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祖父农宝田(1895-1996),桂西北西林县人,一生二次结婚,先后娶依达依月姐妹为妻妾,有子孙49人。青壮年时代曾当过一个月余工农红军,干过船工、赶过马帮,常年穿梭于滇、黔、桂三省交界地区。在赶鸭帮前往越南途中,在西洋江上与法国贩烟火轮交火,缴获高倍军用望远镜一副,佩戴终身。中年痛失妻妾。晚年踞守家乡,遥望子孙。
农历腊月二十七下午,我九十九岁高龄的曾祖父农宝田一直呆在院前那棵浓叶葱茏的柚子树下,用四十倍的老式军用望远镜观察每一个从红河公路桥头下车的旅人。
桥头距离我家祖屋大约有一千余米,但因农宝田只有一只眼睛,而且老花了,他看到的只是一些较为模糊的影像。
三三两两的乘客在那里下了车,又都散去了,却没有一个是朝农宝田这边走来的。
一个下午的了望,他觉得疲倦极了。那只独剩的右眼更是觉得一阵又一阵的火辣,浑浊的泪水不时涌出眼窝。
他的孙子我的堂叔农才旺多次劝他回屋去暖和暖和,都被他呵斥走了。农才旺只好不断地给他加厚衣服,后来干脆弄来一只火盆,帮助他抵御寒冷。
农宝田在进入腊月以来,每天都在盼望他远在北京和南宁的儿孙们回来团聚。随着春节的日益迫近,他那种思念的情绪也日渐焦灼起来。尤其是进入二十七日这天,他整夜未眠。一大早就起床,坐在火塘边,一边烤火一边叨念和想象那些在外地的儿孙此时的行踪。午后,当每天从省城南宁开来的车辆陆续在桥上驶过时,农宝田就叫家人把座椅搬到门外,穿上棉衣,颈挂那副已经伴随他大半生的法国产望远镜,坐在柚子树下盯住那些从班车上或小车上下来的旅人。
时近黄昏,过往车辆逐渐减少,而且几乎没有一辆在桥头停顿一下。农宝田沮丧地抬眼看了一下渐渐昏暗的天空,心情开始烦躁。
农宇--,农宇--!他扯着嗓子呼唤屋里的曾孙。
不一会,门洞里射出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奔到他跟前,问道:干什么?
这个男孩是农才旺的儿子我的堂弟。
农宝田眨着可怜巴巴的眼,盯着农宇想要发火,却又没这个气力。转而央求道:你老祖看累了,你来帮老祖看一下。
说着,他把望远镜摘下来,递给农宇。平时,农宇是不能随便玩弄这件宝物的,现在望远镜提在手里,急忙学着电影里指挥员观察敌阵的架势,开始朝四面远处的群山乱看一通。
农宝田气了:只准看一个地方,桥头!
农宇只得老老实实地把目标锁定在了桥头的公路上。
我爸说,四伯爷和三伯爷不会回来过年的。说多了你也不信。农宇说。
小孩子别乱说,小心嘴巴歪。
农宝田和农宇祖孙之间没老没小,彼此融洽,说话极其随便,还时常斗嘴打闹。
好像又有车来了,是班车。农宝田肯定地说。他的视力随着年纪的增长逐渐衰弱,但听力却丝毫未减。他还能分辩出公路上跑的是什么样的车辆。
别噪,我看到了。
来,让我看看。农宝田有些着急。
农宇没有把望远镜给他,嘴里不断地报告:车停了。……下来两个人。……好多东西啊!……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车开走了。……嗬嗬,快看呐,老祖,他们抱在一起了,站的。
小杂种,别乱嚎。我把你舌头割了!农宝田有些气喘。
不是我们家的人,没意思,你自己看吧。农宇不高兴地把望远镜递还给他。
农宝田用劲揉搓了一下独眼,把镜筒瞄近来。几年前,不懂事的农宇曾经强烈要求老祖把望远镜的一半分给他,理由是老祖只有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只看一个镜筒就够了。农宝田当然没有同意。一贯严厉的农才旺当即把他儿子柔嫩的屁股打肿了。
