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状态下的男女显然比平时少了一些禁忌,好心的姑娘把农兴发带到河边之后,帮他脱扞衣裤,牵他到水势浅缓的地方,还替他擦洗身子。那河上的卵石光滑细腻,她用来搓擦他的身体时,一种酥痒的感觉使他舒畅无比。每次帮他洗过之后,她才到离他不远处去洗澡。
然而,随着身体的复原,一种令他骚动的难堪也日渐滋长。他下河架桥的那晚,为了减少阻力,衣服穿得很少。确切的说他只穿了条内裤,被水冲下来之时已有一些破损。在他重伤的那些天,他是赤身裸体地躺着的。当他能够自己走动后,自然因遮掩少而感到十分难为情。母女俩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扯了些旧布块。为他缝制一条简单的裤子,使他能够遮丑。
有一天,河上漂来一具死尸。穿戴还很完整,农兴发看见了便不顾一切地往河边奔去,惊得母女俩在他身后大喊大叫。
他打捞起来的是一位志愿军战士,他剥下了他的外衣,在即将把死者往水深处推时,他动了恻隐之心。他向母女俩借了一把斧子,在河岸上的一棵松树下了一个土槽,然后在母女俩的帮助下把死者埋了。他无法知道死者的名字,于是就在那棵树上刻上了志愿军三个字当着墓志铭。
战争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天空中南来北往的飞机呼啸而过,分不清哪些是敌人,哪些是自己的。农兴发仰头看那些飞机,想着归队的事,他对自己身体的感觉已经很不错。他觉得该马上回部队去,上前线去。
母女俩看出了他的心事。一个多月的相处他已学会了一些日常用的朝语,能够和她们进行简单的对话。况且,她们已经越来越喜欢他了。他试图动员她们离开这个荒僻的河湾,但她们死活不肯。原来,姑娘的父亲老阿爸吉是被美国飞机炸死的,就埋在树林里,她的两个哥哥参加了人民军,都上前线去了。她们怕他们胜利归来时找不到她们,因而不愿离开这里。
农兴发被母女俩的行为感动了,他到森林里砍来了一大堆木头,又从河滩上扛来石块,要为母女俩建造了一座坚实的住屋。十来天时间,一座木结构的木屋在树林中建成了,木屋傍着陡峭的山坡,又有森林遮掩,不到近处是发现不了的。
他要离去的日子越来越近,姑娘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少,有时候还背地里悄然流泪,两只动人的眼晴总是潮红的。农兴发明白姑娘是喜欢上自己了,如果大模大样的离开,姑娘会受不了的。
这一天黎明,他决定不辞而别。他悄然爬起来,对着屋门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就头也不回地沿着河滩往上游走去。
说到离开朝鲜母女俩重返前线的情节时,七公的眼里流露出了一种惆怅和衷伤交织的表情。他说要不是战争,要不是还要上前线,他真的舍不得离开她们。可以想象,在他离开后的那个早晨,当母女俩从睡眠中醒来而看不见他时,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景。
只身一人的农兴发决定沿着河流往上游走。这条河流下游不远就到大海,而他是从这条河的上游冲到这里的,说明河上有自己的部队,有志愿军的运输线。他知道自已是在抢修桥梁时被炸伤的,要找到部队就得往上游走。
朝鲜北方山势险峻,峰陡谷深,河流落差大,水流湍急,河两岸多是悬崖峭壁,巨石交错。农兴发一开始就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两面刀削般的石壁如两记门板一般耸立在河的两侧,根本无法逾越。河面是一潭碧绿的深水,狭窄的河道上浪花飞溅,噼叭有声,撼人心魄。
面对石壁,他既不能回头,也不能绕道走。他怕再看到那令他难分难舍的母女俩,怕离开了河流会迷失方向。他决定沿着石壁的根部泅水前行,仗着良好的水性,他把衣物盘在头顶上,边攀援石壁边划水前进。重伤初愈的身体使他体力从一开始就受到了严重的损耗,游过几十米长的石壁,他便整个人躺在卵石滩上不想动弹了。
头顶上是一条狭长的天空,若不是时常有飞机呼啸而过,农兴发就觉得自己生活在另一个天地里了。溯河而行的第一天他只走了大约五六里,为了找到好走一些的路段,他时常要横渡过河。虽然河面不宽,但水流汹涌,礁石密布,稍不留心,就会被水推走。到了傍晚,他已是精疲力尽了,可这时肚子又辘辘滚动起来。
