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才立快捷地把双手收缩回来,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他的尴尬相叫吕老师一阵暗乐。她的柔软纤细的手使农才立触到了一种令他颤抖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她的体香一样迅速地铭刻在这个早熟的乡村少年的内心深处。
应该说,由于吕萍老师的好奇心以及她和农才立共有的音乐语言,使农才立的命运在这个下午发生了重大转折。具体地说,在她听到他演奏马骨胡的那个时刻就开始了。
当天夜晚,吕老师在张老师的陪伴下来到我们农家造访。这一举动引起了我曾祖父宝田和祖父农兴邦以及农兴良的重视,他们热情接待了两位老师,并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观看孙儿农才立演奏马骨胡。这个痞气十足且调皮捣蛋的晚辈使他们伤透了脑筋,平常他们从来都不愿意用正眼看他,说话也没什么好气。他们都知道二位老师都是城里来的,特别是吕老师,不仅是个城市女子,而且颇有学识,人家看重自己的孙儿也是家门的荣幸。
农才立特意洗了脸脚,穿上布鞋,端坐在院子里,专注地演奏那些流行于桂西北乡间的曲调。吊在屋檐下的茶油灯忽闪忽闪的,昏黄的光映照在院落里,流畅的马骨胡声时而奔放,时而哀婉,时而绵缠,时而幽怨。严家女孩倚在暗处的门框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小丈夫,神情漠然。
吕老师无法掩饰兴奋的表情,她既沉迷在这忧美的曲调里,又为这乡村少年的娴熟演技所折服。
事实上,这个夜晚吕老师已被天才少年农才立征服了。她糊里糊涂地在张老师半拥半搀之下回到了学校,躺下之后满脑子充塞的都是简陋粗糙的马骨胡和它奏出的奇妙无比的乐声。
就在吕老师为马骨胡失眠的同时,农才立却在做一个甜美的梦。梦境中的他如痴如醉地演奏着马骨胡,他时而骑在大榕树杆上,时而坐在牛背上,时而踏在李二的肩上。在平静的河面上,荡着独木舟,他坐在船头拉马骨胡,浑身湿漉漉曲线毕露的吕老师坐在船尾倾听。她胸前两只硕大的乳房颤颤晃晃,发出一种类似浪涛拍岸的响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独木舟越撑越快,最后终于冲下了险滩,触到巨礁上,他和她一起被翻腾的河水吞噬了。
他哇地大叫了一声,把盖在身上的被子踢到一边。严家女孩被惊醒了,她爬下床来,点亮油灯,见丈夫赤裸的身子大汗淋漓,正眼睁睁地盯住她。接着,她手里的油灯被他吹熄了。
此后,多数的夜晚都是农才立来到学校为吕老师演奏。兴致好的时候农才立会为她多演奏一些曲子,包括一些山歌野调。长年的耳濡目染使他无帅自通地学会了许多山歌,其中不乏一些下流淫秽的内容。当吕老师听不出意思而要求他解说时,他嘴上嗫嗫喏喏,一块脸却发烫了。
张老师对农才立的马骨胡的兴趣是有限的,开初他是为了迎合吕老师的兴趣而兴趣,而当吕老师把农才立请到了学校,甚至请到宿舍里,这一切都使他失去了原先的兴致,甚至有些反感。
而吕老师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她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只顾自己的玩乐尽兴,却把原先带自己来玩的大人给忘了。每天吃过晚饭后,她就撇下张老师来到操场上,边踱步边朝学校通问村里的小路张望。农才立那只奇妙的马骨胡简直让她着迷,令她沉醉。厨房里的张老师不时向操场投去嫉妒的一瞥,心想,这女人真还是个孩子呢。当然,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心里也不觉地溢出一股醋意。
