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鲜的空气扑鼻而来，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甜味。天空湛蓝湛蓝，清清爽爽，没有一丝云彩。纵目东眺，东方渐渐吐露出一线晨晖，天边出现一片红霞。慢慢地，慢慢地，太阳探出了小半边脸，灰白、橙黄、淡紫，浅红、朱红、深红……一瞬间，一轮红艳欲滴的朝阳喷薄而出，冉冉升了起来，发出金色的光芒，给万物罩上了一层灿烂的霞辉。景色雄浑瑰丽，煞是可爱。面对着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早晨，林巧稚的心情也格外欢欣，激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与向往更使她内心洋溢着一种燃烧般的激情，以至于沉浸其中，她久久地陶醉着不愿“走”出来。
斗转星移，28年过去了，昔日的小“卡蒂”已出落成一个标志的青年女子。结束了大学八年紧张的学习生活，脱下博士服，跨出校门，步入社会，向新的工作岗位走去。“三十而立”，事业的大门已经向她敞开，一种崭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沐浴在明亮可爱的阳光里，林巧稚顾盼着，走走停停，内心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的愉悦、轻松。这其中，有类似太空人的失重感；有一丝惶然不知所措的“断乳”感；还有一种欣喜与焦灼混合而成的迫不及待的心态……因为作为本届毕业生的女状元，她已被院方聘请为协和医院的第一名中国女住院医师——留校，特别是留在协和，这对医学院的毕业生是一个多大的诱惑啊！不论你是崇尚学术研究，还是想在医学领域里有一番作为，拥有“王牌”效应的协和都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而林巧稚在今天——1929年6月24日，就要按通知要求，去校长顾林博士的办公室落实具体科室的有关事宜了，这怎能不令她心情激动呢？
在清凉的晨风的吹拂下，走在去校长办公室的路上，林巧稚的心像打鼓似的“咚咚”直跳。她的思绪也随着脚下的小路拓展开来……
对于留校的具体科室的选择，林巧稚听说内科、外科、公共卫生科、妇产科等各科的主任都曾向校董事会提交了推荐书——谁不想把最优秀的“文海”奖学金获得者留在本科室，来充实自己的技术力量，为“脸”上贴“金”呢！她也曾作过认真的分析与考虑，并慎重地全面加以把握，逐渐在心中形成一张越来越清晰的谱：
内科和外科是一般人眼里的“大科”——人员配备较其他科室最多，仪器设备也最先进，是历届留校毕业生首选的科室，前途无量。而且，临床实习时，内科主任对她非常满意，想极力促使她留在内科；而外科主任更是对她“这样一个有胆有识的女人”大为欣赏，认为“胆识”这是一个优秀医生所必须具有的品质。姑且把内外科“放一放”，林巧稚又把目光投向其他科。
公共卫生科？一想到这五个字，她刚进出的热情就顿减了一半——平心而论，林巧稚最初还是比较喜欢这个科的；然而，一些人背后的指指点点又回响在耳边：“女的嘛，开不了刀，只能选择公共卫生；她林巧稚别看是第一名，也只得如此呦！”一想到此，林巧稚的拗劲就上来了：女的怎么啦？女人也并不低人一等，我就是要选择其他科，让世俗的目光看看女人到底行不行——决心就在这瞬间坚定了许多。
那么，妇产科？这简单的几个字眼在林巧稚的心海中掀起了阵阵波澜，她慎重认真地考虑起来。
当时的妇产科被人们认为是无足轻重的“小儿科”，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整天同妇女、婴儿打交道，工作繁琐不说，满肚子的学问又派不上大用场，能有多大作为？“没有妇产科医生。孩子该生的照样可以生下来。”因此，在留校毕业生的志愿中，“妇产科”是被打入“冷宫”，看不上眼的。然而，林巧稚却自有她的想法。
记得在妇产科室临床实习结束时，科主任麦克斯维尔先生就对她勤学好问、求知求真的态度大加赞赏，明确向她表示：“我们妇产科里非常需要一个女医生，特别是中国的女大夫；中国的女病人太多了，她们对像你这样一个有着共同的语言、相同的生理结构、相似的心理状态的中国女大夫是很看重的。你知道吧，‘女人’，我着重强调这两个字，它对妇产科工作的顺利开展是相当有裨益的，从职业角度讲，女大夫也是我们妇产科中迫切需要的，最为合适的人选。相信我们的合作一定会很愉快。林小姐，我真心诚意地希望你留下来，毕业后留在我们科室工作，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
