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菊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发冷簪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瓶供篱栽日日忙”，整日整夜“瓶供篱栽”？？殷勤护爱，忙忙碌碌；“折来休认镜中妆”，现在折了下来，“休认”，不要认为那是“镜中妆”？？镜子中的假花假人，是人影花形，不是的，她不是镜花水月，她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真人，现实生活中可以触及的人，现实时空中一朵有生命的花？？是可以折取、可以拥抱的。二联“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于是他这位’长安公子、“彭泽先生”，因是“花癖”、“酒狂”，他就癖性大发，乘着酒兴，他就把真女这束花这枝菊“折”了下来，“插”在了他的“短发”和“葛巾”之上，以致他的短发和葛巾也沾染了冷香菊花的“三径露”？？三径中得来的露，也染上了菊花的“九秋霜”？？多年来经受的霜。？？沾染了女儿的气息，女儿的欢乐和痛苦。故谓之“折”，谓之“簪”。在她二十三岁那一年，终于做了正式夫妻，秋花复放了。然而“高情不入时人眼”，这样的高情？？高尚的、不涉功利的感情和爱情，自然是“不入”？？不合，“时人眼”，现时之人的眼光和看法，在她们即“未淹留”的“春风桃李”看来，这是不能容忍的，一个朝廷命官，公然娶优伶妓女为妻，并让她管理家务，真是太狂妄、太不像话了，应该开除族籍，削尽前程，“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让其永世不得翻身。而拉几个伶妓做妾，当小老婆，则是光明正大的，是体面的事。至于“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更是理有当然。真诚的相爱，那是不允许的。面对世俗愚人的讥讽嘲笑，曹雪芹是一概不闻不问，“拍手凭他笑路旁！”？？他们的浅见短识又算得了什么呢？凭他去路旁拍手笑话好了，我们要携手挽臂，嬉笑前行。这一结句是说得极好的，充分表达了“一芹一脂”、“白雪红梅”傲视世俗、蔑视权贵的叛逆精神，真真是值得称道的。
于是，二人终于度过了一段双宿双飞的甜蜜生活。那“菊花”，批书人孔梅溪也渐渐地忘了人世的冷暖，沉浸在欢乐之中，甚至发号施令，有点忘乎所以了。
但是纯真的爱情毕竟不敌庞大的社会势力，成群的虎狼及夜叉海鬼，铺天盖地而来：权贵的惩治，家族的逼迫，仆妇的污垢，邻里的喧哗，尤其婆母马氏这位“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的“马道婆”，在众刁奴及恶仆的调唆下对她更是恨之入骨，终于在雪芹出任州同时，以“淫荡”、“不孝”、“不贤”等罪名将其从床上架起？？正病着，“蓬头垢面”逐出家门。她只好下决心削发为尼，“誓绝鸳鸯侣”，“斩情归水月”，“独卧青灯古佛旁”，归入“西方仙境”？？离恨天、灌愁海，颦眉泪眼，饮恨餐愁，直到曹雪芹“借通灵撰此石头记一书”，“著笔描风月”，“风尘怀闺秀”，才得以梦中团聚，略抒情怀。菊影、菊梦二诗，反映了情人离散后他二人的生活景况。
菊影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秋光叠叠复重重”，在叠叠复重重的秋光之中，在叠叠复重重的秋光（即下面的灯和月）的照射下，“潜度偷移三径中”，只有菊影？？菊花即人的影子，在“三径中”？？雪芹居处的墙外，悄悄地度去移来。为什么是“潜”，是“偷”用这两个状语？那是因为社会（包括“佛门”）是不允许他们往来的，所以只能是“潜度”，“偷移”？？悄无声息的移动。“窗隔疏灯描远近”，借着隔窗的疏灯清楚可见她的影子，远远近近；“篱筛破月锁玲珑”，借着篱筛破月也可见到菊影的推移。