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风雷激战斗队的宣传攻势愈来愈猛,每隔一个时辰就广播一次战斗快讯。除了来自中央的人所共知的消息外,县里的和区里的消息都令人揪心。县里的走资派不仅纷纷被隔离审查,还被挂上黑牌戴上高帽游街。区里也开始分别批斗李书记和区长,其他领导有的被迫划清界线,有的则站在一旁陪斗,受尽了侮辱和折磨。村里的一些墙壁上也开始出现一些字迹歪斜的标语和大字报,矛头都是指向农才武的。自从那天晚上被赶出社办公室后,这些日子他都呆在家中深居简出。偶尔听听半导体收音机广播的消息,多数的时间是缩在被子里听战斗队的广播。
批斗农才武的日子终于到来。
在批斗他的头一天傍晚,战斗队的几名成员就爬上山去,想把党支书带下山来陪斗,不料被一群猎狗团团围住。气急败坏的战斗队员朝狗放了几枪,怎料枪声非但吓不住猎狗,反而更加凶恶更加暴戾,纷纷扑上来对这一伙人又撕又咬,吓得他们赶紧落荒而逃。
战斗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觉得县区的造反组织斗走资派的时候都有人陪斗,党支书带不下来,就有人主张把农才武的父亲我三公农兴良拿来陪斗。身为司令的农志高不加思索就同意了。
我三公的职业还是村里的小学教师,因解放前曾经当过魔公,这些年又暗地里为一些上门求助的人做些法事,这在农家寨已不是什么秘密。因而战斗队来叫他给儿子陪斗时,他也自认为难逃这一关,就不露声色地跟到了会场。
全公社的几百名群众把公社社部前面的球场的空地都坐满了,大家都知道今天的会议非同寻常。批判大会的大幅横额横拉在球架和办公室之间,四周满是标语,电唱机播出的革命歌曲雄壮激昂,许多胳膊上套红袖章的人走来走去。看见这种场景,人们不禁想起了当年清匪反霸的情景。那一年,农家寨唯一的地主恶霸农金牙就是在这个会场被枪毙的。那时红河发大水,尸首扔进河里就不见了。
批判大会是由以前的会计现今的农司令主持的。农司令留着小分头,衣裤是纯一色的草绿,胳膊上的红箍箍鲜艳而夺目。他神情威严地走到讲台的麦克风跟前。用手使劲弹击了几下麦克风,喇叭里随即发出鼓鸣般的砰砰声。
在村人的印象里,会计从来没有这般威风过。以往会计给人的印象似乎是少言寡语不露风头,对人也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现在站在众人前的会计使许多熟悉他的人有一种判若两人之感。
农志高以先是高亢而尖厉的腔调宣读了一些文件传单之类的宣传品,然后把各地的革命形势宣传了一遍,突然话锋一转,歇斯底里地大嗥起来: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农才武押上来!
胸挂黑牌的农才武被两名粗壮的青年一左一右从一间办公室挟押上来,站到与主持人并排的地方。群众顿时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段时间来的精神打击,农才武的气色明显不如往常。他试图抬头看一看眼前那些熟悉的面孔,以稳定一下情绪,却被一个战斗队员上来将他的脑袋往下一摁,他就只能盯着自己脚跟前的一片泥土了。
许多人以为今天的批判会农才武肯定要唱独角戏了,不料,农司令又再次一声大喊:走资派农才武的反动父亲农兴良站出来!
