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宝一听这馊主意,立马不从。他还在自我寻思着避敌之策。突然,他灵机一动,从榻上一跃而下,奔跑而出,边跑边喊:吾自有妙计!
他带了十余位宫人,跑到景仰殿后的一口水井前,说:这就是避敌之所。他准备顺着井绳往里头钻,旁边的袁宪没想到皇帝的妙计竟然是躲在井里。袁宪在一旁苦劝,估计又是那种“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之类的教导。婆婆妈妈,说了一堆,效果全无。
可陈叔宝想:开玩笑。刀剑无情,万一我被砍了怎么办?对袁宪置之不理。
还有一官员更绝,知道劝诫也没用,索性用身体盖住井口。这群书呆子的心里只有这种想法:身可以死,国可以亡,脸面不能丢。
一看这家伙挡住自己的活命之口,陈叔宝着急了,也不顾至尊之体了,连忙抢上前和这官员争了起来。结果,君臣两人为一口井推来挤去。陈家唯一的尊严也一扫而空。
争了好久,还是陈叔宝的力气大,跳井的意志坚强,他终于赢了。
不久隋军迅速杀到,韩擒虎在任忠的带领下进入宫中,竟然没找到陈叔宝——生要见人,死得见尸啊。最后他们觉得这口井很可疑,便朝井里大喊。无人回应。隋军很干脆:井里没人啊?那我们扔石头了。
底下连忙传来喊声:别扔,千万别扔石头。还是扔根绳子下来吧。
隋军把绳子甩下,往上拉。很奇怪,这井底的家伙竟有好几百斤重。皇帝的营养再好也重不到那份上啊?不过,纳闷归纳闷,这重物还得往上拉。最后一上来,绳子上竟然系了三人:陈叔宝、张丽华、孔贵嫔。
陈叔宝在危难之际,还是很有护花之心的,是个靠得住的男人。
皇帝以这种方式被俘的,中国历史就他一人吧。现代的萨达姆勉强能与他一拼。
陈叔宝脸面丢尽,可他的太子陈深却很有贵族之风,闭着门,端坐案前,他的助手太子舍人孔伯鱼待在一旁。真正的临危不惧。当隋军砸门而入的时候,陈深依然安坐,颇有礼貌地说:“你们一路鞍马劳顿,还不至于过于疲劳吧?”
这一刻受到了所有隋军的尊重。父子两人,竟有如此差距。
其余亲王在战前已被陈叔宝聚屯在朝堂,此回也一并投降。
贺弱弼一人击溃了陈军,却没料到让韩擒虎乘虚而入,抢先抓住了陈叔宝,心中非常恼火。他只好把气撒在陈叔宝身上,对其大呼小叫,吓得陈叔宝两股颤颤,拱手作揖不停。
此后,高颎也进入建康城。他收到了一道特殊的命令:留住张丽华。下令的是晋王杨广。不过,高颎很绝情,如此回答:太公蒙面斩妲己,今岂可留张丽华?!
张丽华被斩杀于青溪。每一个王朝消沉或落幕,常有关系不大的红颜为其埋单,而真正造孽的事主却依然苟活。清溪如此,马嵬坡下也如此。
而陈叔宝安然无恙,被押入长安。后来,杨坚让手下探听陈叔宝的举动。手下的回报是陈叔宝过得很滋润,并无异常之处,只是,只是他提了一个过分的要求。杨坚便问什么要求。手下回禀:“叔宝言,他没有受封官衔,每次参加朝会感觉很不舒服。希望加封一官号。”
皇帝都当过了,现在亡了国,竟死乞白赖求一官衔,真是荒唐。杨坚哭笑不得,只得说:“叔宝全无心肝。”
手下又说:“叔宝常醉酒,罕有醒时。”
“饮酒多少?”
回答:“与其子弟日饮一石。”
这不成酒桶了,喝下去身子不是要毁了?杨坚开始担心起陈叔宝的身体来了,说那得戒酒啊。而后,他一沉思,又改了口:算了,不喝酒,他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啊?
陈叔宝没心肝吗?的确没有。可他傻吗?当然不傻。只有乐不思蜀的刘禅,才有可能苟活。在别人的屠刀下生存,稍流露点志向肯定是必死无疑的。你就得把自己扮成行尸走肉的样子。何况,陈叔宝又是本色出演,更为逼真。
比起被篡位的宇文家族,亡了国的陈家子弟竟然都活得好好的。他们分到田业,逢年过节还能在大隋王朝享受送温暖的福利。活下去了,活着多好啊!
