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87年,后梁君臣两百余人离开江陵,前去朝拜杨坚,结果一去不返,从此长留长安。此时的杨坚羽翼已丰,后梁地处长江中上游,要灭陈,江陵必须完全成为属地,不能继续搞独立王国。残喘了二十三年的后梁至此消亡。不过,后梁的家族里出了一名女子,还当了杨家的媳妇——隋炀帝杨广的萧皇后。
存在也好,灭亡也好,夹缝中的小国,永远只是颗小棋子,生死全为他人摆布。
前些年,杨坚一直对陈朝示弱,奉行隋陈两国友好往来的政策。这友好好到近似讨好的地步。举个例子,隋朝即便抓了陈朝偷渡来的间谍,也是好酒好肉招待,然后让其衣锦还乡,遣送制度极为优越。
陈顼死了那回,隋师当时正在入侵。不过杨坚还是以礼不伐丧为由,撤了军,还遣使前去凭吊(当时的主敌还是突厥)。与陈叔宝书信往来时,杨坚也从不摆大国天子的架子,谦虚到谦恭的地步,结尾会写上“杨坚顿首”之类的客套话(“顿首”用在下对上或平级之间,表示非常尊敬的意思)。
这一切让陈叔宝盲目自大,愈加飘飘然,以为陈国这弹丸之地,足以抗拒整个隋国。而杨坚在巩固国内统治和击败突厥之后,已无需再去麻醉陈叔宝了。
由于江北和江南农作物的收割存在时间差。杨坚便趁江南收割之际,派部分人马前去骚乱。陈朝为保住口粮,只得派重兵防守。隋军便解甲休整,趁陈军松懈之时,再前去骚乱。
如此三番五次骚扰,陈军疲惫不堪,习惯了“狼来了”的情景,对隋军的任何动作不再理会。而隋军一旦全军出击,陈军必然不备。这条毒计又是高颎所献。
骚扰了那么多回,真狼终于现身了。公元588年三月,踌躇满志的杨坚下诏伐陈:在斯一举,永清吴越。并抄诏书三十万张,内容为陈叔宝的二十大罪状,全部散发至江南地区——瞧这宣传工作深入人心的,三十万份,得要多少人手啊!
而到隋师真正出动已到了十月。因为这是灭国之战,不是为争一城一池的得失,杨坚丝毫不敢马虎。杨广出六合,杨俊出襄阳,杨素出永安,荆州刺史刘仁恩出江陵,蕲州刺史王世积出蕲春,庐州总管韩擒虎出庐江,吴州总管贺若弼出广陵,青州总管燕荣出东海,长江沿岸从东到西全部出动,总兵力达五十一万八千,足以让陈朝顾此失彼。
全军皆受晋王杨广调遣,而高颎担任的是杨广的长史(近于参谋长角色)。
杨素在上游永安的舰队极为庞大,最大的舰船叫“五牙”,有楼五层,高百余尺,可容战士八百人。杨素容貌雄伟,又异常挺拔,常站在舰船之首。陈军见之都害怕不已,惊呼:清河公即江神!(杨素封清河公。)
杨素的部队虽非主攻部队,但下游的隋军要一举攻下建康,没有中上游的策应,几乎不可能。杨坚之所以在中上游投入如此巨大的兵力,便是要断掉中游陈军去救援建康之路。
可这次杨素的舰队几乎没遇到阻击,浩荡的长江江面,陈国赖以生存的生命防线,竟然无一战船。
战船都去哪里了?为了营造接客的排场,全被拉到建康去了。怎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情呢?原来,当时后梁灭国时,还有萧家的两位王爷不愿降隋,便带了十万人投了陈朝。陈叔宝为了营造排场,让梁人见识见识大陈国的国力,竟然下令沿江的舰船全跟随这两位王爷返回建康。
这投降的王爷倒做了隋军的先遣队,一个口岸一个口岸扫来,将陈军沿江的战船全部扫荡一空,片船不留。
没有船,一旦建康有难,长江中上流各州的援兵当然不能驰援。自毁长城的好戏虽多,但类似陈叔宝如此愚蠢的举动,古往今来,仅此一件。没有中上游的驰援,建康已等于孤城。
隋军大举入侵,各地的紧急战报雪片一般飞往建康,但陈叔宝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所有战报全让施文庆等人扣下了。直至建康城外间谍骤多,陈叔宝才稍有知觉,但在众小人安慰吹捧之后。他又自高自大了:“王气在此。齐兵三来,周师二来,无不摧败。杨坚又能如何?!”孔范等人更是吹嘘长江的天险之利,陈叔宝也点头称是。
