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没个输赢结果,但谁都明白彼此说的都不是废话。
清明前夕的恶劣天气仍在继续着,忽晴忽雨,忽冷忽热。这便是南方的春天。
出了南宁,我们向西北行进。铁壳越野车在绵绵的雨雾中穿行,仿佛在吃力地冲出阴晦天气的笼罩。尽管泥浆和雾水不时把前面的玻璃蒙住,但坐在前头的七公始终挺直腰杆,睁大眼睛扫视着窗外的一景一物。每到一个城镇,他就看一下攥在手里的地图册,核对地名。有时会说出一个什么人的名字,显然,那些名字是与这些地名相关的。
前年死的韦志隆就是武鸣县的。说这个名字时,七公很难过地眨着眼,神色也阴郁起来。
他继续用哀伤的语调说:韦志隆还比我小一岁,娶了一个不到四十岁的老婆,养了两个孩子,生活过不去,就到建筑队打工。六十岁的人还爬上爬下,到底还是摔死了。唉,战场上枪林弹雨都挺过来了……
农才生说:七叔,你和那个韦志隆很要好么?
都是台中的,住得也不远,早晚见不着,几天见一面,也算是好朋友了。七公说。
听七公这么说,我便被韦志隆的命运牵住了。问道:他的两个孩子多大了?
都十来岁吧。七公的双眼痛苦地闭合了一会,又说:那两个小家伙满乖的。
七公痛苦的表情延续了好长一段路程,他的思绪一直沉浸在对韦志隆和他的家人的回忆中。后来我才知道,七公和这个家庭有着一段非同寻常的关系。
在没有见到七公之前,我一直怀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把他的身世写成一篇小说。这个念头是在一个寒冷的晚上产生的,那天晚上,我和农才生叔侄俩和众多的食客一起凑在南宁市笔直而宽阔的民族大道边上,围坐在热气蒸腾的狗肉火锅旁边喝啤酒。我们先是海阔天空地瞎聊,后来就聊七公。
七公的情感世界是我最为关注的焦点之一,我曾经在他寄来的几张单人照的后面猜想他的几种人生道路,但都和事实相去甚远。
在没有接触七公本人之前,我一直认为七公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女人。有关七公和女人的话题从来没有被人说起。我常想,像七公这样的男人他一生中如果没有碰过女人,那将是何等的遗憾。
但在整个回老家的路程中,七公竟毫无顾忌地向和农才生讲述他和三个女人的故事。
三个女人!这个数字很出乎我们意料。
第一个女人。
这个叫阿莲的女人是个村姑,她十六岁那年在圩场上认识了十九岁的农兴发。那个圩日,农兴发挑了一担蓝靛到圩上去摆卖。到圩上买蓝靛少女阿莲从圩的那边看到这边,最后在农兴发的摊前停住了脚步,她被这摊蓝靛的色泽吸引住了。讨价还价的时候,阿莲才发觉卖主竟是个皮肤黝黑的后生哥,一时双方都窘得脸一阵绯红。
蓝靛是一种染料。蓝靛草生长在山沟里阴湿的树林间,每到夏天草肥了的时候,人们就把蓝靛草割回来,拌上石灰粉投到石坑里去沤。十天半月之后,沤烂的蓝靛草便成了墨蓝色的浆膏。这种叫做蓝靛的浆膏被我们桂西北人用来染浸布匹,因而成为妇女们的抢手货。偶尔,农兴发也将多余的部分挑到圩上去卖,换些盐或者火油。
当阿莲低头看货时,他也忍不住偷看了她一眼。四目相视,两人都陷入了尴尬之中。尤其是农兴发,更是有一种偷窥者被发觉的难堪。
这场交易的赢家自然是阿莲,她仅用一块光洋就买走了他的一担蓝靛。而且临别时她还说隔一个圩日再来买他的蓝靛。
在阿莲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以后一段时间里,农兴发仍然在原地呆站着,神情木然地朝姑娘离去的方向凝望,一种美好的遐想顿时在他的脑海里翻滚。
在两个圩期的时间里,农兴发每天都在美好的遐想和思念中煎熬。他不愿把经过和心事告诉给别人,而是憋在心底里,伴随着他度过每一个早晨和深夜。终于熬到了第二个圩日,农兴发早早就挑着蓝靛担子来到老地方等她。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守在两只并拢的蓝靛筐中间,他的蓝靛筐用宽大的芭蕉叶掩盖着,双眼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他在追寻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倩影。
偶尔有一两个买客驻足跟前,用怪异的目光看他和他的蓝靛筐。显然,他的心思早已不在生意上,他答非所问和魂不守舍的样子,把一个个买客给气走了。
日上三竿,圩上的人流逐渐稀疏,蓝靛行的生意渐渐清淡了,农兴发禁不住有些焦急起来。
姗姗来迟的她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朝他直奔而来,脸红扑扑地站到他的面前,然后掩嘴一笑,说:我以为你不会等我了。
他说:我肚子都饿了。
她说:我卖的两匹布刚脱手。我请你吃汤锅好么?