临别之时,农兴发带走了母女俩唯一一盒火柴中的几根火柴和一小片赤磷,他把它们藏在帽檐里。在过水的时候,他生怕打湿了火柴,就拼命撑着头部,不让浸到水里。一路上,这几根火柴给他的生存带来了保障。河里不时漂来一些死鱼,他就将鱼放到火里烤熟,一次可以吃好几顿。
越往上走,隆隆的炮声就越清晰,想到就要和部队会合了,农兴发的情绪就更加高涨起来,他恨不得像鸟一样长一双翅膀,一下就飞回到战友们的身旁。他沿着河谷前进的第四天,河谷上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空战。他坐在河滩上仰望天空,试图辨认哪架是敌机,哪架是我机,但他直到把脖子看酸了仍然看不出个究竟。突然,一架飞机中弹了,拖着一股浓烟沿着河谷呼啸而来,随着一声爆炸,他看见了头顶上的天空上绽开了一朵白花,正在徐徐降落。他知道那是飞行员弃机跳伞了,却不知是敌是我,心里便开始紧张起来。
飞行员从天而降同时也给农兴发带来了麻烦。虽然飞行员没有落在他的附近,却明确无误地降到了河谷里,而且就在下游。为了争夺飞行员,敌我双方的地面部队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后来有一方被击退了。当河谷里一些他听不懂的说话声愈来愈近时,无路可逃的农兴发绝望了。
清一色的美国搜索队出现的刹那间,农兴发忽然想到应该跳进水里,但这时候已有几支卡宾枪对准了他。
美国兵找到了他们的飞行员,并把他们意外的战利品农兴发一起带到了他们的营地。
从美国部队的出现和对飞行员的迅速搜索,农兴发估计对方的战线已经北移,志愿军被迫后撤了。美国部队一时无法确认他真实身份,只对他作了一些简单审讯之后,便把他押往南边,投进了战俘营。
美军战俘营比他想象的庞大,那里有足够的多语种的翻译和职业审讯官。他们把俘虏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纯粹的朝鲜人,包括朝鲜人民军和游击队的战俘。一部分是没有参加过国民党军队的志愿军战俘。另一部分是参加过国民党军队后又参加人民解放军转而成为志愿军的战俘。这种不同的区分当初没有引起农兴发足够的警觉,在没有什么压力之下,他如实地报告了自己的履历。
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农兴发懊悔地说。当时几乎没有什么考虑就把自己给暴露了。我不知道美国鬼一开始就耍了阴谋。
我们的战俘营在朝鲜南方东北面的一个小岛上,那里远离战场,听不到枪炮声。另外的两个战俘营和我们离得很近,他们斗争得很厉害,经常闹绝食,或者扣压狱官。有时候那边几万人齐声唱歌,蛮有气势的,唱得守兵都打颤了。而我们这边却很平静,有人整天哭啼,盼战争早点结束,早点回家。
战争结束的消息传到战俘营,我们都高兴得又哭又笑,为即将获得自由而欢呼,为自己能活到战争结束而庆幸。但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别的战俘营已逐渐平静下来,而我们却迟迟不见动静。后来,美国人骗我们说,中国大陆的共产党已经不要我们这些人了,台湾的蒋介石愿意要我们,欢迎我们去台湾。我们没办法,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到那个孤岛,一呆就呆到头发白了。
看见七公难过的样子,农才旺安慰他说:七叔,如果一个人在那边不好,你就回来吧。
他苦笑道:要能这样当然好了。我盼着这一天呐。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在坳口上坐了近一个小时。七公抬腕看表,哎哟一声,我们又上路了。
龙湾村遥遥在望时,我们却在是否直接到阿莲家的问题上发生了争执。才旺叔认为先到他岳丈家歇一歇,再叫人去看阿莲在不在家,在了才过去。而七公却认为应该直接就去看阿莲,又不是来偷鸡摸狗,不必七拐八弯。我基本倾向于七公的意见,基于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农才旺依了我们。
为了不影响悲喜剧效果,我们在认准了阿莲家的屋子之后,就远远跟在七公的身后,让他走在头里。
下午的山村极静,村巷里没什么人来往,偶尔有一两声犬吠,也是无精打采的。进入阿莲家的院子,就有狗狂吠起来,闻到犬声,一位老妇出现在屋门,朝踯躅不前的七公看。双方相视片刻,七公就用别扭的家乡话呼唤道:莲,莲!
老妇正是阿莲,她似乎也知道他是谁了,便急步赶到七公身边,嗫嚅道:你……你真的回来了?