抵抗隋军,唯一的依靠竟然是王气、天险。可江陵王气黯然收,天险已与他人用,长江之险早已沦为平地了,而陈朝君臣依然歌舞不断。
继续喝酒,奏乐,吟诗!且尽生前有限杯。
此时下游的贺若弼已从广陵(扬州)渡过长江杀往江南,向建康之北挺进;由于守军醉酒,韩擒虎只率五百人渡江,也轻松搞定,向建康之南进军。陈朝赖以生存的长江防线如同纸糊。
外围战火连天,可到了第三日,陈叔宝才下诏抵抗。那些平时被文官欺凌的武将,重又被说服、鼓动拿起了武器。这回真是全民抗隋,和尚、道士、尼姑也全被武装起来,走出寺庙、道观,拿起武器准备抵抗。
贺若弼攻拔京口,一路军令严肃,秋毫无犯,军中有人在民间买酒的也立马斩首。跟以往的南侵战争不同,这次隋军可是人民军队的风范。这不是两个民族,也不是索虏(南朝对北朝的蔑称)和岛夷(北朝对南朝的蔑称)之间的战争,只是两个汉人王朝之间的战争。
此战,无关于道义,无关于民族气节,无关于汉文明的存亡,更没到亡天下的高度,只是简简单单的大鱼吞小鱼而已。
贺若弼眼里倒是有一个对手,但不是陈叔宝,而是他的同僚韩擒虎。陈叔宝算不上对手,只算是他的猎物。他一定要赶在韩擒虎这个对手之前,赶到建康,生擒陈叔宝。
而陈军摆出了长蛇阵。最南的是鲁广达,老将任忠、樊毅、孔范夹在中间,而萧摩诃在最北边。这个战阵极怪,长达二十余里,各将心中各有算盘,各自为战,互相之间全无接应。
更可怕的还是军心。五将中,唯一要以死报效的只有鲁广达。孔范根本不会打仗,只会拍马屁和害人;任忠的部曲被夺走,一向被文官欺压,也无战心;万人敌萧摩诃已七十多了,他的身体虽能撑得住这场战争,可他的心已不愿再战了:这场大战还未开打,陈叔宝已勾引了他的老婆,两人在床上战斗过了。
这种奇耻大辱是所有男人都难以承受的。所以萧摩诃也毫无战意,在战前更是懒洋洋地要求悬赏,说得非常赤裸裸:以前打仗,为国为己;今日之事,兼为妻儿。
带着这心思,怎能抵御隋军的骁勇部队?
贺若弼登上蒋山,望着山下的陈军,心中已有对策,立即发动进攻。陈军众人无战意,唯有鲁广达在那里死扛,竟然也把隋军打退了四次。贺弱弼手下被杀死二百七十余人,他靠燃放烟雾才得以逃脱。不过,隋军并无重大伤亡,转而又重整旗鼓。这时,贺弱弼看出孔范是个软柿子,移兵前去攻打孔范。孔范这个饭桶一看隋兵前来,立即溃逃。
其余各部一看这里溃逃,也一哄而散,战阵全乱。贺弱弼是自行先期决战的,手下军队并不多,人员上还是陈军远占优势。可陈军已人心惶惶,将无战意,兵无战心,所以才一败涂地。
非唯朕无德
此战之后,萧摩诃被擒;任忠逃走,然后降了南道攻来的韩擒虎。一路而来,韩擒虎无一硬战,几乎兵不血刃先于贺弱弼进入建康。
文武百官全部散走,只剩下仆射袁宪等几人还在坚持办公。陈后主很感动,平时自己信赖的人都走了,这个老顽固倒是挺忠心的。陈叔宝很惭愧:老兄,我平时对你也不怎么样。可今天,就你够哥们!
说完后,他又给自己开脱了:非唯朕无德,亦是江东衣冠道尽!不是我一个人王八蛋,是一群王八蛋才亡国的呀。推卸归推卸,不过也挺一针见血的。
骂完了,还得面对现实。这时再去牵羊衔璧也来不及了。陈叔宝担心的是万一被乱兵一不小心砍了,就划不来了,得赶紧想对策。
这时,袁宪又义正词严地建议:臣愿陛下正衣冠,御正殿,依梁武帝见侯景故事!
梁武帝晚年虽然昏庸,但在破城之后,依然保持了帝王的尊严,让拥兵十万的侯景都不寒而栗。袁宪的建议跟海明威的话一个意思:陛下,你可以被打败,但不能被打倒。
你要以帝王之尊接待这群北寇。虽然你输了,但你要以帝王的尊严输掉这场战争。
当然,这样做风险也很大,万一激怒了隋兵,被一刀砍了或一箭射死的可能性也很大。尊严多半是靠命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