他不吱声,挑起担子就跟她走。到圩一旁,有一排高棚,许多的食摊就摆在那里。他们随便拣一张空台坐下。
汤锅是一种桂西北的吃法,人们在滚水锅里加入各种香料,再把切块的猪肉牛肉羊肉狗肉或野猪肉黄鹿肉投到锅里煮,连汤带肉,又好吃又实惠,几个银毫或几块铜板就能吃饱一餐。
以前我爸常常带我到这里。她说着就熟练地和摊主点了吃的。不一会,一大碗猪肉和一碗山羊杂碎就搁到他们前面的桌上,跟着又上了两小碗酒。
农兴发不说什么就低头饮酒吃肉,喷香的肉汤和适度的酒饭使他进人了某种先前从未享受过的境界。事隔几十年后,他在回忆这顿饭时,仍然认为这是他一生中吃到的第一顿美餐。身旁纯朴的少女,桌上的美味,这一切都令他难忘。
她没有食言,这餐饭是她请的。她还告诉他,她的名字叫阿莲,家住在红河边上,在农家寨下游十余里的鲤鱼湾。
他在不知不觉中喝得满脸红紫,不停地打着饱嗝。
他说:往后,我就把蓝靛送到你家,不来圩上了。
她笑说:那你不想来吃汤锅了么?
从那以后,他们更勤来赶圩了。她来卖布,他来送蓝靛,每次做完生意就吃汤锅,然后他就送她回鲤鱼湾。从圩场到鲤鱼湾也是十来里,比农家寨近,每次他先送她到鲤鱼湾,然后再溯红河边的小道而上,回家。
农家寨和鲤鱼湾隔着一个鲤鱼滩,石大水险,无法行船。岸边有一条羊肠小道,马都难走,人自然也不太愿走,除非急事,一般都绕道而行。为了阿莲,农兴发甘愿受这个苦,披荆斩棘走小道。
阿莲姑娘家中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母亲,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好在母女俩心灵手巧,纺纱织布,染黑抛光,样样在行。一年到头,日子虽不富足,也还吃饱穿暖。自从认识上农兴发,阿莲像换了个人似的,每逢圩日,都争抢着来赶圩卖布。不知是汤锅吃多了,还是心情好了,原先她单薄的身体也日渐丰腴,有些菜色的脸庞也变得红润了。
女儿的变化没能逃过母亲的眼睛,在母亲的再三催问下,阿莲终于道出了农兴发。母亲没有责备他,母亲知道女儿成年了。母亲只是担心地问她和他做了那种事没有,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丢人现眼,男婚女嫁要明媒正娶。
当母亲问到这个敏感的问题时,她的脸色倏然红了。她无法掩饰这个事实。
那个圩日的下午,她和他都喝了酒,然后照例是他送她回家。半路上下起了雷雨,他们就找了个田边野棚避雨。有一只从外边窜进来一只愣头愣脑的老鼠,吓得她扑进了他的怀里,于是在一种很混沌的氛围中,他和她相拥着翻滚在了草堆上。那种感觉并不美妙,他在一种不能自己的仓促中完成了一次喷射,把一摊温暖的液体涂洒在了她那灰白相间的地方。那一次她躺了很久,目光朦胧地看着他像贼一样地抽上裤子,落荒而逃。
回到家后,严厉的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硬是逼她脱掉裤子,在确认她的处女膜完好之后,便饶恕了她。
这个事件之后,阿莲并没有被剥夺单独赶圩的权利。但母亲警告她不能再和农兴发发生类似上次的事情,母亲说女人不到出嫁的那天决不能向男人解开自己的裤头。
阿莲还被告知圩上的汤锅里有婴粟壳,不论男人女人那东西吃多了都对身体不好。母亲说父亲去世前曾经是个大烟鬼,每天都去陪村里的财主抽烟,抽去抽来连身上的力气都没有了。母亲警告说,这个没见过面的农家后生千万别学这个坏,否则别想进她家的门槛。
那些年红河一带婴粟遍地,圩上一坨坨的烟土如干牛粪般随地都是,大烟诱惑着每一个成年的男人。农兴发家教甚严,从来就不敢有这种非份之想。曾经是个烟鬼的父亲农宝田认为,鸦片和女人一样,对人的身体和意志都有着摧残的作用,因而他不主张儿子们早恋早婚,更不准碰那些毒品。