妇产科主任麦克斯维尔的话语就在耳边回响。恍惚中，无数熟悉的、似曾相识的面孔在眼前晃动着：有因患妇女病——宫颈癌而含泪逝去的母亲那饱含母爱、充满期待的目光的注视；有嫂子“你有了出息可别忘了咱作女人的痛楚”的叮咛；有妇女患者对与外国男大夫一起出诊时对自己“情有独钟”的无限信赖与依靠……中国的女性喜欢女性的妇产科医生，这是人之共晓的。况且，自己学医的初衷、心底的夙愿难道不是为了让所有的母子都健康平安，解除病痛的折磨吗？临床实习时，多少苦命的姐妹们不把自己当外人，倾述着女性的不幸，述说着当女人的难处，自己不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感动，不是逐步真正地认识到从事妇产科工作的重要意义及其神圣与伟大之所在了吗？……默默地思索中，林巧稚抉择的天平逐渐向妇产科倾斜、倾斜……
记得有一次在给一位宫外孕患者麻利地做完漂亮的手术后，妇产科主任麦克斯维尔曾对一旁看得发呆了的实习生林巧稚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妇产病是很复杂的，情况千变万化，病因亦各不相同。比如，腹痛，有的是由输卵管妊娠引起，有的是急性阑尾炎引起，有的是流产的缘故，有的是急性盆腔炎的发作……再如宫外孕，则又分输卵管妊娠、腹腔妊娠、子宫颈妊娠……女性患者发生上述病症，没有妇产科医生的参与、诊断，内科或外科的医生都不能独自确诊，因为搞不清确切病因，则不能对症下药；病人得不到及时诊治或者误诊，则会危及生命。那么，作为医生的天职——救死扶伤也就无从谈起了……”
何去何从？林巧稚的思想从最初的茫茫然逐渐明朗了起来，杂乱无章的头绪也顺出了清晰的思路；经过深思熟虑后，林巧稚终于坚定了自己从事妇产科学事业的决心——“让所有的母亲都高兴平安，让所有的孩子都聪明健康，从事神圣的妇产科学事业，这是我一生无悔的选择！”
想到此，林巧稚心头倏地轻松了许多。三思而定的抉择，如同燃烧的镁粉，发出灼人的光焰，照亮了生活的前景，她的情绪也愉悦、激昂了起来。路，随着思绪的延伸而缩短，林巧稚加快了步伐，按时走进了校长顾林博士的办公室。
“啊哈，林小姐，你好！请坐，请坐！”校长顾林博士从办公桌的公文堆里抬起头来，一改往日严肃庄重的神态，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热情。
“林小姐，我向你宣布一项校董事会的决定，”顾林博士故意卖了一个关子，顿了顿，接着说，“你已经被聘任为协和医院妇产科住院助理医师你同意吗？”
“校长先生，我同意！”林巧稚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一点也不感到仓促，脱口而出，没有半点犹豫。
“好样的，林小姐！那么，请你在两份聘约书上签字吧！”顾林博士没想到林巧稚回答得如此干脆，他把聘约书往林巧稚面前一推，那双圆滑、世故的眼睛中一丝诡秘的神色一闪而过。
林巧稚接过聘书，边“扫描”上面的内容，边拿起一枝笔来准备签字。看着，看着，她握着的笔在签字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了聘约书上附着的条件：
……在任聘期内不能结婚。如果违约而有结婚、怀孕、生育等事宜发生，便作自动解除聘约论……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那苛刻的条件如同一个小丑，扮弄着鬼脸，得意洋洋地等着看林巧稚的“好戏”——如果想结婚成家，妊娠生育，那么就“对不起，请另谋高就”；如果要工作，想选择妇产科学事业，则“请君入瓮！”——“法规”就是这样冷酷无情！
“怎么样，林小姐？”校长顾林冷酷的眼神中飘过一丝复杂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嘲讽、挑战……如同一个赌徒睁着血红的眼睛，等着看你下赌注：用美好的青春、个人的幸福作赌去换取未来的事业！
家庭？工作？个人幸福？医学事业？林巧稚的脑海中又历经了一场“白热化”的思想斗争。然而，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便做出了一个一生中最伟大的选择：“我签了！”
在校长顾林博士惊愕、赞叹的目光中，林巧稚在聘约书上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巧稚”——三个字一笔一画，力透纸背，显示出一股坚毅果断、不屈不挠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