齐放,救命!
那一瞬间,任婷婷看见对方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惊诧。也正是他片刻的失神,让任婷婷找到了好机会。双手交缠在他的颈项,她死死抓住他,不单是手,连头也拼命挤出车窗,将他紧紧抱住,如同落水者抱住从自己身边飘过的一根浮木。
“我靠……这他妈是干什么……放开……放开……”
他挣了几下,却不知她哪来这么大的劲,不但没有挣脱,踉跄后腿了几步,倒连带着将她从半开的窗口拖了出来。
摆脱了险境,任婷婷没有机会庆幸得救。只觉头顶上一阵剧痛,抬眼,她看见一张因愤怒而变得扭曲的面孔。灯光下,额前那一撮翘起的金毛清楚地告之了任婷婷对方的身份。
“你他妈找死!”
随着粗重的喘息声,金毛飞揪着任婷婷的头发将她提起,啪啪俩个耳刮子将她煽得头昏眼花,但这似乎还不足解气。接着,他又补了一脚,重重踹在任婷婷心窝,将她踹倒在地,竟还不肯罢手,照着她背部、腹部一阵乱踢。
任婷婷睁着眼,讷讷地看那个酷似自己梦中情人的男人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在自己身上又踢又踹,似乎要泄尽全身气力。很奇怪的,她居然一点都不觉得疼,好像那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她想,自己今天可能会死在这里了,死在这群流氓手里,死在远离家乡、亲人的地方。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遇这样的事情?
小时候,爸爸抛弃他们母女俩的时候,她妈跟她说。你要乖,要听话。不惹事、不闹事、忍事,自然就无事。或许是看出了柔柔弱弱的母亲已经无暇为自己操太多心,更不是一个坚强可靠的后盾。她很听话,在外素来安守本分,从不惹是生非。即便受了委屈或是心里有什么想法,她都不肯轻易说出来。有时候,她会很羡慕那些冲动泼辣的人,跟他们相比,她总觉得自己没有性格,就像一块棉花糖,可以任人搓圆柔扁,即便有什么不满,顶多腹诽两句,永远不敢伸张。她本以为,这么安分地活着,就能平平安安。却没想到自己不惹事,是非也会找上门来。
不知过了多久。金毛飞似乎打累了,终于停了手。他弯下腰,捏起任婷婷地下颌,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然后啐了一口在她的脸上。
“草你妈……长得人模鬼样,看了真倒胃口!”
他说着,正想放手,却没料到一直一动不动任他踢打的任婷婷会忽然睁开眼,扯住他的胳膊,张嘴就是一口。
这一口咬得真狠,只差没将他胳膊上一块肉生生撕下来。金毛飞吃痛大叫一声,反手赏了她两个巴掌,可她像是豁出去不要命了,紧紧咬住不放。
被打得充血几乎无法睁开的眼拉开一条缝,她看着他,眸光如利刀一般,似乎随时准备在他脸上刮下一刀。
金毛飞愣了愣,唇角轻扬,忍痛低笑。
“妈的,真有种……居然敢咬我!”
他说着,面色突然一沉,单手探向腰间。下一秒,乌黑的枪口,就抵住了任婷婷的下颌。
“飞哥!”
金毛飞身后,包括胖子在内的几个人,都围了上来。他们面带惧色,神情紧张地盯着金毛飞,似乎想阻止他,却又不敢。倒是任婷婷半闭着眼,瞥见了那抵着自己下巴的玩意,吃惊之余,她也豁出去了。双手紧紧钳住金毛飞那只胳膊,发狠地往死里咬,满嘴咸腥。
金毛飞眉头一紧,轻哼了一声,捶眸,见任婷婷眼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大有玉石俱焚的意思。
“你!”
金毛飞低吼一声,见任婷婷依然紧咬不放,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就在这时候,他身后传来一声轻响,是车门打开后又关上的声音。接着,有人轻轻喊了一声:“胡哥……”
听见这阵声音,金毛飞干笑两声,枪口用力在任婷婷下巴处顶了顶,咬牙切齿:
“妈的,你想死,好!老子成全你!”
他这话刚落音,食指竟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在任婷婷看来,那简直是场漫长的折磨。她眼看着他扣住扳机的手指,一点点用力往后勾,就在她闭上眼等死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从离她极近的地方传来。
“住手!”