在受到阿莲母亲的严厉警告之后,他们已商妥通过明媒正娶的方式来实现他们的婚姻。农兴发还决定到她家去面见未来的岳母娘,他自信这个未来的岳母也会喜欢自己。
然而,就在农兴发和阿莲想着谈婚论嫁的时候,一场横祸飞来了。
这个圩日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略有不同的是圩场中央早早地被一个外地来的杂耍班占据了。会敲锣的猴子和高高跃起咬住骨头的狗使观赏的人群喝采不断,如痴似醉。比阿莲早到的农兴发也挤到了人群中,翘头垫腿看热闹。
看到入迷时,圩场忽然一阵骚动。当他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时,圩场的四周已被一个个穿黄色服装的士兵和黑狗乡警包围了。
这是国民党军队的一次不同寻常的征兵,圩上的青壮男子几乎无一漏网。
被绳索串起来列进队伍的农兴发看见了哭喊着欲冲过来的阿莲,他心爱的阿莲在荷枪实弹的士兵们粗暴的阻拦中无可奈何地嚎啕着。这个悲惨的场景在多年后仍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农兴发被抓走后不久,农家遣派的媒人正式登上阿莲的家门。母亲为了不让女儿伤心,只得应承了这门婚事,双方草草为这对天各一方的男女订了亲。
未婚夫生死未卜,杳无音讯,思念之苦煎熬着年轻的阿莲。她每天从早盼到晚,从春天盼到冬天,天天巴望他平安回来。
她仍然赶圩,为的是能够到乡里打听他的消息。有一天,换了新主人的区政府工作队终于带来了好消息:解放军战士农兴发在前线获得了嘉奖,荣立了三等功。喜报传到了农家寨,也传给了想瘦了人的阿莲。
未婚夫活着,而且参加了人民解放军,还立了功,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使阿莲激动得彻夜难眠。一种无法阻止的兴奋把她带入了对未来的憧憬中。
好消息不断传来:他的部队正在南下。他说他即将复员回到家乡。他一回来就马上和她成婚……这一切都令阿莲开心,令她快乐幸福。她每天都哼着歌新学会的歌曲,出入工作队的驻地。
然而,命运是捉摸不定的。就在农兴发所在的部队奉命进行短期休整,即将宣布复员名单的时候,朝鲜战事越打越大,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介人并充当了主要的战争角色。毛泽东一声令下,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参战。农兴发理所当然地响应号召又扛枪北上了。
新内容的雄壮的军歌又在家乡唱起,阿莲嘴里唱着,可心里却隐隐地藏着苫涩,她也只能又一次听从命运的安排了。
一等就是好几年,漫长的等待却等来了未婚夫在前线牺牲的消息……
我七公和这个叫阿莲的妇人的关系之所以不被张扬,是因为她后来在无奈之中嫁给了我们家族的一个边缘成员。这个远亲就住在先前回来的那个台湾老兵的村子里,阿莲和他生下了三个儿女。知道七公安在的消息之后,阿莲私下里还会见了老兵,并把多年前的往事告诉老兵并让他转告给农兴发。老兵大为感动,并且义不容辞地完成了任务。
因叙述的关系,我们只好暂时放弃阿莲这个苦命的女人。同样也暂时不谈七公的第二个女人,第三个女人不得不先行一步,在这一阶段里出现。
确切地说,七公的第三个女人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叫韦志隆的妻子。