会场立刻鸦雀无声,众人都引颈伸头不安地朝四处张望。终于,人群中耸立起了一颗秃头,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站起来了。
集魔公与教师风范于一身的农兴良向来把头剃得青亮。他大头大脸,面色红润,目光如电,高大的身架上套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布中山装。他一步一步地朝前台走去的时候,众人都迅速为他挪移出一条通道。这种悲壮的情景令人想起那些被群众掩护起来的抗日战士,为了阻止敌人更多的杀戮毅然挺身而出,视死如归地向敌人的刺刀走去。农兴良一步一步地走到他儿子的身边,如一尊雕像般凝立,一动不动。战斗队员们多少都听说过有关魔公农兴良的种种传说,对他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神秘感和敬畏感。此外,他们中的许多人曾经是他的学生,对他的批判多少还存有一点心里障碍。于是看见农兴良一副大义凛然品神态,连主持会议的农志高都有些发怵。
农志高稍微镇定了一下情绪,就忽然振臂高呼了几条口号。群众似乎对这父子俩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同时也已经很久不太高呼口号了,因此场面上就很稀拉,热烈不起来。
农志高接着念了一通事先准备好的批判稿,一一罗列了农才武的几条罪状:
罪状一:私自制定计划,妄图篡夺公社的党政领导权;
罪状二:模仿和装扮革命导师列宁,损害无产阶级领袖形象;
罪状三:生活腐化堕落,不参加集体生产劳动;
罪状四:建立据点,阴谋复辟资本主义;
罪状五:略。
农志高列数了一番罪状之后,就有战斗队员上去给农才武头上戴了一只高帽,高帽是一只旧猪崽笼做的,上面还粘有些半湿半干的猪粪。高帽用一些纸糊住,上面涂写了些毛笔字。高帽的口比较小,口上的竹蔑较尖利,几次套到他的大头上都套不稳,额角上还流出了些血迹。看押他的战斗队员就命令他自己用双手扶住。
胸前挂着黑牌,头顶高帽子,折腾了一会,农才武就被搞出了一头汗,腿脚不住地抖索起来。
见儿子被人弄成这样,立在一侧的农兴良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不忍心再看下去,就去给农志高作了一个揖,说:司令,你把他的高帽戴给我吧!
会计先是一愣,后又急忙把他推回原处,说:不行,不行!嘴上说着,恨就从心底升起来了,便大声吼道:农兴良,你这个反动父亲,你竟敢破坏革命大批判,好!我问你,你为什么生出农才武这种模样的儿子?
农兴良知道他指的是农才武的长相为什么像列宁,于是故意沉思了一会,说:报告司令,才武确实不是我生的,是她母亲生的。
群众就哄地一阵笑。
农兴良继续说:他母亲怀他的那晚,去看了一场电影,夜里她梦见了一个洋人。后来才武生下来就这种卵样。
群众又笑。
会计就大声喊:严肃点,严肃点!转而又问:你这是侮辱革命导师,你罪该万死!我问你,你为什么把农才武养成一个走资派?
农兴良又想一会,然后作悔恨的表情,说:我很早就教育他要立鸿鹄之志,当官要当大官,做学问要做大学问,不要像狗一样在家门口转,几条狗一起抢一两碗饭吃……
你……你骂人!农司令气急败坏。
我骂农才武哩。我生了三男一女,最没出息的就是他了,老三老四都上了大专,他只念了一个师范。我的大儿子也是不错的,现在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是连级干部了……
群众堆里就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听到这里,农司令的一张板脸倏然刷青起来。他听出了农兴良的话外之音:他是军属!
上头已有指示,军属是不允许批斗的,这关系到祖国万里长城倒不倒的大是大非问题。会计忽然感到有一股阴凉从屁股眼生起,顺着脊梁骨往上窜,到了头上已是一层冷汗。
这时,站在中央的农才武真支持不了重负,身体向前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群众都哄然站起,顿时一阵嘘声。
农司令急忙借口宣布,批判大会暂时休会,连口号也忘了喊了。
上一次的批判会差点捅了漏子,农司令后来仍心有余悸。他诚惶诚恐地到区里汇报了首次批判会的情况,杜秘书听了并没有对他太多的指责,而且要求他把革命大批判继续引向深入。马司令说:批走资派没有错,要继续搞。不仅要搞深搞透,而且要搞倒搞臭!
