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在回来的路上心情有些不愉快,农才立早就看出来是树叶了自己为什么就看不出来,如果早看出来就不会给学生留下笑柄了。再如果农才立不首先看出来也就没人会知道那是树叶了。再如果农才立不首先看出来也就没人会笑他,谁都不是千里眼,都会有看错的时候。这么想着张老师就有点恨农才立了。
下午刚上课,张老师就想整治农才立。
张老师问:今天上午是谁先逃学的?
教室里沉寂得只听见呼吸声,偶尔有人抽一下鼻涕却不敢揩。
沉默了约两分钟,张老师又间:是谁先离开学校的?
我。农才立微抬了一下头,目光和张老师的眼神撞在一起,又急忙垂下头。
没有放学你为什么要离开学校?张老师厉声问。
我,我以为老师真的打得黄鹿了,想去帮老师抬。农才立低声地说。
教室里忽然爆出一阵哄笑。张老师叭地一声击了一下教鞭,笑声又止住了。好,很好。农才立同学这种精神不错。那么,下午的课你不上了,去帮老师挖一个粪坑。
张老师说着把农才立带出教室,拎上锄铲,指教室边的一处地方说:挖一个四方坑,锄把一样长宽,深嘛,齐你的腰带就行了。放晚学了老师再来检查。
农才立想不到讲一句俏皮话会遭到这样的惩罚。他很想弃锄而去,但又想到了大人们严厉的面孔。他还想到了吕萍老师。一想到吕老师他就平静了很多,手头这份苦活就当是给她干的。去他娘的张老师,找机会才跟你算帐!
农才立下狠劲干了两节课,坑就挖成了。张老师把大家集合到操场上,对农才立大加赞扬了一番。而此时的农才立已经精疲力尽,差点站不起来了。
一天下午,张老师在最后一节课时吹响了哨子。然后蹲在自己宿舍时门前发号施令:戴帽子的同学过来,过来!
大约二十来个戴帽子的同学立刻聚到了张老师跟前。他说:十岁以上的同学排成两队,快!
同学们规矩地排成两行,面朝张老师。他审视了一下,说:农才立和王阿朗站到第一位,好。第一排,向后转!好,你们把帽子拿在手上,我的哨子一响就用帽子抽对方,不准哭,也不准打眼晴。
随着一声哨响,一场一对一的帽子战开始了。
这时候,农才立才意识到张老师的用心险恶,比他高一个头的王阿朗是全校年纪最大的学生,老婆都快生孩子。王阿朗平时言语不多,有的是一股蛮劲,今天他戴的帽子是那种下乡干部经常戴的厚沿粗呢帽,据说是他那个在县里当干部的大伯买给他的。张老师的哨子一响,农才立还在楞神之际,王阿朗的帽子就呼地夹着一股风抡了过来。
这场帽子战的战况可想而知,因农才立被张老师事先作了特殊照顾,他很快就处于下风。王阿朗有力而凶狠地在他的双耳和脸上头上寻找落点,而他只能击打对方胸口以及手臂或者腰部,加上帽子的份量极轻,对方根本没挨着多少疼痛。更令他气愤的是,王阿朗边挥舞帽子还边哈哈大笑,阿朗的笑声和圈外的笑声合在一起,似乎都在笑他一个人。疼急了也被笑急了,农才立突然拱起身体将头部朝对方撞去,对方碎不及防,向后一个踉跄,险些仰倒。这下子真的惹恼了王阿朗,只见他把帽子朝地上一甩,摆了个马步就想朝农才立挥拳头,这时候又一声哨响,笑得前仰后合的张老师大声喊:停止,停止!农才立和王阿朗犯规了。
当天晚上,被张老师羞辱了一天的农才立终于实施了他的报复行动。在夜幕掩护下,他钻进了张老师的厨房,把大便拉到了锅头里。
虽然吕萍老师探家之前未曾对农才立有过任何许诺,但在半月之后她归来时却给农才立带来了一生的转折。
