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堂伯农才武,56岁,中师文化,中共党员。因相貌极像列宁而荣辱兴衰。20世纪60年代初,从南宁某师范毕业后分配到苗山任教。因相貌怪异被群众误解而被逐,从此失去公职。60年代角逐村干,几度沉浮。历任文书、副主任、大队长、村长等职。落选后沦为一名乡村酒鬼。
列宁是一个神圣而严肃的名字。作为一代无产阶级领袖,许多人都知道并且熟悉他,尊敬他。看过苏联故事片《列宁在一九一八》和《列宁在十月》的人们,都会被列宁的风采所感染,所折服。我下边叙述的这个故事与伟大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无关,仅仅是故事的主人公、我的堂伯农才武的相貌和某些举止有些像列宁而已。
列宁是农才武的一个绰号。
农才武是一个退休(或说下台)了的村干部。
在上面提到的两部苏联影片没有到我老家农家寨放映之前,村人们绝不会把农才武的相貌和那个逝世很多年的伟人联系在一起。那时候的农才武还很年轻,才二十出头,他的五官长得和我们农家乃至整个农家寨都格格不入。他有大而突的额头(后来有些谢顶),圆而不高的鼻梁,凹眼,尖而长的下巴(后来蓄了少量胡须)……这种长相足以成为大人们用来吓唬那些喜欢哭闹的孩子的法宝。
农才武还很幼小的时候,我曾祖父就忧心仲仲地说:我们家出妖喽。我可没造过什么孽呀!
他的生父我的三公农兴良则不以为然,他认为这孩子长大了还是会有所作为的。
看着他日渐长大成人,长辈们也愈看他愈不顺眼。好在他读得书,一直从寨上的泥屋子读到了师范。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农才武从师范毕业,就被分到苗山上做教师,离家整整两百里,来往一趟要骑两天马。他刚到苗山两个月,苗寨上就开始有人死于浮肿病,接二连三地就死了好几个,而且还有人继续浮肿,整个苗山一时被恐怖和惊慌所笼罩。焦虑万分的寨老请来了魔公巫婆赶鬼驱邪。在村头上刚遇到农才武的巫婆惊魂未定地对大家说:寨上有妖。不杀死他也要赶走他,否则还要死人。寨老听了,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农才武的那张怪脸。与此同时,一个驱赶农才武的方案便在寨老的意识中生成了。
寨老先是串通家长们不让孩子们去学校上课,后来又派人趁黑夜去砸了农才武的锅碗瓢盆。以为这两招使过之后,农才武就会逃离苗山。殊不知他又买来了新锅头,还挨家挨户地去动员学生上课。学生们慑于家长的威吓,都不敢来学校上课。一个天色朦亮的早晨,阴毒的寨老差人点燃了学校的茅屋。农才武被人从梦中叫醒,待他冲出屋门,熊熊大火已从校舍的另一头燃烧过来。他大声呼救却没有人响应,气恼之中,他忽然看见篮球架下拴着一匹配好了鞍的马,这时候他猛然醒悟到是怎么回事了。
善良而愚昧的寨老听信了巫婆的鬼话,一心要驱逐他这个怪物,却不想置他干死地,于是给他留了一条生路。
丧魂落魄的农才武扬鞭策马赶了一天路,半夜时分终于进了家门。那年月家里正闹饥荒,他回来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家里人是喜忧参半。
第二天吃午饭,刚从床上下来的农才武闻到了一阵久违的肉香,原来是家人把他骑来的那匹马给宰了。为这事他生了好几天气,他说他还要回苗山去教书的,马也要还给人家。然而,那时候正值国家内忧外患,并不急于召回一个擅自离职的人,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再想到他,并且从此把他彻底遗忘了。
三年困难时期过去,县里有关部门来了一纸公文,称根据某文某号精神,农才武的行为已被当作自动退职处理。他只得仰天长叹一番,大骂天地不公平。他蒙头大睡两天后,忽然想开了。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农才武一个师范生不会就这样白白被埋没了吧!于是他除了随家人做些农事之外,就整日苦读练字。书是祖上传下来的四书五经,背诵得滚瓜烂熟了他就看三国水浒红楼梦,什么曹操孔明宋江晁盖贾宝玉林黛玉个个知道得明明白白。我曾祖父见他整天埋头看书,骂道:古人云,男不看三国,女不看西厢,现在天下太平,你莫把心看野了!我三公农兴良就叫他练字,原来就已写得不错,练来练去竟左右手他都可以同时下笔,也算是一门绝活。
发现农才武和列宁相像是区里一个武装干事。那个干事在县里学习时看过《列宁在一九一八》。那天,他肩扛着一支苏造五三式步骑枪溜达到农家寨,在一个屋角处就和农才武遇上了。一个愣怔之后,干事就老觉得遇上的这个人挺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走进民兵营长院子刹那间,他终于想起来了。
列宁!列宁!