一男一女两位教师花远离农户的小学校独处,这是一个令农才立特别感兴趣的问题。以往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张老师会钻到吕老师房间里过夜吗?他们每天夜晚都要很夜才睡吗?吕老师睡觉之前会把衣服全都脱下来吗?……这晚,农才立佯装离开学校后却又踅回来,兴奋而耐心地在墙根边上等待着,他相信今晚他会有所发现。
四周极静,偶有些猫头鹰或夜鸟的啼鸣,两位教师的说话声时大时小,忽远忽近,但多数都被农才立听进耳里。他听惯了他们的声音,除了周日他几乎天天都被这两种声音灌得昏乎乎的。
两位老师在黑暗中花了一节课左右的时间讨论生活。张老师想了许多改善生活的办法,他不厌其烦讲述蔬菜的品种及种植的过程,令吕老师听得津津有味。当张老师告诉她种植蔬菜最好的肥料是人粪尿时,她忽然夸张地大叫起来,并且呸地往地上阵了一口口水。
我看见粪虫就想吐,会几天吃不下饭的。吕老师说。
张老师就一阵怪笑,问吕老师在城里上厕所是不是也有粪虫。吕老师告诉他她家用的是抽水马桶,学校里厕所是很干净的,极少看见虫。
不说这个了!吕老师厌恶地说。她接着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站起来。张老师尽管还有很高谈兴,但对方的习惯信号己经发出来:她想休息或者终止谈话了。
张老师忽然很后悔把话题引到粪虫上去,要不然还可以继续谈下去的。吕老师多少还带有城里大家小姐的脾气,有时候怪得让人无法捉摸,也无所适从。他的脑子在她站起来扭身子的瞬间急转了一下,也站了起来,说:吕老师,那个农才立同学最近成绩降了不少,你要帮他一下才行啊!
这是一个令吕教师注意的话题,她说:是吗?我的算术课他成绩还不错嘛。
成绩下降,还喜欢搞小动作。张老师忽然想该趁机清算一下那个沉默寡言深藏不露,而且还迷住了吕老师的农才立。
贴在墙根的农才立就想到了前一天他发起的那一次捣乱。在那节课里,张老师解释说,美丽的蝴蝶是由虫卵变成的。当讲到那个卵字时,张老师就告诉学生们有两种读法,广西话读luo,国语则读luan。其实张老师的读法是正确的,只是他在念luan时的声调和当地人对男人性具的叫法一样,于是就引起了一些年纪较大的同学的哂笑。农才立更是急不可耐地对别的同学挤眉弄眼,试图夸大这个字的效果,便带头吃吃怪笑起来。倾刻间,教室里一片笑声,女同学们都被这粗野淫亵的笑羞得低下了头。
农才立不是那种很爱笑的人,平时他的面容古怪而阴沉,偶尔一笑的机遇不多,即使笑了也很容易让人判断为怪笑或者浪笑甚至是毒笑。当张老师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念那个卵字时,农才立即刻从鼻腔里挤出一种类似喷气的窃笑声,这种声音不很响却颇具煽动效果,教室里立刻四处呼应起来。有些捣蛋鬼根本不明白这种笑的起初含义与目的,只是想呼应一下,却糊里糊涂地陷入了农才立的圈套。而当各种各样的笑声此起彼伏,张老师的表情极其难看之时,农才立却假装平静地在桌上本子上涂画着什么。
恼怒得变了脸色的张老师猛地用教鞭抽了一下讲台,尖厉的声响终于把笑声止住了,学生们都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吱声。张老师环顾教室,鹰一样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张惊吓得呆滞的脏兮兮的脸孔。他试探着将目光停留在几张特别的脸上,但都没能觉察出什么,最后终于落在了农才立脸上,此时的他仍然平静得有些漠然。张老师内心里已经判断是农才立所为,可是他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证据是不能惩罚学生的。何况这个农才立是当地教师农兴良的侄儿,也是很受吕萍老师赏识的学生。平静之后的张老师觉得自己的面子还没有挽回,于是一个近乎恶毒的念头油然而生。他忽然大声宣布说:现在,同学们跟我用普通话念:卵……虫卵的卵。卵……虫卵的卵。卵……