当吕老师出现在我们农家寨门前的红河渡口时,人们发现她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午男子和两个干部模样的人。
他们都是冲着农才立来的。中年人是吕老师早年的音乐辅导老师,叫古竹,人称古老师,是知名音乐家。他现在正奉命组建一个文工团,因缺少乐手,他就力邀吕萍参加,不料竟被拒绝。但她并不想让老师彻底失望,她声称在自己教书的桂西北山乡发现了一种特别的乐器,并向老师力荐了天才少年农才立。
古老师一方面急于招募人才,另一方面也想下来看看爱徒生活的山寨,顺便采风、收集民间音乐素材。于是就风尘仆仆地来了。他们来到县政府,县政府表示大力支持,并派文化科的一名干部相随。来到区里,年轻的宣传委员也一起下来了。
吕老师把东西撂在宿舍就领着一干人直奔我们农家祖屋。贵客来访,曾祖父农宝田特别精神,大声招呼他的儿孙们沏茶递水,接着打鱼宰鸡,忙得不亦乐乎。
适逢星期日,学校不上课,农才立领着他的弟弟我的父亲农才昆到山里拣橡子果。我们家庭的男人嗜酒如命,每天都要消耗十来斤的酒水。为了弥补粮食的不足,曾祖父就在入秋之后命令女人和孩子到山上去拣橡子果,成年男人们则在家里酿制橡子酒。
家里因客人的到来而忙碌之时,农才立兄弟正在用斧头挖一个树洞,树洞里藏着大约四五只肥硕的果子狸。这时候他们已经拣满了每人一只袋子的橡子果。
森林里无数的果实养育了众多的野兽,果子狸就是其中的一种。它们喜欢群居,也喜欢在树洞筑巢。当初兄弟俩发现这个洞口时,并不知道洞里藏有动物。他们先是看见一只松鼠,在松鼠经过他们旁边的时候农才立就用石子攻击它,仓惶逃命的松鼠慌不择路,误入了这个树洞。进人树洞的松鼠始料不到会侵犯了别人的天堂,搅了别人的美梦。数只从梦中惊醒的果子狸立即向它展开了追逐,惊魂末定的松鼠在倾刻间就被逐出树洞,一只余怒末消的果子狸还冲出洞外尖声鸣叫,直到发现有人才慌忙钻回洞里。
果子狸栖居的树洞在一棵倒下的老树上,树身在若干年前就枯死了。空心的老树洞穴很深,农才立兄弟用树枝堵住了原先的洞口,然后在树干的另一头开挖新的洞口。挖开后,将两只空口袋套在洞口上。另一头新挖的洞口则由农才昆用一根细长的树枝伸进去不停地搅动。不一会,只听几声响动,果子狸就争相钻进了布袋,冲冲撞撞的大约有两三只。农才立喝令弟弟停止动作,自己则收紧袋口,然后用屁股堵住洞口。待他绑紧布袋,欲换另一只袋子时,只觉得臀部一阵剧痛。当他转过身子的瞬间,一只果子狸如弹子般呼地射了出去。后边来不及逃掉的都被请进了另一只袋子里。
天色擦黑的时候,兄弟俩抬着两袋活蹦乱跳的猎物进了家。鲜血已把农才立的裤子渗湿了一大块。
类似这样的捕猎极其简单,然而整个过程却充满了智慧。农才立兄弟俩从森林中抬回来的活生生的山珍美味使客人们兴奋不已,就连平时对他们的行为吹毛求疵的父辈们都是一副赞许的脸色。
然而,猎物带来的喜悦最先从省城来的古老师的脸上消失。他始料不到令自己慕名而来的农才立个子这般瘦小,其实还是个孩子。这样身材的孩子与他预想中的乐手相差甚远。
吕老师似乎看出了导师的心情,急忙把他扯到院子里,说:吃过晚饭就让给他露一手,你可不能以貌取人啊!
古老师说:他看起来还很小。
吕老师说:乡下的孩子都这样,十六岁以前都不长个的,他才十五岁嘛。
古老师沉思一会,说:好吧,只要他真有一手,我就要他。
吕老师脸上又绽出笑意,她把农才立单独叫到后院,如此这般地把情况和他说了。他眉头紧蹙半天,才开口问:南宁在红河边上吗?