农宝田的视界已没有了农宇所说的景像。这时他看到的是那个男的正对着他射尿,女的也在坎下蹲了下来。虽然视线有些模糊,但他还能辨别出那对行为可恶的男女不是自家人。
一群毛色滑亮的鸭子排成纵队低语而来。鸭们见到院门旁的老主人神情颓丧地坐着,颇感意外。领头的绿头公鸭踯躅地向他张望了一会便绕过他从容地进入院门。
鸭鹅归家,天要黑了。
农宝田把持望远镜的手垂了下来。吊挂在脖颈上的望远镜倾刻间变得沉重而冰冷。他紧闭起眼皮,一粒浑浊的液体滚出了眼角。
公,回屋去烤火吧。没有车来了的。
农才旺来到他身边,低声地呼唤他。他默然地用双手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一步一颤地走回屋去。他胸前的望远镜很有节律地晃荡。
火塘里的炭火烘旺,坐在农宝田专椅上的农宇被父亲狠扯了一把,不情愿地挪到另一张板凳上。
公,大叔那件从内蒙古买给你的羊皮袄你该穿起来。重是重点,过了年暖和了就穿不上了。农才旺嘴衔烟卷,语气中透出一丝尤怨。
农宝田听了,即瞪大那只浑浊的眼睛,盯住才旺,嘴唇翕动,呼吸也急促起来:你、你以为我饿穿他们买的东西?哼!我、我只要他们回来看我一眼……说着他目光黯然,眼皮也耷下来,喘气声也趋于平缓。才旺,我怕是熬不过明年了。我死了,他们才来看我,哭我,都是假的,有卵用!
说得激动,他的眼里禁不住有一圈泪水模糊流转。连那中凹陷的左眼也频频跳动起来。
农宇见老祖伤心,忙安慰道:老祖,老巫婆说你能活到一百一十岁呢。到时候我生个儿子给你看。
我、我不想活、活那么久了。农宝田终于抑制不住,忽然嫩驴叫似地啼哭起来。
我曾祖父农宝田生性不是一个忧郁而伤感的人,只是在迈入高龄以后才偶尔有一些类似的情况。农才旺和农宇父子对他的痛哭流涕司空见惯,于是都不太显得张皇。农才旺去弄了张脸巾,舀了半瓢热水淋湿了,拧干,然后替他擦泪。农宇则不停地玩弄火钳,把火塘里烧红的木炭翻来又翻去。
天色已暗淡下来。才旺的妻子秀英背着一筐猪菜回来了,说:怎么不开灯?
一句话使农宇腾地站起来,说:我要看动画!
农才旺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早过了,看新闻吧。
走到一半路的农宇又踅回来:我才不看新闻。肚饿了,妈,吃饭!
农才旺说:吃火锅算了,顺便下点面条给老祖。
这时,农宝田的情绪已有所稳定,不哭了,却擤出一把鼻涕,挂在指尖上,晃晃荡荡地,想找个地方丢。农宇厌恶地蹙着眉,避到一旁说:龌龊!老了还搞出这么多‘猪油’来,还说人家呢!
以往,要是农宇有鼻涕从鼻孔里爬出来时,农宝田就逗他说猪油来了,别丢,留给你妈放菜好吃哩。有一次,农宇真地把从鼻孔里钻出来的如水蛭般的鼻涕擤到锅里时,当即招来了母亲的一顿打。公孙俩的关系既是朋友又略有敌意。其实,农宇只是农宝田数以十计的曾孙中的一个。只因他们长期相处,早晚泡在一起,公孙之间才有了这样特殊的关系。
农宝田一生中直接或间接繁衍了四十九个子孙,目前尚健在的有四十一人。他是三代独男单传,到了他这一代终于发狠心娶了两个妻子,一口气生了十三个儿女。虽然最后只有四男两女长大成人,但他觉得已经有了足够的传宗接代的能力。
上边说到的四十几个子孙还不是科学而完全的统计,而是按照农宝田的家族统计学思想得出的一种结果,这就是外嫁的女辈只统计到她们自己,她们和别的姓氏男人所生的后代不能计入农家份内。
一家老少四口围坐在火塘边,刚开始吃饭,院门外就有人喊了。
农宝田的精神又通了电似地振奋起来,急忙吩咐才旺说:有人来了,快去开门。
农才旺正在往锅里下菜,转而催农宇:去开门,看是准来了。
农宇抱着饭碗,想想外头一定很冷,就缩着脖颈,说:肯定不是我们家人,妈,你去!
