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会,就有人说山路太窄,一个人都难走了,两个人更不好走。农司令是不允许别人提出不同意见的,他一声令下,队伍又向前行进了。走不出一里路,就出一起事故。走在走资派前面的机枪手不小心,一只脚踩滑到了路下面,他的身体就失去了重心,屁股坐在坎上。这时候扛在机枪手肩膀上的机枪竟哒哒地叫了两声。
距离机枪手约三四步路的农才武和其他走资派,听到枪响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赶忙趴在地上,不敢动弹。枪声嘎然而止,接下来是短瞬的无声无息。机枪手显然是被吓坏了,木头一样坐在那里。那挺老式的轮盘式机枪仍然斜扛在他的肩上,他面色如土。
农司令和民兵营长迅速跑到现场,看见几个走资派都瘫趴在地,以为是中弹了。营长立即命令机枪手前面的人上去把机枪手肩上的机枪卸了下来。农司令则神情慌张地过去把农才武拽了一下,想不到农才武忽然哇地大叫了一声,许久才哆嗦着站了起来。幸亏他个头不高,两颗出膛的子弹都从头顶上方飞进了森林,刷刷的落叶响了好一阵。
由营长和几位复员军人共同检查的结果认为,机枪属于走火。原因是机枪手违反规定擅自将子弹上膛,不慎失足时导致走火。惊魂未定的农司令听了报告后,当即命令所有的枪支卸下实弹匣,当场还剥夺了机枪手的持枪权利,二十分钟后,队伍又改由单列行进。
红星公社队伍来到会场刚坐下,县里来的队伍就挟着一股烟尘到了。无数的锣鼓声和口号声此起彼落,高音喇叭播放着新内容的革命歌曲。引人注目的走资派们在民兵和造反派的押送下穿越人群,来到大会主席台的一侧,与区里的走资派汇到一起。
万众注目的人物是身着一身新绿军装的牛政委和全无敌杜秘书杜司令。杜秘书也是一身军绿,只是帽上没有红五星脖子上没有两面红旗,但他依然威风凛凛,瘦条的身体和白净的脸孔透出一股精明而干练的神气。从政委下车开始,杜秘书便不离其左右,两人不时地小声交换着什么,又对前来请示的人叮嘱什么。这时候的杜秘书已经把乡下来的那个差点出了乱子的农司令忘到了脑后。
距离开会的时间仅有几分钟,负责警戒保卫工作的马司令就急匆匆地跑来报告,称有人在会场外面捣乱。杜秘书听了脸色马上变得铁青,说:快给我把他抓起来!
牛政委过来问:是什么人胆子这么大?
报道首长,是一个疯子。杜秘书说。
说话间,会场外面闯入一个摇旗呐喊的人,他挣脱警戒民兵的阻拦,手擎一面红旗边跑进会场中间的通道大喊:我是‘独立寒秋’!我要参加革命大批判!我是‘独立寒秋’!
此人是原六区区委的宣传委员,和杜秘书存有芥蒂,两人关系一直不好。但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区委的两个主要领导。文革一开始,宣委就想拉一帮人成立造反派组织,不料嗅觉灵敏的杜秘书先他一步组织了全无敌,成立了区直属机关唯一的造反组织。宣委见自己一步失算,便想要求与杜秘书联手经营全无敌。杜秘书自然不肯答应,一则宣委一贯嘴巴厉害,说话尖刻,得罪了不少人;二是好说空话大话,被誉为罗大炮,口碑不好;第三是一山不容二虎。区里的所有领导都倒了台挨了整,剩下来的就算他们两人可以出头露面扯大旗,收留了他岂不是等着搞窝里斗?杜秘书考虑再三,便下决心把宣委拒在了全无敌门外,宁愿招炊事员小马当旗手。不料,进不了全无敌的宣委莫名其妙地就发了癫,自己扯了一张大旗,将毛体的金色大字独立寒秋印在旗上。他还绣制了一只红袖章,表明白己的独立寒秋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不管刮风下雨,不分白天黑夜,宣委发作的时候就扛着红旗,在道路上圩场上一边转圈子一边高呼口号。这天,他见各地的造反派汇集六区,而自己却没有参加开会的份,于是就硬闯进来了。
恼羞成怒的杜秘书刚想命令手下去把宣委抓住,不料被牛政委阻止了。政委说:找个地方让他坐下吧,什么疯子不疯子的。要允许人家革命嘛。
杜秘书只好按照政委的意见,叫马司令在主席台前给他安排了一个块空地,让他坐下。果然,宣委不再乱闹了。
县、区、公社三级走资派一起上台亮相,接受批斗,这一创举使牛政委既自鸣得意又兴奋无比。当兼任县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的武装部长宣布大会开始,唱了《东方红》,接着又万众鼓掌欢迎他讲话之后,几十名大小走资派就被押上台来。
走资派们被排成一左一右的两列,呈八字状在主席台前排开,发言者指名批斗谁,谁就到主席台前站。这样,在主席台就坐的人员和会场上的群众,就可以真切地目睹到走资派们的模样和神态。
批判的对象首先从大走资派开始。从县里来的造反派自然不会放过在这么盛大场面表现的机会,纷纷要求上台揭批。上午十点钟开始的大会,到正午了还没有轮到当地走资派,台下的一些人就有些沉不住气了。稻田改成的临时会场有些松软,稻草有根,人们坐在还略有些湿的泥土上,时间长了就渐渐感到不舒坦,于是要求出去大小便的人就越来越多,不出去的也忍不住叽叽喳喳地开起了小会。尽管口号声震天动地,但会场的气氛却越来越糟。这种时候最先难以忍受的要算那些神经有所毛病的人,独立寒秋司令宣委罗大炮就首先忍不住站起来,他边挥舞手中旧得发白了的红旗边大声喊:列宁,列宁!把列宁揪出来!