是的,叫住手的,正是那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金毛飞身后,一手按住金毛飞的肩膀,一手伸向金毛飞持枪的手。而任婷婷睁开眼的时候,她看见干瘦中年人的食指,恰好卡在扳机后面。正是因为这根突然伸过来的手指,金毛飞才没能将扳机扣下。
“把这玩意收起来。”
干瘦中年男人的手指卡在扳机后,慢慢将枪往上抬,让枪口离开了任婷婷的脑袋。同时,他又冷眼扫了任婷婷一眼。
“你,放开他。”
任婷婷也不是不识相的人,她思索了片刻,很快松开了口。但她刚一松口,就听见金毛飞倒吸一口冷气。接着,啪啪啪几个巴掌就落到了她已经肿得老高的脸上。
“妈的个贱人,你他妈想死想急了……”
金毛飞扯起任婷婷的衣领,正要动手,又听见那干瘦中年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飞,你什么意思?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
金毛飞干笑几声,松开手,踹了任婷婷两脚,这才持枪按住流血不止的右臂,转过身去。
“什么意思?”
金毛飞转头斜了干瘦的男人一眼,扯了扯嘴角。或许是因为双方体型形成鲜明对比,眼见金毛飞神色不善,干瘦中年的两个兄弟立刻走上前来。而金毛飞那几个弟兄见状,也纷纷上前,将干瘦中年一行人围在中间。
“就算你跟毛哥有点交情,但你也知道,沙井这一片现在是我在管。你不跟我打声招呼就跑到我地头上搞女人,还想要我给你面子?”
听见金毛飞这话,干瘦的中年男人并未吱声,倒是给他开车那个青年沉不住气,扬头吼道:
“秦飞,你他妈太狂了。你知道吗,就算是毛一峰见了我们胡总说话也得客客气气,你他妈算老几?”
金毛飞笑了笑,忽然抬手用枪指着那人的脑袋。
“你说,我他妈算老几?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能一枪崩了你!”
干瘦的中年男人面色一沉,但很快又笑了。他伸手拦住那个司机,在乌黑的枪口下,神情自诺,一步一步走向金毛飞,直到他的胸口,顶住了金毛飞手中的枪。
“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啦,都是熟人,没必要为一点小事撕破脸。我丢掉面子没要紧,但你惹火了我对你绝对没有好处,不信就给你老大打个电话。”
干瘦中年人的这番话,让金毛飞迟疑了片刻。他退后几步,摸出手机,则身拨下一个号码。同时,他垂下眼睑,狠狠地瞪了任婷婷一眼。
当时,躺在地上的任婷婷呆呆地听着双方对话,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的处境。而金毛飞那一眼狠瞪,倒让她突然清醒了起来。
趁着双方对峙,无暇顾及她。她脚蹬了蹬,慢慢挪到了墙边阴影下。见那些人依旧没有注意自己,她慢慢爬起来,扶着墙一点点往后挪,直到她闪身躲进了一处胡同,她才没命地跑了起来。
那天回到家后,任婷婷根本无暇顾及身上的伤痛,她锁好门窗,又将屋内的桌椅板凳统统拖来堵在门口,然后蜷缩成一团,蒙着被子哆嗦了一个晚上。次日,天刚亮任婷婷就收拾行李去到了市区,剩下的一个多月房租她也不要了。
当任婷婷背着大包小包推开办公司门的时候,在场的所有同事都被她那副模样吓得倒抽冷气。包括老板在内,几个办公室的人纷纷围上前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查看她身上的伤。就算平日里有些小矛盾的人,那天都对她特别的好,眼神和语调里尽是关心。满员的公司宿舍就也因此有了空床位。但任婷婷却没有机会立刻住进去。她被打得脑震荡、胃出血外加高烧不退,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才出院,家里人都被惊动了。她妈赶到滨海,又联系了海飞,找了他在滨海防爆大队的战友。总之,这事也足足闹了一阵子。甚至于,在她出院后,她妈都差点不肯让她继续在滨海上班。
海飞的战友去医院看望婷婷的时候说,关外的治安非常糟糕,尤其是近一段时间。虽然说国内的黑社会团伙目前还处于资本积累阶段,没有国外那么可怕,但警匪勾结,甚至地方黑社会势力与政府官员搭上了线,使得那帮人有了保护伞,更加肆无忌惮。
据他们了解,关外的几伙黑势力,最早就是一批到滨海打工、做生意的外地人员。为了与当地的一些地痞流氓抗衡,他们以地区划分,组成帮派。在关外做生意的外地人,都会给他们一些钱,以求保护。后来逐渐就形成了他们向外地商人定期收取保护费的情况,并且势力向关内延伸。包括滨海的一些进出口贸易公司、运输公司、房建、路桥承包、施工队伍中,都有大量他们的人渗透在内。曾经有一个投资商,公开招标,要在临风湾建几处海景别墅。只因为没将工程交给他们去做,那位老板遭到了毒打,导致下肢瘫痪。最后案子虽然破了,但抓回来的也只是几个喽啰,关了一阵子,刑期未满,莫名其妙就被放了出去。一年前,还有一个女审计员,估计是在工作中得知了某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黑幕,下班回家的路上遭人灭口。警方分明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手,也知道这起谋杀案件与关外黑势力有关,但迫于上面的压力,这案子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可能身在这个职位,海飞的战友深知滨海治安问题的内幕,因而提起这些事,就特别的感慨。他说,近期内关外连续发生了几起枪击事件,已经引起了高层重视。准备展开严打,先压制一阵子。但一个巨大的毒瘤不是一时半会儿形成的,因此,要挖掉它,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其实,海飞战友的这些话也等于间接地告之了任婷婷,她虽然报案,可这个案子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但相比许多有类似遭遇的姑娘,任婷婷已经够幸运的了。如果那天,她没能找到机会逃脱。一旦那车开走,后果不堪设想。
