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地的路上,他们牵马边走边聊。一同穿行大漠这么久,两人才扯开那层若隐若现的薄纱,坦诚交心。
“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那,这是我们的秘密!”
“好!”
————————————
我父亲是南郡太守,家中有一个大我两岁的胞兄,南子契。家人对我极为娇纵,让我与族中兄长同学六艺,未受半点委屈。
十四岁未满,父亲携全家前往京都长安拜访御史大夫。记得那时正是腊月,初降瑞雪,我在花园腊梅树下玩雪,见到御史大夫之孙,一位与子契年纪相仿的少年公子。我们两小无嫌,聊得投机,那公子当天就跟他祖父说非我不娶。长辈们都很高兴,父亲更是如此,如能结成这门亲事,对他仕途大有好处。父亲带我来长安见见世面的本意就是如此吧。
冬祭朝觐结束后,父母回南郡准备婚礼。我则留在长安,住御史大夫府上学习宫廷礼仪。司仪姑姑时不时刁难,母亲又不在身边,没个说话的人,一直积累怒火。那日姑姑扯到月事的污秽之气,不能与夫君同榻,我听了就来气,与她争辩几句,她辩不赢我,竟说我是乡下来的野丫头,不受教,进了京都就该如何如何,我......我哪受得这委屈,开始犯浑,踹了姑姑一脚,还不解气,给了她一耳瓜子,那姑姑捂着脸,怒目瞪我,瞪着瞪着就不动了,四肢僵硬,扑通倒地,那头……竟……竟给摔碎了!!!丫鬟婆子们吓得哭天喊地,跑了出去,剩我一人不知所措,跑到园子里的腊梅树下哭,我手啊,脚啊,整个脑子里都僵掉了,心里只觉得害怕,越怕,那股寒意越是往外散,不知不觉,细小的冰晶沿着腊梅树向上蔓延,殷虹的梅花被冰刺包裹,不再随风微微颤抖,而是——凝固了。
公子跑来看是怎么回事,想安慰我。我抹泪起身,猛的撞到树丫,一个震动,花瓣纷纷砸下,嗯,不是落下,是砸下,花瓣砸到砖石地面,碎了一地……然后,整棵树“咳呲”一声,横腰倒下。
公子缓缓长大嘴巴,惊恐尖叫,连滚带爬,跑了……
御史大夫用重金把人命官司压下来,差人送我回南郡。六礼都到了请期那一步,突然悔婚,得知缘由后,父亲恨我闯下大祸,颜面尽失,要逐我出宗族,母亲为我求情,竟一起被逐出家门。
恍如一夜间失去所有,常人的身体,慈爱的家人,无忧的童年。
母亲带着我一路向西逃亡,之前过惯了无忧无虑的富足生活,刚踏入市井时,很不适应,我还当自己是闺阁小姐,骄纵而乖戾,给母亲惹了不少麻烦。那股寒意在我生气时或生命受到威胁时,不受控制地从身体溢出,伤害他人,损坏东西,改换时节。他们说我是妖,心善的人,驱赶我,心狠的人,暗伤我……
豆蔻之年背负命债,每晚噩梦缠身,又要小心翼翼隐藏那股力量,我被折磨得快疯了。它就像心中的魔魅,在世求生存,必须克制,险境遇劫难,必须唤醒……好在母亲不离不弃照顾我,引导我断灭杀心,磨炼心智,吃尽了苦头才学会收敛,隐忍,渐渐懂得控制心境才能控制它。
后来母亲告诉我,御史大夫能压制一时,压不了一世,父亲在宗祠当着族人的面,放逐我们母女,实为免我牢狱之灾。而我们流亡的真正目的是,寻找先祖!
母亲交给我一把琉璃发簪,说“这是祖太婆的遗物,你出生后,看你的眼睛就知道,它注定属于你。”原来,祖太婆来自西域,会一些玄学秘术,和我一样,浅色灰瞳。
寒沙漫漫,寻找先祖,从何问起?又将何去?