许多人不知底细,看见有人领头喊列宁,便也跟着喊:列宁,列宁!顿时,整个会场便被列宁,列宁的喊声淹没了。
愤怒至极的杜秘书悄然离开主席台,吩咐马司令和两个手下去把宣委和他的独立寒秋旗帜一起,连拖带拽赶出了会场。
牛政委不知何故,以为是有人故意捣乱,刚想站起来下令制止。殊不知,走资派的行列里便自动站出一个人,一直走到主席台跟前,只见他双手扶住高帽,先向主席台鞠躬,再向牛政委鞠躬,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中央,等候批判。
农才武的出现,使众人的观赏欲望得到了短暂的满足,鼓噪声倏然平息。
然而,按照会议的程序根本没法安排到批判农才武,由于他听到喊声自动走到主席台中央接受批斗,这下使杜秘书一时陷入了被动之中。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牛政委,却见政委正瞪大双眼,惊异地注视着农才武。
这个人真像列宁。这一发现令牛政委目瞪口呆,他已完全顾不上场面。
农才武是被群众喊出来的,既然被揪出来了就应该组织批斗。杜秘书决心已定,便在如林的红旗中找到了全无敌,而农司令也正焦急地朝他张望。杜秘书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朝农司令招手,早就想出来露脸的农司令就一溜小跑过来。不等杜秘书对他作任何布置,他就径直上到麦克风前面,习惯性地用手指拍了几下,又喂喂几声,确认喇叭正常之后,就义愤填膺地说: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我们红星公社最大的走资派农才武阴谋篡党夺权,制定反革命计划,打着红旗反红旗,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现在我们高呼:打倒农才武!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资派!
群众早就听说批斗农才武好玩,会逗笑,于是很起劲地跟着振臂高呼,等着要看好戏。
看见群情激愤的样子,农司令就显得异常亢奋。但他又怕农才武再给自己难堪,丢人现眼,他决定不再揭批过去曾经批过的那些问题,他要搞点新名堂。他今天最大的收获是捡到了打着红旗反红旗这个新鲜时髦的词句,于是就现炒现卖,决定用这条罪名置农才武于死地。主意既定,他就大声问:走资派农才武,我问你,你为什么打着红旗反红旗?你要老实交代!
农才武略为沉思片刻,然后作认罪状走近那杆立着的麦克风前,说:报告革命群众,报告革命领导,我老实交代,我小到大总共只扛过两次红旗,一次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扛的是团旗;另一次是民兵训练时忘记收旗了,我就去把它收回来。不过,我好像都没有反过来扛呀!
看见他蹙眉凝思,极力思考的样子,会场上就爆起了一片哄笑声。
杜秘书知道,这样斗下去会计根本就不是农才武的对手,不仅斗不成他反而被他当猴耍,正要想个法子替会计解围,这时候喇叭不响了。杜秘书手一挥,会计就悻悻地退了下去。
这时候,一个年轻秀气的女子腼腆地走到主席台边,向杜秘书报告说,扩大机超负荷使用时间太长,热得不得了,要休息一会,让机器冷却一下。杜秘书急忙把情况汇报给牛政委,政委边颔首边目不转眼地盯着那女子。这时候女子已回到了她的岗位上,她正用一把扇子猛力地为那部发烫的机器扇风。
杜秘书按照牛政委的指示,找了几个人分头去吆喝传达,宣布休息半个小时吃中午饭,饭后继续开会。杜秘书转回来时,已看见牛政委站在女广播员跟前,关切地和她谈着什么,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去对牛政委说:首长,先去吃午饭吧,已经准备好了。
牛政委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女子,说:这个小同志不错嘛。
杜秘书附和说:不错,不错。
六区革命大批判现场会上,有两张面孔使牛政委无法忘怀。令他触目惊心的是,农才武有一张酷似列宁的脸,甚至他的某些举止也令他着迷、惊叹。政委曾经是某位战功卓着的将军的警卫员,将军出众的指挥能力和洒脱的风度使他既佩服又敬仰。他觉得将军某些言行举止颇似《列宁在十月》中的列宁,而自己则像机智勇敢的警卫瓦西里,尽管离开首长多年,他自己已经茁壮成长,但列宁以及首长在他心中的位置仍然是无法替代的。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他看到了农才武那熟悉而神圣的脸孔时,他就禁不住有些失态。