杜秘书也责问为什么不批判党支书?农志高就把支书如何放猎狗阻挠革命大批判的情况汇报了一番。杜秘书说:这是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你们要尽一切努力把那些猎狗打死,要攻进资本主义的老巢。怎么样,要不要我们‘全无敌’的战士去帮忙扫清障碍?农志高此时又来了力量,咬咬牙,说:不要!
临离开的时候,杜秘书以惋惜的口吻说:你们红星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没有地主富农,也没有四类分子……操!当初那些饭桶是怎么这样划成份!
马司令说:那个假列宁还要斗他,他老爹嘛就算了吧,军属我们惹不起。党支书,还有那个铁匠,别让他们漏网。那些年,他们执行的是修正主义路线,统统有罪!
得了一番指令回来,风雷激战斗队的喇叭又响得更起劲了。
第二天,农司令亲自出马,率领战斗队十几名队员渡过了红河,向党支书的村子开去。这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由于山高路险,极少有外人进出。从上次用猎狗赶跑了几名战斗队员之后,党支书就以为没人再敢再上来。当战斗队的一干人马出现在村口的时候,党支书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村里多数的猎狗都跟随主人进了山,只有支书家里的几条很勇猛地扑向陌生人。但这次会计他们带来的是几条土铳,枪筒里放了成把的铁砂,打一枪就至少中一条狗,甚至更多。因此,只放了几枪猎狗就死的死伤的伤,战斗队终于袭击得手,党支书插翅难飞。
这次批判会少了农兴良,却多了党支书和铁匠主任,农才武仍是重点。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教训,农才武在自己谢了顶的头上戴了一只布帽。这帽子是我曾祖父出主意由我那个丑婶子缝制的,没有帽檐,像一只倒扣的碗,目的是保护是头皮不被高帽的竹条割伤。临离开家时,我祖父又叫农才武喝了半碗橡子酒,说是能壮胆不腿软。刚进会场,他就见多了两个同伴,精神猛地就振作了起来。
批斗会开始。农司令一阵开场白之后,已经反戈一击加入战斗队的团支书农小毛就首先上台揭发批判农才武。
看见农小毛上台,农才武不由地一愣,心想这家伙转得好快,投奔会计去了。但表情上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农小毛揭批的是第一个问题。他大声说:走资派农才武,那次你蒙蔽我和李志雄到社部开黑会,阴谋策划夺取公社的领导权,你认罪不认罪?
农才武先是鄙夷地瞟了对方一眼,然后故作惊讶地说:什么,黑会?我可从来没开过什么黑会,我晚上开会都是有电灯亮着的嘛。何况,那天的会不是白天开的吗?
群众中就有人窃笑。农司令一时火起,叭地拍了一下桌子,说:你老实交代那个夺权计划!
农才武满脸委屈地反问:什么计划?
农司令说:就是那个、那个起公社的计划。
农才武说:我只是想搞个水泥灯光球场,其次是给家家户户拉广播喇叭。我没有钱,做不到。就动员青年民兵来搞义务劳动。现在,你不是实现了我的计划,安上大喇叭了么!
农司令又振臂带头高呼门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咚咚咚,又上来一名战斗队员,他主要揭发农才武模仿革命导师列宁说话,还留山羊胡子,还别有用心地照了一张标准相,和列宁的画像放在一起。还妄图顶替列宁,有人叫他做列宁他也答应……云云。
农才武说:是我母亲先生了我下来,长大了我才得看电影,才知道列宁同志很像我,我也像列宁,一个像一个。讲我学列宁讲话有点不真实,人家讲鹅(俄)语,我们讲的是‘鸭’语,我学得了么?
群众见他耍贫嘴,把造反派说得脸一阵青一阵黑,便忍不住又笑。
怒不可遏的农司令气势汹汹地走到桌前,一手攥住麦克风,一手怒拳冲天,嘴里高声呼喊:打倒农才武!