秀英只好搁下碗,右手半握成拳在农宇的额前虚晃了一下,农宇灵巧地避让,她咚咚地出去了。
稍一会,秀英领进来两上挂大包拎小包的男女,说:来我们家的。
全家人的眼睛都盯在了客人身上,心里都在辩认、判断,力图探明来人的身份,但都没能得个结论。倒是农宇看出了点名堂,小声对农宝田说:是刚才桥头下的那两个人。
只愣了一会神,农宝田就即刻醒悟过来,说:才旺,还不快安顿客人!
农才旺得了指令,急忙搁下饭碗,奔过去边从男客人手里拉过东西边说:辛苦,辛苦!秀英也人女客肩上卸下行包,放到櫈子上。
来客年纪都不大,约摸二十七八的样子,边搓手哈气边操着满口京腔说:打扰了,打扰了!给你们添麻烦了,添麻烦了!
等不到自家人却来了远客,农宝田低落的情绪又兴奋起来。他断定他们的这身打扮和这种腔调绝不会是县里乡里那些干部,而是来自远方。于是他频频发号施令,使客人坐到温暖的火塘边,然后洗上热水脸,喝上热茶。过了这些程序,农才旺已经加炒了一碟鸡蛋和一碟酸笋辣味鱼,还打来了两碗土酒。
来客自称是我堂兄农盛国的同学加朋友。他们能够一口说中我曾祖父的身份和名字使老人高兴异常。然而,真正能够引起农宝田兴趣的是我大伯农才君和他的儿子农盛国为什么不回来过年。
他们父子都有三年没回来了。农宝田嘟哝说。
不对,盛国哥去年刚回来。农宇说。
男客人告诉农宝田,说农盛国正在考托福,很紧张。
什么是考托福?农才旺随口问道。
就是考外语,盛国要出国留学就得先学好外国话。女客口齿伶俐地解释道。
农宝田噢地一声,叹道:学外国话也这么紧张,笨卵!以前我赶鸭子下安南(越南)进出几趟就混熟了,人家也没敢赚我什么便宜。唉,迷上外国话就不回来和我过年了!
男客人自我介绍说他姓高,叫高昌建。女的叫刘洁。他们来自北京,而且和农盛国是同事。农盛国还托他们带来了亲笔信和年贺。
农才旺接过信准备念,却被农宇抢过去大声朗读起来。农盛国说他和他父亲以及别的家人都思念老祖,也想回老家来过年,只因父亲不久前刚做了手术,他自己又忙着为出国作准备,就让同学和朋友高昌建和刘洁替他回来看看。他还说这二位没有到过南方,这次顺便来考察考察。还希望曾祖父给他们摆摆古。
农宝田听才旺念完信,脸上出现了笑容,说:他们不回来算卵,你们就当是我的孙子,不客气,一家人。明天早起和才旺一起杀年猪。
我大伯农才君生有一男一女,男的就是忙着要考托福出国的农盛国。盛国从小就随父亲在军营里生活,后来随父亲转业进了北京城,他读完清华大学的研究生后就分到中国科学院工作,他说他的终生奋斗目标就是要当上学部委员。
农才君是我三公农兴良的大儿子,在部队时他只是一个管后勤的团级干部。只是他在谈恋爱时耍了一个小诡计:绕开军队医院里的众多美女佳丽,偏偏看上一个相貌有些平常的女军医,因为她家居北京,还是某部副部长的女儿。始初,许多人对他的行为都表示不解,可是当他转业时很顺当地成了北京市民继而成为一名处长时,都对他破口大骂他妈的混蛋。
不管怎么说,农才君的官职相当旧时六品而且住在京城,这已经够光宗耀祖了,他是曾祖父的骄傲,也是全家的骄傲。每当有人向他提起才君一家的时候,他就眼放异光地说:北京,你知道地是什么地方么?是皇帝住的地方。不是状元进士哪里能进去啊!