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逃到汉朝边境——陇西狄郡,花光了所有盘缠,母亲靠卖手艺赚了一点儿钱就立即出关西进。途中躲避风沙,在山洞里巧遇一位高人喇嘛,他通过琉璃发簪看出我非寻常之人,一问缘由,便劝阻我们留在陇西境内。他说,如今正邪不两立,都在寻找天赋秉异的弟子,入了名门正派还好,西域多邪教,我要是被他们找到,就是踏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孩子,藏好发簪,切忌不可随意展现异术!”
母亲害怕,滞留陇西,日日祈盼能偶遇昆仑正道仙家。窘困之际,邂逅义父——福俊义。既娶了母亲,自然而然,我叫他义父,一声义父,当之无愧。义父为人正直,有担当,待母亲极好,对我关怀如生父,教我骑射,乐器,防身术。跟随商队的那四年,是我离开中原后,最快乐的时光。
————————————
芷伊沉浸在回忆里,微笑中带着哀伤,逸尘想问她母亲因何而逝,又怕触及她伤心处,只得安慰道,“我们与常人不一样,那寒意不是魔魅,是气,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是多少人苦苦修行,求之不得的能力。不必压制,要学会控制。”
这世上还有人认同她,理解她,不把她看做异人,而称呼“我们”,芷伊前所未有的畅快舒心。
“我们能相识真是天神眷顾呐!”
“那叫缘分,对了,你的父亲可是南郡太守南舍予?”
“没错,你怎么知道?”
“你闯的祸,传到刑部之前,我们就接到消息。去了你家,说明来意后,你父亲仍不肯告知你的去向,也拒绝提供任何线索。派人追踪几天无果,我们只得放弃。”逸尘说罢,长叹一声:“哎……若那时找到你,你早就是我师妹了。”
“师妹?”
“嗯,你应该重新认识我。”他停下脚步,拱手作揖:“在下蓬莱山九渊阁主事,封逸尘,略通五行,水火兼修。”
“蓬!莱!仙!岛!!!”在芷伊的眼里,蓬莱是神话般的存在。
“不错,东海之上,冥海之中。”
“原来你……你是腾云驾雾的神仙!难……难怪不常骑马,我还……”
“哈哈哈!”逸尘大笑,“多谢小师傅教我骑术,不过,仙家御气飞行靠的是法宝,云乃水汽,哪能承载人的重量?”
“你既是仙家,为什么扮成剑客来送亲呢?”
“我与公主的父亲胶东王是故交,看着公主长大,视为胞妹,疼惜公主远嫁匈奴,特来护送一程。”
何止是兄妹,芷伊想笑。等等,哪里不对?芷伊望着这位貌似才过及冠之年的谦谦公子,问:“与公主的父亲是故交,看着公主长大?那……敢问,您……贵庚?”
封逸尘面露尴尬,吐出三个字:“比你大。”继而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它,说想看看芷伊的琉璃簪子。
“嗯……不错,琉璃炼于水火,是修炼五行的好法器!”
“您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老,蓬莱真有长生不死药?”芷伊好奇地继续追问。
“人,不可能长生不死,上古传说的千年寿命已不可考证。世间万物亘古不变的道,就是变化。就像坚硬的磐石,也会风化成沙。蓬莱心法修行到一定境界,寿命在二到五个甲子(1)之间,普通人修身养性,清淡饮食,也可享有两个甲子的寿命。极个别者的仙家,利用奇珍异宝或邪术,的确能达到长生不死的目的,但衰老不可避免。其过程和结果,都非平常心智的人能接受。我所见过最长的寿命是六百多岁,那人依靠汲取榕树精华与树干融为一体,形同槁木,动弹不得,还央求我一把火烧了他。”
“你真烧啦?”
“嗯,一把三味真火烧个精光。”他淡定的说。
“你还真下的去手,人家可是你的长长长长辈呐!”
“那又如何?”
这个封逸尘,讲起大道理来,啰哩啰唆,但那份清冽无谓,让芷伊崇拜到恨不得给跪下。
“神仙,神仙!你可不可以教我控制气?”
“你想拜我为师?我从不收徒。”
————————————
(1)甲子:一甲子为6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