吕老师问:这个重要吗?
农才立点点头。
南宁在一条叫邕江的河旁边,跟红河一样大呢。吕老师说。
农才立不再言语了。吕老师吩咐他赶快梳洗一下,换上干净的衣服,吃过晚饭后就给客人们演奏。
这时候我们该称南宁来的古老师做音乐家了。音乐家在昏黄灯光下非常敏捷地跳动他的筷子,红河鱼的味道和果子狸肉块使他来不及作出太多的判断。他不善饮酒,我们家人分别给他敬上一杯,他总共只抿了几小口脸就泛红起来。
吕萍说:我老师以前滴酒不沾,今天他是高兴了。
大伙都相信她的话,就不再难为音乐家了。音乐家就成了自由人,爱吃什么就吃什么,爱拣哪块就拣哪块。县里和区里来的二位深谙乡间礼俗,而且他们也能喝善饮,就保持着同主人一样的节奏。
听说大城市来人要把农才立相走,乡亲们都聚到农家来看稀奇。有的男人都不断加入到谈话喝酒的行列中。家主高兴,傍晚时分特意熬制了一锅米酒,齐膝高的酒缸就立在大饭桌旁边。女人和小孩则拥挤在门外面看鼻子看眼睛地盯着城里来的客人。
终于等到吃完了一顿饭的时刻,吕老师吩咐在院子里燃了三把松明柴,又叫人搬了几把靠椅放到院中央,把音乐家和县区乡的干部请来入坐。我们农家的长者和村里的老辈也都提着水烟筒簇拥在客人旁边。农家大院空前热闹起来。
换了一身土布新衣的农才立提着马骨胡登场了。
他端坐在人圈中间的椅子上,面色平静得有些僵木。从他开始调音的那时候起,院子里闹哄哄的谈笑声就自然停止了。在吕老师的导演下,他接连演奏了四支曲子,接着他又演奏了一些小调。
用一只巴掌盖在小嘴鼻上的音乐家始终一言不发,他时而闭眼似进人了深眠,时而微睁双眼从指间观察着近在咫尺农才立。
吕老师的目光始终在音乐家和农才立之间游移,似乎只有她能够准确地把握这两个人此时此刻的细微神态所表达的含义。
所有的农家成员和村里的乡亲目光里期待的似乎只是结果,那就是农才立会不会被看中。对于农才立演奏的这些曲子他们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相比之下,他们更愿意听他爬到大榕树上演奏的那曲子。最令他们迷惑不解的是,像农才立这样的恶棍怎么就变成宝贝了,而且还有可能到大城市去。过去只听说书读好了,成了举人中了进士才可以到城里去,而现在,他们跟前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怎么就成了宝贝了呢!
又一曲终了,面色木然的音乐家终于把手掌从脸上移下来,然后站起身,示意农才立把马骨胡递给他。端详了一会,他问道:是你自己做的吗?
农才立说:寨上很多人都会做。
音乐家问:你这把是做得最好的吗?
农才立说:不是。要是有马骨会更好一点。
音乐家问:你还会别的吗?
农才立说:会吹芦笛,吹木叶。
木叶?音乐家神情有些惊诧。
吕老师在一旁说:就是用普通的树叶吹奏曲子。她当即吩咐农才立给音乐家表演一下。
神奇的树叶演奏再次使音乐家陷入了半睡眠状态,就在这一时刻,农才立已经在音乐家的意识中从一个山村的痞子变成了省城文工团的乐手了。
三天后,音乐家满载而归,他带走了农家寨唯一的天才少年农才立。由于对职业的忠诚与专注,音乐家在农家寨几天里居然忽略了农才立生活的另一面,他并不知晓他领走的是一个已经有了妻子和性经验的小男人。
农家寨的人们都怀着复杂的心情来为我大伯农才立送行。他们中的许多人还送出村口,一直送到红河渡口。不管怎么说,他是农家寨的孩子,而且是第一个被大城市相去的孩子。农才立的布包里装满了表示吉祥的红蛋,袋子里塞进了一些零散的钱币。未曾出过远门的农才立忽然间被这浓重的乡情感动得直想落泪。
严家女孩躲藏在寨旁的树丛里,神情忧郁地目送着自己的夫君,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
临出门的时候,我曾祖父农宝田从红木方柜里翻出几尺红绸,粗手笨脚地把农才立的马骨胡包裹起来,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往后你就靠这把马骨胡吃饭了,心思要放在这个上面,啊!
