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赶走慎一。
那双美丽的眼睛在我的睡梦中不断地闪现,让我久久不能分辨出它们的主人。我梦见自己站在房间的角落,面前的墙和敞开的门慢慢连成了一体,它们变得如此地透明,让我可以透过墙看到门外的慎一。月光不断变幻着角度投射在慎一的身上,形成了银色的光圈,将这个年轻男孩子的身躯包裹在其中。我痴痴地站在原地,寸步难移,迷恋着那双睡眼,忘记了自己还在睡梦当中。
我醒了过来,懒懒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感觉到全身的酸痛。像是耗尽了力气一般,我没有任何的气力去挪动自己的四肢。它们像是习惯了床的柔软,紧紧地密不可分地陷在了里面。没有阳光,没有月光,我无法分辨出白天与黑夜。我看着四散在各个房间角落的衣物,才彻彻底底地认识到自己的一丝不挂。
等等,一丝不挂?我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过来。我拉紧身上的被子,慢慢地用身躯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面前的房门还是敞开的!
我拖拽着被子,冲向了自己的衣橱,一件睡袍,我现在需要一件睡袍。
我绝对不应该这样子对待自己的,就算是做惯了脱衣的工作,我不会在没有客人的晚上将自己脱个精光的。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快速地挑出一件家居裙子套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定定地抱着一团被子站在自己的衣橱前发呆。可是,外面陷在还是一片黑暗呢。黑夜还没有迎来黎明的到来。
我抱着被子回到自己的床上,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正在产生变化,而这微乎其微的变化竟然让我对一成不变的糜烂生活产生了动摇。没有缺口可以让自己逃脱那双美丽的眼睛的魅惑。我只是没有办法做到违背自己的诺言,甚至是违背自己的心情。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双美丽的眼睛,而这双眼睛却暗藏玄机。
我在漫长的思索中辗转反侧,终于沉沉地睡去。
就这样,我嗅到了饭菜的香气,一点油星掺在米饭的清香之上,有淡淡的蛋的味道。我的味蕾像是已经蓄势待发了,迫不及待地提醒我在脑海中搜寻记忆中的美味。然后,我想起了昨天早上刚刚品尝过的蛋包饭,就像唤起了久远的记忆中只属于妈妈的美味佳肴一样。
我的童年里并不存在父亲的记忆。我的妈妈就像是生于烟花巷中的浪荡女子一样,有着别样的生活方式。每个夜晚,妈妈都会外出。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总是免不了哭闹着从梦中惊醒,在房门紧缩的房间里偷偷抽泣。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妈妈从不会出现在黑夜里,不会安慰我,也不会拥我入眠。
但是,妈妈是一个温柔的母亲,她会在夜幕降临之前尽力地哄我入眠,让我能够在心智尚未成熟的年纪躲避令人恐慌的黑暗。另外,每天,到了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她总是会尽力做一顿美味的饭菜来满足我。
一开始的时候,我的家里是拥有一个厨房的,家总是会有家的样子。
厨房无论是对于小孩子还是女人,都有着非凡的意义。虽然没有烤箱,但是有炉火,就算是打开开关,看着那一点点的蓝色火苗升腾跳跃,想像着一顿简单的美味佳肴在其上被赋予生命也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
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最喜欢的事情是等待早饭。虽然也许会迎来令人失落的妈妈晚归的时刻,但所有的等待从冷清单调的厨房里慢慢地飘散出甜美清淡的饭香味的时刻,慢慢地就变成了一件完美的事情。这就是妈妈的早饭,每次在品尝的时候,我都会这样想。
但是,我的家总是面临着不断搬迁的命运。每次搬家,妈妈都会露出抱有歉意的笑容,将一件件衣物快速地打包进旧皮箱里面,像是要去逃亡一样,带着我飞也似地逃离现在的家。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地意识到妈妈可能是生病了,脑子里面的病。这种脑子里面的病不断地侵犯着她的神智,让她总是试图去逃离自己现在的命运,但是,她却爱恋着自己的生活,无法自拔。她总是在说,我这是在惩罚我自己,惩罚自己做了一个逃兵。她又总是会在流着眼泪哭喊出这番话的时候,将这番话抛之于脑后,说着,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她慢慢地被自己的病折磨得消瘦,慢慢地就没有了美丽的神采,没有人会再来找她攀谈,没有人会再花着钱来睡她一晚了。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16岁了。我已经长得足够大了。
妈妈会惋惜地看着我,说着,对不起,郁美,你可以拥有平淡的生活了,但也许会更好也说不定。
她最终还是倒下了,就和意料之中的一模一样,但我还是非常地惊讶。因为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把我留在了一个连厨房都没有的房子里面。
我仿佛梦见自己当初哭泣的模样。像是有一次我不小心将汤汁溅到了地上一样,我露出了惋惜与悔恨的表情,然后恨不得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一样,被罪恶感所趋势,狠狠地咬了自己的下唇,咬到自己流出了一串愤恨的眼泪。但不是这样的,我知道自己哭泣的模样。我深深地蹲下来,将上半身用尽全力地拥在怀里,想着妈妈的饭菜的香气,哭喊着,竟然连一点余地都没有。
妈妈离开了我,连厨房和回忆全都带走了。
真是一个冗长的梦。我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和妈妈一样的女人,但果然我还是难免有时候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女孩,一个纯洁的女人。我不想回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不会爱的浪荡女的,但我的确以这种职业维持着生计。可是,有时候,你会遇见和当初的你一样的纯洁的美丽,然后喜欢上他,甚至深深地爱上他。
但事实不应该是这样的,郁美。你曾经所拥有的纯洁的美丽和你所面对的美丽是不一样的,你的纯洁太过廉价了。
我看到慎一和我之间有着透明的隔膜。这层透明的隔膜就像是我们的差距一样。我的这里漆黑一片,而这位年轻的男子就算身处于黑暗当中依然有着银色的月光相伴。我恐怕没有办法触摸到他,就算只有一墙之隔。
我想,是贪欲,让我没有办法开口。对吗,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