“玲珑”，代指花，也指人，可以见到被锁篱外的失去了自由的女儿。在这里，人、花及其影子是三位一体的，因看不清故用“影”字。这里用“隔”，用“疏”，用“破”，用“锁”，都是有深意的，用的恰极。“寒芳留照魂应驻”，“寒芳”即菊花，她留下了“照”？？影子，这么多影子，“魂应驻”，她的魂应在那里，他的魂也应去追逐，和她的在一起，人不能在一起，魂应在一起；“霜印传神梦也空”，“霜印”，带霜的印迹，即菊花的影子，“传神”？？可以传达她的精神，她的思想感情，可以领会她的心意，如花如人在面前，但毕竟是梦是空，是空虚的幻梦，无法成真。两句从实体写到影子，又从影子写到实体，反复抒情。结束语：“珍重暗香休踏碎”，请珍重这些影子，不要把它踏碎吧，别踏碎它！但“凭谁醉眼认朦胧”？凭谁模糊的醉眼肯来认这些朦胧的菊影？？人影呢？凭那些愚夫俗子、蠢妇恶婆的朦胧醉眼，能辨认出这朦胧的影子？？她留下的印迹吗？这也即是开书“绛珠仙子”日夜游于“离恨天”外、“灌愁海”边的具体描写。虽然他们无法团聚，但当夜深人静，她也还是常常违反清规，像影子？？游魂一样，出现在他的院外窗前，隔着窗纱、篱筛偷偷看看她玉兄的身影，以偿她心中的未了的情。整首诗写得颇为动人，充分表达了作者对菊花的深情。但“休踏碎”只是作者的寄语，其实它早已被世俗愚民踏得粉碎了！别说他们辨不出，辨出也是要踏碎的，他们厌恶它。或曰：“影子如何能踏碎？”但不能踏碎又谈何“休踏碎”？其实这正如说人们踏碎了她的心一样，只是一种比方，认真坐实是无理的，也自相矛盾。
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由于世上无缘，只有梦中相会，在“篱畔秋酣”的“一觉”之中，在梦幻之中，在“和云伴月不分明”的朦胧迷茫的缥缈的境界之中，魂梦相随。这即是首联的含义。颔联：“登仙非慕庄生蝶”，入仙境，“登仙”，指游仙，也指入梦，“非慕庄生蝶”？？不是羡慕庄生能化蝶，在梦中幻化为蝴蝶，此是陪语；“忆旧还寻陶令盟”，“忆旧”，怀念旧日的旧友，在梦中也还是要去寻“陶令盟”：菊花梦寻“陶令”？？指曹，而陶令（亦指曹）也梦寻他的“菊花”。两个人不论是人间天上，醒中梦里，为尼为僧，都永相牵恋，难割难分？？时世无缘，也要梦中相伴，其心其情确非他人可及。颈联上句“睡去依依随雁断”，是指过去，未醒时，？？对社会人生风俗仕途尚未有清醒的认识之时，只能依依不舍心随飞雁，直到看不见；下句“惊回故故恼蛩鸣”，是说醒后，惊觉时？？参透人间世事之时，他就“故故”特别憎恨厌恶，“恼”那些卑微、琐碎、嘈杂、喧闹的蟋蟀的鸣叫和小人的秽语。面对他们的无聊的谰言，拙劣的中伤，恨不能拔鸳鸯剑将其一扫而尽，驱除邪恶，澄清玉宇，还原一个宁静温馨美好的人间。所谓“钳？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就是他此时心情的真实流露。然则这种觉醒，这种觉醒惊回后的“幽怨”？？深微高远的怨愤，可以“同谁诉”、与谁讲呢？“醒时幽怨同谁诉”？到处都是这种势利小人：雍正篡权，他们也一样拥戴，“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他们也一样无动于衷，甚至颠倒善恶，混淆忠奸，山呼万岁，高唱赞歌，对他们这些卑微的小人能说什么呢？那毕竟是18世纪的中国！“衰草寒烟无限情”，面对寒烟衰草，多少难言的思想和无边的情感齐上心头。至此我们已经可以感受到作者心里的激荡？？他就将拍案而起了！然亦只能是写一部巨著，梦里传情，“指奸、责佞、贬恶、诛邪”而已。
以上我们采用逐字解释的笨法，已经解释了几乎所有的菊诗，除自觉拘泥呆板外，似乎无啥不自然、不贴切之处。反之，如不这样解释，而把它们看成是“怡红公子”、“蕉下客”、“潇湘妃子”、“蘅芜君”等人的作品，真是咏花诗，难解处则更多了。最后：