武装干事兴奋得手舞足蹈,弄得民兵营长一家人莫名其妙,以为他患了神经病。武装干事是受命来带领民兵打野猪保卫庄稼的,不料遇上农才武后便时常走神,打不中野猪却把村里的一只猎狗打死了。
临回区里时,武装干事又再次去观看了一次农才武,并且把发现列宁的消息传给区里的干部们。
武装干事走后不久,村里就来了电影放映队,放《列宁在一九一八》。不言而喻,农家寨的人们终于知道,武装干事为什么在见到农才武时激动得人喊大叫了。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乡村中全面开展了一次四清运动,从基层干部中清除了大批蛀虫,继而需要及时补充新生力量。不知是对革命导师列宁的崇敬心理的影响,还是看中农才武的那纸师范毕业文凭,县区工作组都一致推举他任公社干部。但在具体任什么任务上工作组却有了分歧。
这时候,我们老家农家寨已经改名为红星人民公社,农才武也不怎么叫农才武而被人们叫成列宁了。
就有人提出让农才武干公社主任。持此种意见的人认为,农才武文化水平高,口才也好,人颇有风度。
反对的意见认为,农才武还不是共产党员,又没有基层工作经验,还是先干文书或者会计为好。
组长是位县里的副科级干部,善于协调,他综合了两种意见之后,表态说:农才武同志不仅有当公社主任的能力,而且还有当党支书的能力。但他还不是党员这点不好搞,这个同志要抓紧培养入党,越快越好。职务上就先干公社副主任兼文书吧。
组长一锤定音,大家都觉得合理,便都一致同意这个决定。农才武就这样进了公社的领导班子。他觉得有事干总比没事干的好,一时干不了大事就先找点小事干干。
想不到工作组的决定却遭到了部分党员的异议。在一次党内会议上,这部分党员认为党员应该得到重用,像农才武这样的非党员凭什么受到重用呢?他靠的不就是那张脸么?他又不是真的列宁。
工作组只得反复做了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把农才武尽管不是真列宁,但又如何是人才如何根正苗红可以扶持培养作了一番解释,最终意见才慢慢趋于统一。
农才武走马上任之后,就碰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根据上级有关规定,一般人民公社的脱产干部名额是两名,半脱产干部也是两名。在一般情况下,党支书脱产是铁定的,社主任脱产也是当然的,半脱产的应该是文书和会计。但红星人民公社的情况比较特殊,社主任是个五十出头的老铁匠,锄头镰刀打得极好,就是大字不识一个,只因是个老党员,没什么历史污点,就被任命当了主任。老铁匠主任最大的弱点是不能闲呆着,闲慌了要么犯困昏昏欲睡,要么就打摆子流口水,像鸦片瘾发作的样子。其实他并不发冷也不是鸦片瘾发作,只是得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怪病。这样,主任坐办公室守了几天电话之后,就打熬不住了又回去干他的铁匠活,任党支书和工作队怎么做工作也没有用。
问题就出在这个脱产空缺谁替补上去的事情上面。
既然主任不肯脱产,顺过来就该是文书和会计了。当文书的农才武其实对自己的这个半脱产位子心存不满,他是管公章开证明的,一天从早到晚都会有人找他办这办那。脱产不干活的时候自然好说,他就坐在公社办公室里等人来找他办事。但是不脱产的时候就不好办了,他想在床上多伸会腿也会有人来找麻烦……总之,当文书就没什么闲不闲,人家也不管你脱产不脱产。这样,社主任不愿脱产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他希望自己能顶上这个缺。
会计是原公社班子中唯一留用的干部。他当过文书,四清中虽然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但群众对他的工作作风颇有微词。他时常用皮绳把公章绑稳,挂在自已的腰上,就像大干部挎手枪一样作威作福。四清时就有人提了这条意见,他解释说是方便群众也方便自己。工作组看不出什么破绽就留他当会计。他是党员,所以从心底里就看不起农才武。他曾经反对过农才武当干部,但没有成功。如今主任不愿脱产,照理应该是他和文书都有资格顶替。但他觉得自己的弱处是没有兼公社副主任,他知道光凭这个他就得输给对手。会计为了争取主动,就趁一个圩日找他的老熟人区委杜秘书,想通过他说说情。不料,杜秘书边咀嚼着他捎去的干麂子肉,边告诉他:区委李书记和组委已经亲自下去解决这个问题,你又瞎鸡巴跑出来干什么呢!
会计就问为什么在路上没撞上李书记?杜秘书说大概是从跃进公社绕道过去的。
如坐计毡的会计欲搁下酒碗就打马回朝,却被笑咪咪的杜秘书按住了,杜秘书说:你别瞎鸡巴忙了,兄弟。农才武那小子有福相,像列宁,区里的干部都喜欢他。大家巴不得他天天到区里来,就用不着跑瘦腿到你们那里去参观列宁了。
会计闷闷不乐地在路上想,凡事都该论个先来后到,那颗公章就是他盖蚀的。他现在还是堂堂会计,掌管着全公社的财经大权,实打实的实权派,比那个空头副主任份量重多了。可偏偏区里的那帮干部为什么就不看中他呢!从杜秘书的谈吐里,会计就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妙。杜秘书都这么说了,书记区长还不都是唱的一个调么!想来想去,会计就有些恼恨区里那帮捧铁饭碗的干部,关键时刻不帮说话,以后下乡来给桶猪潲给他们吃!