农宝田对农才君有一个很大的愿望,甚至可以说是很强烈的要求,就是在此死后一定要把他的骨骸安葬在北京西北郊的十三陵。这是他在细读北京旅游图之后提出来的,他深信十三陵是他所看到的最好的风水宝地。农才君对此没有异议,满口应承。
高昌建和刘洁给农宝田带来了农才君一家新的全家福。他将照片在眼前端详许久,才说:多了一个后生,是农林的男人吧?
他是农林的男朋友,是日本留学生哩。刘洁说。
农宇,帮我拿放大镜来。农宝田伸出枯槁抖颤的手,在半空划了一下。
农宇兔子般地蹦了出去,摸回一只纸盒。农宝田慢慢地打开,取出一只小碗口大小的放大镜,凑近灯下,又仔细照看了一阵,问道:他真是日本人么?
刘洁说是日本名古屋市人。
真的和日本鬼子搞上了,嗯。忤逆啊!当年瓦氏夫人带广西狼兵到江浙打倭寇,就是打日本鬼。后来,他们又在昆仑关和国军干了一仗,血都流成河了。过了一会,又似自言自语地说:小日本小耳朵,没什么大出息。和小耳朵的人结交,要小心才是。唉!
刘洁来了兴趣,问道:农爷爷,你会看相吧?
农宝田眨了眨眼,用手背拭了一下那只瞎眼,说:会是会点,不过,看这种东西折寿,不划算。
高昌建知道农宝田是有意搪塞,是对农林交了个日本的男朋友不满意,就转了个话题,说:农爷爷,南方最冷的天气也是像现在这么冷吧?
唔,民国三十年下过一场大雪,山里的黄麂啦野鸡啦死了好多。六八年下了一次,武装部刘部长的小吉普车认不得路,翻下了红河……嗯,那年村里那帮笨卵仔,以为鱼冻死了,潜到河里去看,冷得卵都落。嘻嘻……说到兴处,他就禁不住笑起来,眼窝也溢出了泪。肛门里,还冒出一串响屁。
高昌建在短暂的接触之后,就感觉到农宝田是个很有趣的人物。他业余时间喜欢写点小说,手里头少的就是素材呢。
说话间,农才旺和秀英在里屋小声地争论着什么。农宝田稍一留意,就扯噪门对里边说:城里人说是朋友,也就是可以一起睡了,还论什么?
高昌建急忙附和道:对,对,我们早就是小两口了。
刘洁羞得用小拳头轻轻击在高昌建的头上,嘴上说没门,身体却依了过去。
只有农宇一个人目不转睛地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神台下的电视机上,放了无数遍的007系列警匪片仍然对他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刘洁这时才注意到了电视机的存在,高兴得拍手道:真不错,还有彩电看哩,不愁看不到春节文艺晚会啦。
怎么样,和城里差不到哪去吧?
就是。农宝田说,别看这里山沟沟,空气好,人也长寿。我那帮孙子住在北京,南宁,百色,县城,都想要接我去,我才不干呢。城里人,死了还要挨烧成灰,惨啊!
高昌建说:您老真有福气,寿元这么长。我们这一代怕是没法比了。
你们?你们把几代人的福都享完了。农宝田轻蔑地说。我们红河边的人也是怪,哪个越清苦寿命越长。河上有个老蓝,自己几多岁都不懂了,他儿子差不多有我这把年纪了。你说他吃什么?玉米野菜,住山洞石窝,说起来那都不是人吃的住的啊!
说到这,又一汪浊泪溢出了他的眼眶。他抖索地揩了一把,又吃力地呵出了一口痰,吐到火里,嗞地冒起一股烟。
农宝田有些气喘了,呷了一口茶,顿了一会,又说:前几年,那些卵崽硬逼老蓝,说他有药方,长生不老,要拿去献给北京老毛,笑话!老毛他敢吃猴子生崽流的血水和胎衣么?不敢吧!我因为有才君在部队,没人敢动我。不过,那时我也还不算老。
在我还小的时候,就曾经听我父亲多次说过我曾祖父时常受到村里人的骚扰,原因主要是曾祖父娶了两房老婆,拥有一只罗盘和一些老线装书,还有一副来历不明的望远镜。
紧张的时日,不时有曾祖父告信息传来。我父亲农才昆那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干部,而且鞭长莫及,因此也没有什么解救的办法。后来只得把任务交给了我堂叔农才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