原先相当潇洒颇有风度的七公,在他日思夜想的人面前失却了往常的神态,倏然间变得畏缩起来。他不停地点点头,又搓搓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曾经在许多的影视片中看到过一些久别重逢的场面,我一律都认为那些场面是经过艺术家加工制造的,缺乏应有的真实感。而我眼前的这对阔别四十几年的恋人却如此平淡而怯懦,他们都在审视对方,猜测对方,像一对麻木迟钝的演员,令人为之难受。
阿莲终于把不知所措的七公迎进屋里,而还停步在院门的我们却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农才旺说:我们还是到我岳丈家吧。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我们怎么能撇下七公不管呢!这是在别人的家里,万一闹出个三长两短来怎么办?我没有同意,我说:你可以回去看看,我得陪着七公。
这时候七公也想起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又出到门口迎接我。
我第一次看见真实而详细的阿莲。和很多已步入老年的农村妇女一样,她身材不高,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纹线也清晰密布,面部失去了光泽。与风度依然的七公相比,好像是不在一个年龄段上。
阿莲一个人在家,据她介绍,她丈夫在附近的山坡上守自家的杉树林,不常回家。两个儿子分出去住了,她和女儿一起住,女儿出门做工,女婿到广东打工去了。
有趣的是七公和阿莲之间的对话已不能使用家乡话。双方都不会说对方的话,但彼此都能听懂。这多少影响了彼此语言的表达,有时候双方还要不断地做着手势。
我们刚坐下不久,就有些村人来看热闹了,一些龙湾人都知道来人就是阿莲早年的未婚夫。因为我们两手空空而来,没什么东西给来看热闹的人意思意思。正当我和七公感到尴尬之际,农才旺忽然钻进来,手里拎着几包香烟和一包糖果,一一分发给那些男女。
众人的围观显然影响了两位老人的谈话,他们都在众人的审视之下,客客气气地说一些家常话。我正暗自着急,这时屋外有人大吼一声:干什么,看西洋镜啊?
随声进来一个矮小的老头,他刚一进门就把看热闹的人都赶出门外去,大伙觉得没趣都迅速哄然散去。经农才旺介绍,我和七公才知道矮老头就是阿莲的丈大。矮老头知道了七公和我的身份后,说话突然变得客气多了。
听人说你要回来,真的就回来了。这次不回那边了吧?阿莲的丈夫坐到了七公的跟前,和他攀谈起来。
七公叹气道:还要回去的,过两天就走了。
噢,不能多住几天吗?阿莲还跟我说到过你呢。论辈份,我该喊你做叔。叔啊,我和阿莲很对不起你!阿莲的丈夫说。
阿莲啐了他一口,没好气地说:这辈子和你过呀,我可是吃亏了。如果兴发哥那时回得来,我眼瞎了也不会嫁你。
阿莲的丈夫是回家来取米的,聊了几句就说要上山去了。火险季节,怕人失火烧了林子,临离开时,他忽然认真地对七公说:老弟,是我真对不住你,我们都不晓得你还回得来,这事你也怪不得阿莲,总之这一切都是命。今晚或者这两天你可以在这里住下……他又吩咐阿莲道:还不杀条鸡做两个好菜,好好招待客人。
我很钦佩老一辈人的大度与达宽。矮个子老头走了之后七公并没有要留下来的意思,他说天色晚了,还要赶路,要回去了。阿莲也并没有要挽留他吃饭的表示,她显然没有足够的精神准备。临别时七公像变魔术一般地忽然从衣袋里掏出一对玉镯,说没什么送给她,就送这个给她做个纪念。
阿莲并不推辞,接过去端详了一会,说:喏,手都细了,怕是戴不成了。
我和农才旺悄然退到门外等七公,想让两位老人多点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殊不知,不到十分钟七公就出来了,脸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表情。
路上,七公感慨万千地说:人老了,什么也淡了。
在从龙湾村回来的路上,我暗想,七公和阿莲的故事到此就完结了。这次重逢并没有像原先我所期待的那样,双方既没有热烈的悲喜,也没有柔情蜜意,只不过是了却了一桩心愿而已。
回到农家寨时天已傍黑。农才生先是埋怨我们不够意思,故意抛开他,不让他看到此行的精彩场面。然后把我扯到一边,希望我能如实汇报经过。我只得简明扼要地向他描述了一番。
农才生多少有些和我相似的心理,他在听完我的表述之后连声说:没意思,操!没意思。
然而,就在我们定论没意思的第二天下午,一身精心打扮的阿莲出现了。她虽然没有年轻女性的俏丽与丰腴,却和我昨天看到的那个老妇判若两人。
她一改昨日的拘谨,大大方方地拜见了我曾祖父和农家所有的成员,然后就单独钻进了七公的房间。
阿莲的出现使七公既感到突然又有些惊喜,他兴奋的心情似乎难于掩藏,出出进进的,话头也多了。
吃过晚饭,曾祖父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叫才旺叔要来三根香,亲自点燃后插在香炉上。然后朗声对祖宗牌位说了一通话,所有在屋里的人部听清了,那番话的大意是:请求祖宗原谅晚辈的不孝,孙儿农兴发大难不死,从异乡回来,已经拜过祖宗,也见了家人,今天,他以前的末婚妻来看他了,请求祖宗同意让她今晚住下来,明后天好让孙儿农兴发一路顺风平平安安回台湾去。
过了这一关,农才旺和婶婶就忙着为七公重新铺床,我和农才生被转到别的亲戚家住。路上,农才生说:那三根香就算办了临时同居手续,名正言顺了。真先进!
我忽然想起了时下一句颇时髦的话:老喽,无所谓了。
第三天,七公终于告别了默默无语的曾祖父农宝田和泪眼迷朦的阿莲,离开了农家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