农才立心里默认着,但他不喜欢红绸,红的东西令他生厌。昨夜里严家女孩就来红了。温温的液体汩汩流出,弄脏了他的半截身子。他忽然想,这件事肯定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音乐家在县里没有逗留,第二天就带上农才立搭上了回省城的班车。
山村少年农才立来到城市后的第一件麻烦事出现在厕所里。当天晚上,因为没有及时安排宿舍,古老师就把他带回到自己家里住下。古老师一家两口,他妻子还年轻,大约和吕老师一般年纪,模样却比吕老师漂亮。师母在农才立眼里简直就和仙女一样,他时不时地偷觑她一眼,她发觉后便友善地看他一下。
刚进门的时候,古老师就大声地对他的妻子说:亲爱的,你看谁来了?我给你带回来一个小天才。
年轻的妻子笑盈盈地打量着土里土气、灰不溜秋、甚至丑八怪的农才立,娇柔地问道: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古老师殷勤地从农才立手里拿过马骨胡,扯开包装的红绸,作献宝伏双手递给她,操着戏腔道:娘子,你看呐,这是我千辛万苦从山里寻回来的宝贝呐!
年轻的妻子就很认真的地接过去端详了一会,又摆弄了一下,仍然娇柔地说:这是乐器吧?不是死人骨头做的吧?怪恐怖沾。我以为真是什么宝贝呢?唉,这孩子他叫什么?
古老师说:他叫农才立。哦,农才立,这是你师母,叫林娜,你看她漂亮不漂亮?
农才立点了一下头,随即又偷觑了师母一眼。
师母说:往后,我就叫你阿立吧。什么农不农的,老土。
农才立又点了一下头。
古老师接着又吩附妻子找出他的一套衣服,递给农才立,对他说:这是我刚毕业的时候穿的,你先将就吧。从现起,你就别穿土布衣服了。
师母说:明后天师母带你去做两身衣服。你这么小个,花不了多少布的。
这时候,农才立才觉得自己的土衣土裤土布鞋和房间里的环境是多么不一致,特别是面对一身白色连衣裙的师母,他更感到无地自容了。
才立,你先洗个澡吧。古老师说。
可是古老师的动议马上就被否决了,他年轻的妻子在给他使眼色的同时坚持让他先洗。古老师从妻子的表情里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就急忙提着干净的衣服进了卫生间。
农才立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搭在膝盖上,再也不敢正视师母那张美丽得摄魂的脸。
师母感到了他的窘境,就声称到食堂去领些食品回来自己煮吃,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这时候农才立身上的神经才倏地松弛开来,他开始环顾四周。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卧室有门隔着,什么也看不到。厅里有一套硬木沙发,现在农才立就坐在上面。厨房和卫生间在客厅外面。古老师洗澡的声音很响,哗哗的水声和《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唱段混杂在一起。
古老师洗毕澡从卫生间出来时,师母也拎着一篮子食物进了门,她的脸色不太好,边往厨房里放东西边:该死的总务老说我们的油没有了。看见他那嘴黄牙我就恶心,妈的狗男人!
古老师不知道妻子为什么对食堂总务发火。就说:算了吧,油少点多放些水不就行了。
可是他……妻子欲言又止。刚出浴的丈夫把农才立领进卫生间,如此这般地教了他一遍之后献出来了。这时候满面潮红的妻子已经火急火燎地扑过来,一阵狂吻之后,他们相拥着进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