经由这事,沙井这个地方,已经成了任婷婷心中的一道疤,而那天的遭遇,也成了她记忆里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但有一件事,却让任婷婷耿耿于怀。
当时她的两边脸都被打得肿起来,眼皮也充血,睁都睁不开。身上很多大大小小的淤青,她最爱的小虎牙被打掉一颗。医生说,她的头部受到撞击,估计就是被扯着头发撞车门给撞的,但因为撞的是额头,主要是擦伤,并不是很严重。最严重的伤,是被国字脸踢腹部那一脚,导致胃出血。除此之外,她身上没有其他比较严重的伤。按她当时说的,胸口被重重踢了一脚,后来又被人死命踢了一阵。踢得她脾、肾出血、断几根肋骨都是完全可能的。奇怪的是,医生检查的时候,只在她四肢上发现了一些淤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躺在医院里那半个月,她妈心疼死了,顿顿给她大补。除了躺在床上养膘之外,任婷婷想得最多的就是金毛飞。
她分明记得,当时他照着她一顿拳打脚踢,看上去要比国字脸凶狠十倍啊。怎么可能没打伤她呢?难道他当时的动作虽然夸张,实际上根本没有用劲吗?
任婷婷觉得自己真的很傻很天真。否则,都被人打成这副模样了,她干嘛还要苦苦思索为对方减轻罪行?难道就因为金毛飞没能把她踢死或一枪把她给崩了,她就觉得他是个好人了?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我怎么会得上这种毛病啊,苍天?”
内心是矛盾与挣扎的。她也不停对自己说,他们都是坏人,你没被他打死,不是因为他手下留情,而是因为你皮糙肉厚命很大啊姑娘!
可如果说这是斯德哥尔摩效应,那她怎么就一点都不觉得那个阻止金毛飞一枪崩了她的干瘦中年是个好人呢??
说实话,任婷婷真是一点也不想再去回想当时的情况。可就因为金毛飞没把她给打死,她硬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逼自己去想当时的情形,并且越是细细回想,她越觉得不合理。
车窗开了的时候,她脑子混乎乎的,看见那张脸,就脱口而出叫了齐放的名字。她记得很清楚,金毛飞当时确实愣了一下。接着她抓住他,确实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但经过了之前的几番折腾,她浑身力气都用尽了,如果他真想挣脱,绝不可挣不开。甚至,她抱着他脖子的时候。他虽然在推她,但她却感到他是在将自己往外拉。而且他打她的时候,除了揪头发跟那几耳刮子,其他的,她真的不觉得有多疼……
在任婷婷的印象中,金毛飞应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想想他当初打胖子的时候,那还是他自己的兄弟。只是因为一两句话惹他不开心了,他就狠狠一飞脚扣在人脑门上,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因此,当金毛飞掏出枪抵着她下颌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认为那是威迫,而觉得他是真要打死她,所以她才没有松口。可现在回想看看,她倒觉得那时候金毛飞是希望她能立刻松口的。
当一连串的疑问回荡在她脑海里,那个荒唐的想法再度浮了出来。临出院的前三天,任婷婷又给海飞打了个电话。再次提起这件事。但还是如意料之中的,被关海飞臭骂了一顿。
“你啊你,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还学不乖啊?行啊,你觉得那个流氓是存心护你的是吧?那你去沙井找他当面问问,你敢去吗?”
当然不敢。这是毫无疑问的。就算借她十个胆,她也不敢再踏入沙井一步。即便心里头放不下,但这样的事情,也只有抛之脑后。
出院后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任婷婷才逐渐恢复过来。虽然晚上她还是害怕得不敢出门,但也不像在医院里那段时间,成天战战兢兢,夜里睡着都会惊醒。
那天,中午,刚下班。任婷婷跟几个同事正准备冲去吃饭,关海飞忽然打来电话,开口就咋呼:
“任婷婷同志,交给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中午12点下班,12点半上班。半小时吃饭时间,那是比金子还宝贵的。任婷婷一边下楼,一边翻着白眼。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但关海飞接下来笑呵呵地一句话,却让任婷婷脑内空白长达3秒。
“齐放被派到滨海公干,你代我去给他接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