和颜悦色的张老师用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重复朗读这个卵字,他边领读边逐个扫视每一个学生,被他的目光瞄上的同学都紧张地憋足力气高声朗诵。
从那时起,农才立都认为张老师在课堂上的作为都是针对自己的,他知道他那种脸色背后的含义。一个报复的念头也就从那一刻起开始酝酿了。
若是只有张老师一个人,农才立或许就会在夜色的掩护下实施对张老师的报复,但此时占据他脑子的是吕老师和张吕之间可能会演出的一些隐秘的事情。那种事情令他兴奋,如果发生他就是唯一的目击者。
吕老师对张老师的话并不十分在意,她认为对于会拉马骨胡的农才立来说,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张老师似乎有些小题大作了。她撇下意犹未尽的张老师,拎起椅子进了屋,不一会便有灯光亮出,房门也跟着关上了。
独坐一会后,张老师也搬椅回屋了。他燃亮了灯之后就走出屋门,哼着曲调朝农才立蹲的地方摸来。农才立不知对方意图,急忙离开墙根,窜到树丛里,当他惊魂未定时,却见张老师立在墙角哂哂地朝草上散尿。
农才立盯着近在咫尺的张老师心想,怪不得这里的草那么茂盛,原来是张老师的尿养的。他同时又想到吕老师是不是也有这样一片草地,临寝前的吕老师是不是也像张老师这样以这种方式放尿。这么想时他就希望这个老虎目的张老师快些滚回自己的屋里去。然而,张老师似乎在和他作对,他足用了半分钟的时间抖动自己的尿管。这时候农才立就想起了和小伙伴们比赛用尿管朝天射尿的高度,结果每次都是一个叫老矮的十岁孩子射得最高,足足超过自己的头顶外加一支毛笔杆。有时候放学了,一群无忌的孩子就从学校的墙角开始往村里接力撒尿,一个接一个地在通往村里的泥路上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细长的水迹。害得那些女孩子为了避免踩着尿迹,左一脚右一步地踢踏着回家。
农才立目送磨磨蹭蹭的张老师进了屋门,便狸猫一般地窜到吕老师卧室的后窗。镶在泥墙上的木窗窗条粗大,窗面上被主人用一些旧纸糊住了,在与墙接触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个缝隙。透过缝隙他能见到吕老师伏案的半边身子。灯光昏暗,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他忍不住贴耳细听,却听到了一阵嘤嘤的抽泣声。
听到哭声后的农才立便有些惶惑,他揣猜不透此时的吕老师会为什么而哭。刚才她不是和张老师有说有笑亅吗?她每天晚上都会这样吗?爱哭的女人一定心肠很好,不像他的那个严家女孩,整天一副苦瓜脸,不吭不哈的,太没味道了。在窗下看了一会,农才立就觉得没意思了。这个时候他忽然对吕老师生出一种怜爱,他不忍心再这样偷听下去,于是便幽灵一般地离开了学校。
第二天,无意中在夜里看见吕萍教师悄悄哭泣的农才立远远就想避开她的目光,生怕撞到一起。他第一次对一个成年女人生有这种歉疚感。他似乎觉得看见吕老师哭泣比看见她的裸体还严重,他忽然没有了见她的勇气。以往的师生之间谈的多是马骨胡以及乡间小调野调,极少说到生活上的事。有一次,吕老师曾经问起农才立为什么这么小年纪就结婚,他竟把脸憋得紫红了还答不出来,每个人都有说不明原由的私事,都会有不能当众哭泣的苦处。这么想着农才立就不想去和吕老师接触了。