残菊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作者于书中指明此诗是“总收前题之意”。由于“露凝霜重”？？冷气相逼，露已成霜，而且是重霜，他们的爱情，他深爱的人，可赞美的花，终于逐渐倾欹，日益枯萎了，“金淡泊”，“翠离披”，尽失原来的风采，虽“蒂有余香”，然已“枝无全叶”，倾伏于冷寂的人间。“从兹国色羞回首，输与春花无数红。”尽管这只不过是“小雪时”，尚不算冷，还有更冷更寒更严酷的岁月等在前面，但她已心神憔悴，无力抗争了。只余“半床落月”相伴，“万里寒云”长随，耳边蛩声切切，眼前雁阵迟迟？？说不出的凄凉滋味。但他？？曹雪芹却仍不死心，依然在梦想着“明岁秋风”？？将来的某一日“再会”？？再一次夫妻重会，“知”？？他认为他知道是会有这一天的，它一定会到来，如他早知季节往返菊花还会重开一样，对此，他是坚信不移的。这只是“暂时分手”？？暂时的别离，因而“莫相思”，？？不必相思，不必过于相思！
于是，正如作者指明的，若此“又是咏物，又是赋事”，“赋景咏物两关着”，“三秋（对三春）的妙景妙事都有了”，确是“新鲜大方”、“不落俗套”，？？“无一落前人窠臼”。所谓“一声两歌”，“一手二牍”，“两面照人”，“表里有喻”，“所叹者三春也，却以三秋作关键”，“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小题目寓大意”等等，无一不是此意，也是我们解读红楼诗及明义等人题诗的依据。不知理论家、评价家们以为若何？相反，把它看成是代诸女儿拟作的“闲吟风月”的作品而妄加指斥，则是欠妥的。
以上菊花诗十二首是《石头记》、《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的正面情缘，写的是记者和“十二钗”即批者的生平际遇；下面螃蟹咏三首是《石头记》、《红楼梦》、《风月宝鉴》的反面春秋，是对雍正辈邪恶势力的讽谏。雍正死于该时。
螃蟹咏
其一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其二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香菊带霜。
其三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这些诗当然也不是咏螃蟹？？为螃蟹而作，而是借咏蟹以讽戒那些心机险恶、手段残忍、依势横行、作恶多端的恶人？？如雍正之流，他们尽管得势一时，杀戮无数，最终也难逃八月间“好端端的突然暴死”的下场，枉费了心机无数，如螃蟹落釜，为他人美尝。因此，不论是谁，权力多大，奸诈残忍如何，最终都难免灭亡的命运。“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性如何冷，体如何腥，甲如何坚，戈如何利，腿（子）如何多，帮手如何广，最终都是无用的。这是人生的规律，自然的法则，也是冥冥之中的“佛法”和“天规”，是难逃的，不可抗拒的！还是尽早回头，放下屠刀为好。“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这二诗结尾的两句都是说得极好的，得势于一时者，请细思之。
作者写道：“骂得痛快”，“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得极是。
评者批道：“请看此回闺中儿女能作此等豪情韵事，且笔下各能自尽其性情毫不乖舛，作者之锦心绣口无庸赘渎，其用意之深，奖劝之勤，读此文者亦不得轻忽，戒之。”也说得极是。
正是：
阅尽炎凉文自兴，怜菊警蟹任驰骋。
一支秃管千层意，写出人间无限情！
1995年3月24日
白海棠诗解
咏白海棠
其一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其二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其三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其四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