韦志隆的妻子有个洋名叫丹妮。她在认识他时是个吧女,他时常出人那间她服务的酒吧,两个人糊里糊涂地就睡到一起了。
丹妮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小时候母亲就把她遗弃了,她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她没有任何亲人。从和韦志隆睡到一起的那天起,他就成了她唯的一亲人,他们都很珍惜这份情感。
她嫁给韦志隆后过的是一种很清苦的日子,有了孩子后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因为第一个生的是女儿,他们又狠心要了一个儿子。农兴发是在他们有了儿子之后才认识他们的,那些日子韦志隆整天到一个小酒馆去喝劣等酒,每次喝都酩酊大醉。农兴发也去那里小饮些酒解愁。久而久之就结识了丹妮。
多次接触后,农兴发就知晓了韦志隆压在心头的苦衷。原来,丹妮见日子难过,又死灰复燃,去和那些老相好鬼混,讨得一些钱来补助度日。韦志隆发觉后有口难言,只好把一切痛苦都咽进肚里,随酒消化。
农兴发先是酒醉了的韦志隆回家,然后就成了他家的常客。农兴发出于同情,取出自己的积蓄送给他们,但他们死活不要,他就改变方式,经常买些食物到他们家共餐。天长日久,丹妮问心有愧,终于改邪归正。他们的孩子也喜欢农兴发,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共度了几年平安的日子。
韦志隆不幸摔死后,农兴发自然地就成了这个家庭的成员。虽然没有办理正式的手续,但他和女主人还是睡到了一起。
一开始,农兴发就知道自己是在重复韦志隆的悲剧,他没能力支撑这个家。这个时候他那点不多的积蓄已经花光,每月五千元新台币的荣民养老金无法养活一家四口。丹妮时断时续地去打工,收入也是少得可怜。最后的结局是,丹妮背着他把女儿送给人家做养女,她自己带着儿子改嫁到高雄去了。
要是我有钱,我们就是一家了。七公平静地往车窗外望去,仿佛那个女人连带那个家一起都是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景物。
我们进入红河谷地,公路正在翻修,凹凸不平,泥泞不堪。几年后路就会好的。农才生说,不久前来了个台湾老板,说要到桂西北去投资,见到这个路就掉转车头跑回去了。
南昆铁路什么时候修通?七公指着路上边正在施工的路基说:为什么不经过我们那里?
农才生说:据说九七年能通,到那时香港都回归了。至于铁路为什么不抄近路过我们家门口,这个问题嘛,听说是为了方便买煤,贵州满山遍野都是煤,广西就缺这个。谁叫我们老家不长煤呀!
七公说:就是什么都不长,我也是觉得家乡好。
那当然,那当然。农才生边说边拍拍我的肩膀。
我会意地一笑,扭头看七公,见他神情严肃,手上的地图册合上了。很显然,家乡在七公的心中是神圣而敏感的。他的这种情结存在于许多人的脑子里,他们离开家乡久了或者住远了,就会对家乡生出一种特别的怀念和敬仰,而生活在故乡的人却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七公说:我每天都看日落,日头落的地方就是农家寨。我就想红河还像以前那么红么?河里还有肥鲤鱼么?山上还有野兽么?
前面堵车了,一长串各种车辆静卧在细雨中。我熄火下车,到前面去问,对方说可能是车陷进烂泥里了,也可能是事故。问不出个眉目,只好踅回来,钻进车里。
七公问:这条路经常是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