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推荐信从来都是上级推荐下级，老师推荐学生，目的只有一个：以权威而中肯的评价让你申请的大学对你增进了解和信任。但是，看到达特茅斯对推荐信的要求时，我却愣住了：怎么会如此独树一帜啊？除了两封来自老师的，居然还要一封来自朋友的！这也算是推荐信吗？
后来在美国工作，我才知道很多公司和机构内部都实行“360度”评估体系，上级对下级、下级对上级以及同级之间都要相互对一段时间内的工作表现作出评价，以加强团队精神和平等氛围，避免上级对下属的欺凌压榨。
但在当时，接受了十几年中国式教育的我却无暇也无法领会这样一封特殊的推荐信意义何在。我只是一味惦记着，不知道朋友们会把我写成什么样。
几天后，四五个好友聚在宿舍里。小卫因为英语最好而当选了执笔人。在七嘴八舌的喧闹声中，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领导姿态地说：“安静！安静！今天，我们在这里开会，对曾子墨同学作一下表扬和批评……”
顿时，大家轰堂大笑。看来，把“推荐”理解为领导对下属的，并非只有我一个人。
“请大家严肃一些！”小卫继续，“曾子墨同学是个好同志，因此，在她的推荐信里，我们决定全部采用褒义形容词，让老美看到刘胡兰、秋瑾一般伟大的中国女性。诸如聪明、刻苦、勇敢、善良、有责任心、乐于助人等等等等。请大家发挥想象，还有哪些褒义形容词？”
中国人一向谦虚、含蓄，“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式的推荐从来都是中国人的弱项。我也不例外。想来想去，总觉得用这些高大全的形容词，而且是大言不惭地把它们一古脑全都塞进朋友们的嘴里来给自己贴金，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还没等我谢绝，小卫却早已经在集体智慧的贡献下起草了一封信。信里杜撰了一个“巾帼英雄”的伟大故事，还留有许多空白，给那些暂时没有想好的褒义词：
子墨外表文弱秀气，惹人怜爱，却时常透露出巾帼英雄般的气概，令男同学既敬佩不已，又自叹不如。
高中时，大家经常一起游泳。子墨基本是个旱鸭子，每次只能滥竽充数地扑腾几十米，就开始和大家在水里嘻笑玩闹。一次，学校的游泳冠军碰巧也在。为了显示他非同一般的高超技巧，这位男同学在三米跳板上表演了一次动作标准的“冰棍入水”，令大家啧啧称赞。他于是表示，如果谁能超过他，他就替超过他的人做一个学期的卫生值日。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子墨不慌不忙地从游泳池里爬上来，众目睽睽之下，款款地走向池边，又一步步婀娜地登上阶梯。大家不禁暗自纳闷儿，难道子墨要做个307C或者1052B，来战胜刚才的“冰棍式”？
没想到，子墨对三米跳板根本就不屑一顾，她径直走上了五米跳台！
大家群情激奋，期待她一跃而下，但此时，她却转过身去，走向阶梯。有人开始起哄了，分明是她没有胆量，要打退堂鼓了。
正当游泳冠军暗自得意时，惊人的场面出现了。走到阶梯口的子墨并没有往下走，反而是坚定、优雅地继续往上爬。最终，她站在十米跳台上，变成了一个晃动的小红点儿。游泳池边鸦雀无声，大家抬着头，张着嘴，瞪着眼睛，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子墨毫不迟疑地像冰棍一样地跳了下去，飞溅起大片大片白色的水花。
不久，子墨浮出水面，等待她的是欢迎英雄一般的雷鸣掌声和欢呼雀跃声。游泳冠军走向子墨，满脸惭愧，说：“我算是服了你了！”
此后的那个学期，游泳冠军是否替子墨做了值日不得而知，但子墨却成为了大家心目中的巾帼英雄。
还没等我看完，小卫就得意洋洋地问了一遍又一遍：“怎么样？绝对属于超一流推荐信吧？”
小卫的确够朋友，难为他能把莫须有的故事编得引人入胜，活灵活现。但是，当我一口气读完，我却不知是应该感激他的仗义，佩服他的想象力，还是担心他夸张至极与事实太不相符。
那时，我们都没有受过美式教育的熏陶，不懂得在美国校园里，人们最看重的就是真实。小卫杜撰的如果是小说，我给他评A＋，但作为推荐信，却让我本能地感觉“不对”。
多年后，当我遇见同在美国留学的小卫，提起少年时的“跳水”典故，大家都不禁莞尔一笑。然而在当时，面对我的沉默，他却气得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嗷嗷直叫：“曾子墨，你不知好歹！”
此后很长时间，小卫一直不和我讲话，任凭我怎样解释、道歉，他都全然不听也全然不顾。
直到有一天，我在教室里遇到他，他还是一言不发，却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拆开一看，原来是一封他早已寄出的推荐信的草稿，平淡、朴素，但是，很真实。
我知道，小卫早已经在心里理解了我。我连连道谢，执意要给他1元6角的邮票钱。他却依旧绷着脸，冷冰冰地扔过来一句：“真要谢我，还是请我吃个鱼香肉丝的小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