话音未落,农才武就骨碌一声倒在地上,如挺尸般,一动不动。群众中有人跑过来将他拽起,他却不肯起来。人家问为什么?他说:他们不是喊打倒我吗?
会场上,除了农司令铁青着脸之外,所有的人都不同程度地笑起来。
批判会只得把目标转向了别人,不一会就草草收场。
这样斗了几个回合,参加批判会的人竟愈来愈多,把社部前面的球场和空地坐得密密匝匝的。乡村里缺少娱乐,都听说斗农才武好笑,就男女老少都抢着来听,和看电影看文艺演出一样积极。斗来斗去,越斗越陷入被动,陷入无可奈何的境地。农司令和他领导的风雷激战斗队终于好像古代传说中的那匹贵州毛驴──没什么新招数了。
迷惘中,农司令又上区里找杜秘书和马司令汇报请示。他一脸无奈地说:那家伙文化高,我们斗不过他,没办法了。
杜秘书心里明白,就农志高这点水平肯定不是农才武的对手,但他也只能说一些鼓励的话给他打打气,还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给他。
忽然,农志高眼晴一亮,大声说:我有办法了,你们把李书记和区长借给我们斗吧,这两个走资派也到我们公社放过毒哩。
杜秘书听了,猛地击掌道:哎呀呀,老弟,你这是好主意呀!我怎么就想不到呢!炸弹!炸弹!这个肯定又是一条轰动全县甚至全省的经验。嗨,难怪毛主席说‘卑贱者最聪明’,这是多么英明的论断啊!
见杜秘书这么高兴,农志高紧蹙的眉头就舒展了。临走时,杜秘书忽然心生一计,说:你明天带几个人来,带走那两个走资派,顺便把那个假列宁给我送来,我要和他较量较量。
果然不出所料,游斗走资派的六区全无敌经验,有如一种新出现的良种迅速地被各地推广运用,使革命大批判的方式变得更加灵活多样。全无敌战斗队的名声也因此在县内外扬播,不少地方的造反组织还煞有介事地前来取经学习,一时把杜秘书和马司令忙得团团转,上窜下跳。
县革命领导小组为了把革命大批判引向深入,掀起新的高潮,就决定在六区召开革命大批判万人现场大会。
这天,一长串由各种车辆组成的队伍大早就从县城出发,开赴六区。这支长达一公里的队伍由身任县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的县人武部牛政委率领,走在前边的是牛政委的专车--一辆老式美国军用吉普。紧跟着的是五辆苏联产卡斯敞蓬小吨位货车,依次搭载原县委书记、县长和他们的副职以及各部委办揪出来的走资派。走资派们一律都挂大黑牌,戴大高帽,分别被持枪的膀带红箍的民兵押送。接下来是四辆解放牌货车和两部班车,装载的是县内各造反组织的头目和骨干。跟在后面的是一群年轻气盛身强体壮的的县中学红卫兵和县农械厂工人战斗队员,他们都一律骑着从各单位搜刮来的自行车。红旗猎猎,号声震天,一路灰尘滚滚,浩浩荡荡。为了照顾跟在后面的自行车方阵和不使走资派头上的高帽被风刮掉,牛政委命令司机以每小时十公里的速度行进。
和县里来的大队伍相比,红星公社风雷激战斗队率领的队伍也颇有气势。按照农司令的部署,队伍分成三个部分,走在前面的是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居中是的农才武等几个最基层的走资派,压后的也是人数最多的是战斗队的成员和革命群众。山路崎岖,弯弯曲曲,几百人的队伍只好一个挨着一个,鱼贯而行。行进中,会计指使他手下两三个嗓门大的队员不时领头高呼口号,但无奈队伍太长而且散,群众跟着呼喊时就显得零落散乱,都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声音迅速地就被森林吸尽了。这种状况令农司令又气又急,行至半道,他忽然命令前头的民兵停下来,队伍改为双列行进,这样喊口号才集中有声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