为何杨坚对宇文家族赶尽杀绝,而对陈家人如此宽容呢?良心发现?当然不是。如今的杨坚更铁石心肠。根由在于时势不同。周朝的天下是他篡夺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当时又全无把握,所以得全部灭口,免得让人心存念想,以致死灰复燃。
而灭陈是统一之战,顺风顺水,此时大隋根基已定,杨坚心中也是自信膨胀。留着这些活口,留着陈家这群行尸走肉,多么能彰显大国的气度和自己的仁慈。至多,至多浪费点粮食。
杀,或者不杀,跟气度、仁慈无关,只跟时势有关。这也是宇文和陈氏家族在灭亡之后,在一样的杨坚手中,竟会遭遇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的原因。
终于统一了。
如果,西晋那段短暂的统一时间不算,自东汉灭亡以来,已是快接近四百年的分裂时光。这四百年的主题,用这两个词概括最为精准:“仇恨”和“分裂”。
可现在,各族的仇恨已消亡在融合的大流之中,五胡和华族已融为一体;分裂结束,天南地北皆为大隋子民:东西九千三百里,南北一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疆域之广,亘古未有!
此时的中华帝国,财富堆积如山,文化昌盛繁荣,社会安定和谐,军队兵强马壮,又回到了登峰造极的黄金顶峰期。
此时极目眺望,找不到比我们更高的山峰,一切皆在我们的脚下!我们如此骄傲地宣称:我们,是这世上最为强大的!
尽管日后战争还要继续,混乱必然发生,可这一刻我们走出来了,走出了这片血与火缠绕的沼泽地。而罗马帝国在蛮族的冲击之后,四分五裂,无路可去。黑暗、分裂、野蛮,笼罩他们;光明、统一、文明,属于我们。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走出来了?而罗马帝国却一去不返。地理形态不同,民族组织不同。
在东亚这个地理圈里,我们的文明始终是最高级的,如同太阳在太阳系的位置。蛮族在征服我们之后,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要么蛮横一时,然后等待自我消亡;要么目光长远,寻求长治久安,走上我们的路。别无其他的选择。
元宏为何宁愿杀子,也要选择汉化?因为他明白,胡族王朝“其勃也忽焉,其亡也忽焉”,无论前面一个帝王如何能干,只能保证他在世时的强大稳定;百年之后,能依靠的只能是文明制度。成熟的文明制度永远比个人的意志、权力长久有效。意志保一时,制度保一世。汉化是他唯一的明智选择。
而罗马四周,高级文明形态多样,征服者可以有多种选择。
秦汉之后,华夏帝国不仅是政治上、种族上的统一,更是文明上、文化上的统一。尽管四分五裂,但血脉相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无论分裂多久,我们都还是周公的后人、孔子的后人,真正的一家人。不论南北两分,还是三国鼎立,一旦一家力量足以强大,统一是必然之事。
而罗马帝国呢?仅仅是靠征服下的和谐统一而已。人分三六九等,离心离德。除了罗马公民,他人不能分享罗马的荣耀,只有在缴税和履行义务时,国家才会惦记起。一旦中央控制力失去,便立即崩溃,再无聚合的可能。欧洲也彻底和大一统告别。
塞外野蛮精悍的精血,注入汉文化颓废的躯壳中,让我们在经历了血与火的融合后,终于腾空而出。我们用华族的韧性和博大,征服了蛮族,也战胜了自己。
可统一好吗?当然好,至少那时候是好的。唯有统一,我们才能强大,由此才遥遥领先了西方。
我们秦汉王朝时,西方是罗马时代。那是东西并驾齐驱的时代。
我们五胡乱华,南北分治,华族柔弱不堪;他们是日尔曼肆虐,蛮族猖狂,帝国东西两分。那是东西一同消沉破落的时代。
我们三国归隋,唐宋传承,攀登巅峰时;他们是宗教独霸,小国林立,各自为战。那是我们一马当先的年代。
那时,我们尽可以高昂着头,鄙视那群野蛮的欧洲人。希腊的文明、罗马的光荣,被一扫而空,西方充斥着日耳曼民族的粗俗和鄙陋。野蛮人只能以仰视和艳羡的眼光瞭望东方。
可我们走入元明清的大一统,继续走在原路上,而他们却已扬起起航的风帆。大一统让我们富强,也注定了原地踏步的命运。这结果竟如同那哲人的遗言: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别问为何我们走不进现代。因为不止我们,其他文明也同样如此。应该问的是:为什么唯有西方走进去了呢?
西方,也仅仅只有是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