第三天上午,吕老师在两名青年民兵的护送下离开了农家寨学校。几天前,她收到了母亲的信,信称她父亲已经病入膏盲。在父女之情的份上,母亲强烈呼唤她能请假回去看看。
母亲的信使吕老师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一边是学校的教学,一边是病危的父亲。再说她曾经宣布脱离了自己资本家家庭的关系,到桂西北后她一直没有给南宁的家写过一封信。母亲的信是几经辗转才转到她手上的。吕老师后来才知道,她母亲一共往桂西北各县发了十几封信,她接到的只是其中的一封。
思考再三之后,吕老师终于做出了回家的决定。由于区乡以及区县之间的山路崎岖且森林茂密,不时会有猛兽或残匪出现,因而乡里的领导就指派民兵武装护送吕老师到县上去。
全校的师生聚在学校侧边的一处凸地上,目送吕老师上了渡船,过到红河对岸,然后消失在山边上。农才立呆在同学们中间,脑子里老是充斥着吕老师哭泣的模样。
随着张老师的一声哨响,同学们又被赶进了各自的教室里。
吕老师离开后的第二天,张老师就重新编排了课程。他把所有的学生集中到一间教室里,一天由他教语文课,一天由我三公农兴良教写毛笔字。
七、八十名不同年纪的学生挤到一间教室里,根本无法坐下,张老师就下令搬走所有的椅子,让孩子们趴在桌上听课。
张老师空闲的时候喜欢到红河钓辣椒鱼。这种鱼颜色乌黑,像竹板一样又扁又长,头部尖如辣椒,背上生有一排利刺,肉很结实,寨上人对这种鱼不屑一顾。辣椒鱼喜欢吃蚯蚓做的鱼饵,张老师到河边蹲个把小时就能提好几斤回来。他把吃不完的辣椒鱼剖肚烤干,积多了就送回家,让县城的家人也尝得到红河的美味。
第三天,我三公农兴良提出,他可以教孩子们打算盘,问张老师可不可以,张老师自然就同意了,不过仍然是一人教一天课。
张老师还有一杆铳。他的铳主要是用于防卫,有时也会用去打点野物。装上铁砂子就可以打斑鸠野锥之类,若是换上码子(铅弹)就能打野猪黄鹿。有一次有一头黄魔被狗撵慌了跳下红河,恰好游到扛铳在河边闲逛的张老师跟前,他一枪就把黄鹿打倒了,白捡了个便宜。
这天早上刚上完一节课,就有学生报告说附近的山林里好像有一只黄鹿。张老师出来朝山上看去,真的有一团黄色的物体嵌在绿草中,格外醒目。他判断那是一只觅食的黄鹿。黄鹿时常在离村子很近的山上活动,有时还窜到村子里,引起狗们的一阵追逐。
张老师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做了两件事,他首先往铳管里灌火药和码子,然后把闹钟扭了一下,然后对两个大个点的同学说,钟闹了你们就放学回家。
张老师正要离开学校时,农才立突然大声说:老师,那不是黄鹿。
张老师停住脚步问:那是什么?
农才立说:是干树叶。
张老师很想给他一枪杆,可是又改变了主意,还是不声响地就小跑而去。
许多同学仍然站在学校朝山上看,他们都很期待枪响,然后那团黄色的东西应声倒下。他们都很相信张老师的枪法。而这时候农才立已经悄然离开了学校。
张老师在距离那团东西大约100米的地方开始猫腰前进。树林不高,学校这边的学生可以像看电影一样观看张老师的一举一动。张老师躬着身体在树丛中穿插了一会,后来忽然扑在地上,改成匍匐爬行。他一撅一撅的屁股引得这边的学生一阵哄笑。
张老师像只虫子一样,时而蠕动时而停下来摆动头颅。在接近目标大约30米的地方,他停止前进了。这边的学生们以为他要射击了,都自动停止了走动。学生们息声屏气等了好一会,张老师却站起来了。
这时候学生们都明白过来了,那团东西不是黄鹿。大伙一阵欢呼着离开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