会计满肚子小算盘打到家时就立即喊后悔了。孩子告诉他,先他前脚到的李书记刚进寨就是奔他家来的,见他不在家,书记就住到列宁家去了。会计真想狠抽自己两个巴掌。党支书家在山尖尖的一个小寨子上,干部们一般都不愿意上他那个寨子去找累。到农家寨就等于到了红星公社,社办公室虽然也在寨上,但单门独户,没吃没喝的。加上社主任不愿脱产,会计文书也不愿把办公室当家,于是县区干部下来,一般都住在三个社干家里。而这三个社干中,社主任打铁,一日三餐都吃请打铁人家的饭。农才武家人多,也不是干部们的首选。他们想住的还是会计家。因此,会计时常备有三张空床三套铺盖,叫家人时常浆洗,保持清洁卫生。此外,他还知道干部们怕跳蚤,隔五逢十他就亲自里外喷撒一次六六粉。会计殷勤地侍候干部,干部们也没有亏待他,四清运动一场清洗之后,他还能继续当社干就说明了这一点。
会计想马上到农才武家去看望书记,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人家来找你时你不在家,住下了你就出现了。再说马上去了农才武会怎么想,抢书记么?去凑人家吃么?会计迈不动腿的瞬间忽然就想到要熬一锅酒。书记和组委都喝过他熬的酒,说很好喝的。今天先熬酒,明天再请书记也不迟,或者可以请他们吃宵夜,如果他们愿意吃宵夜那就最好了。会计知道,第二天早上一定开会,会前请吃多少会给自己增加一点法码的重量,或许会唤起书记和组委往日的记忆。如是那样,他们记忆里的红星公社还数得上谁呢?
会计把酒料上了蒸锅,燃了灶火,不一会锅肚脐眼上的导管就有酒细细地流出,叮咚落入坛里。熬到一半,就有孩子喊:爸,列宁来了。
会计刚想迎出去,农才武已经堵到了门口,他学着列宁的样子双手一扬,嚷道:噢,真香啊!会计用碗接出约一两的酒,递给农才武说:你属狗的吧?鼻子那么灵。
农才武一饮而尽,揩了一下嘴皮,说:李书记来了,在我那里,哦,还有黄组委。
什么时候来?会计装出刚知道的样子。
下午到的。他们先来找你了,说你出门了,就到了我那里。刚好我叔打得了一只麂子。走,到我那里吃饭去。
会计不想去,推托说:你看我能走得开么?吃了晚饭我再去看李书记吧。
还是一起去吃饭吧,农才武说,李书记说吃了饭晚上就开会研究事情。
开会?那党支书不来了?会计差点叫起来。
农才武左手抚着大脑门说:我已经挂了红旗。主任也通知了。
会计见农才武那副指挥若定的样子气就不顺,但他没有丝毫表露。
党支书住的山寨和农家寨遥遥相望,但上下一次也要差不多两个小时。没有通讯工具,通知开会商量事情什么的很不方便。支书就从电影里得到启发,在公社办公室前面搞棵消息树,说要通知他下山就把树放倒。农才武反对搞消息树,他主张挂信号旗。挂红旗就是叫支书马上下来,有急事相商。挂白旗是有事但不急,一天内下来。挂黄旗是上级通知马上去开会。党支书听了就乐不可支地说:好你个列宁同志,脑葫芦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党支书还想把我曾祖父农宝田的法国望远镜借去,说天气不好的时候方便看信号旗,但农宝田没有同意。大家都晓得,望远镜是我曾祖父的宝贝。
见时间上没有回旋的余地,会计只好故作轻松地说:列宁你先回去吧,等会我装了新酒就过去。
当天晚上,酒足饭饱的六区区委李书记和黄组委来到公社办公室的时候,党支书、社主任以及民兵营长、妇女主任、治保主任等一班人已经集中等候多时了,一阵握手寒喧之后,李书记就大声说:开始吧。
李书记先来了一段开场白后,说:经过四清运动之后组成的红星党支部和社领导班子是团结的、有战斗力的,大家做了大量的工作。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也应当看到,现在的班子确实有进一步调整的必要。下面请黄组委宣布一下区委的决定。
一屋子的人就把目光集中到了黄组委的身上。他赶忙扔下半截烟蒂,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然后清清嗓子,高声宣布道:经区委研究决定,任农才武同志代理红星人民公社主任同时兼任文书工作,免去李铁匠同志的社主任职务。任农志高同志为红星人民公社副主任,同时兼任会计工作……
这个决定多少使大家感到有些意外。特别是铁匠主任,他本想闹个半脱产,每月有几块钱津贴,又还可以继续打铁吃百家饭,料不到这一下子把他全撸了,他立即就表示了异议。他说:李书记,这么说是我铁匠犯了错误喽?我虽然没文化,但每次到上级开会我都一样没有漏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