与农才武的脸孔不同,另一张脸留给牛政委的是怡悦而美好的记忆。女广播员姣好的面容和在他面前表现出的纯真与羞涩都令他怜爱无比。政委喜欢女广播员最主要的动因,是他有一个浓眉大脸膘悍粗俗的北方妻子。出生北方农村的妻子无论从涵养气质到说话的嗓门,都和他这个江南人格格不入。牛政委原本并不多情,甚至不知情为何物,后来长期在首长身边工作,耳闻目染,多少受到些许的熏陶,渐渐地就或明或暗地干了一些情事。有一次,趁住院治伤的机会,他竟把首长喜欢的一个护士长搞到了,首长知道后一个电话就把他调离了身边。数年辗转,他才在桂西北一个边远的县份混上了个武装部政委的位置。离开首长身边的原因对他一直是一个谜,当时首长只说他年纪大了,不再适合干警卫工作了,需要到基层去锻炼成长。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离开了那个给他带来许多好事和机会的地方。越往下走,穿军装的女兵就越少,到了县武装部干脆是清一色的男性兵营,他自然没有了施展情爱攻势的机会。地方当然不缺少女人,但作为一个地方第一把手,作为一个军人,他不能不有所顾忌,这身军装是他最大的绊羁。文革一来,军队直接参与地方事务,和地方的同志来往多了,那种埋藏多年的东西也渐渐地浮游出来了。
大批判现场会开到下午四点多钟才收场。临走时牛政委对杜秘书说:那个列宁只是个小走资派,别捡了芝麻丢西瓜,把大走资派漏掉了。我看往后就别斗他了,尽管他只是个假列宁,但那个样子影响革命导师的光辉形象,说不定我们还因此犯错误呢!
牛政委还告诉杜秘书,下一步他要到六区蹲点,希望六区不断开创革命新局面,取得更大的成绩。
牛政委的一句话,农才武就此免了挂黑牌戴高帽挨批斗的苦。杜秘书知道农才武能写一手好字,就留他在司令部干抄大字报和写标语口号之类的活。为了避开会计的烦扰,同时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农才武只能接受这种安排。但对于许多人来说,一个受批判的对象竟然得到如此重用,也是既让人费解又叫人嫉妒的。
从此,农才武每天就在两个战斗队员的领导下进行工作。开始的时候给他干的是一些粗活,比如在一些墙壁上涂写上一些新鲜时髦的标语口号。由于平滑的墙壁早被别人先用过了,留给他的多是一些粗糙不平的墙面,有的甚至是用石块砌成的围墙和泥土垒成的泥墙。
涂写标语口号要先在墙壁上粉刷一层石灰浆,使墙面变白,然后再用黑色或红色的油漆写上字。两个战斗队员虽然都是农才武的领导,但杜秘书的本意是叫他们帮他干些粗活。然而,每次拿刷子拎油漆桶的都是他们,挑石灰浆扛梯子的却是农才武这个写手。常常是粉刷的是他,写字的也是他。一天下来,累得他浑身疲软几乎不想动弹。
牛政委说来就真的来了。政委来的那天,恰好看见农才武一个人爬在人字梯上,吃力地用红油漆描写毛主席语录。政委看见他崇敬的列宁的复制品正一丝不苟地干活,而另外两个人则和几个孩子在一旁边玩耍,他心里就有些窝火。农才武的美术字确实不错,和县城里的那些写手水平相当。政委看了一会就把目光移到了人字梯上,这时候的梯子正在发出一种轻微的颤抖,而发生抖动的根源竟是农才武的双腿。机灵的政委在短瞬中感觉到了眼前的险情,便冲过去用双手扶住了梯子。
身在高处的农才武只顾在墙壁上描字,全然不知下边的情况。他是真的饿了,早晨没吃上早餐,这段时间的身体也不太好。在家里时多少还能闻到一些荤腥,到了区里以后几乎都是干菜送淡饭,很没胃口,身体没进多少营养。每天早上收工之前他都这样,饿得身冒冷汗脚杆打颤,加上浓烈的油漆味,他几乎是受不住了。然而,他觉得自己干的确实是一份重要的工作,虽然自己没什么罪过,但出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崇敬之情,他就觉得应当把这件事情干好。
看见一身戎装一脸严肃的政委亲自给假列宁扶梯,两个战斗队员忽然间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职。想上来扶又不敢,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尴尬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到底还是军人机敏,随政委来的一名干事急忙冲过来说:首长,我来吧。说着双手扶住了梯子的另一边。
闻讯赶来的杜秘书老远就看见了这一幕,他匆匆赶来和政委握手寒喧之后,朝上边喊:喂,农才武,下来歇一歇吧,快开饭了。
农才武嘴里应着,却坚持描完一个字,然后才战兢兢地递东西下来,又抖索索地爬下人梯。下到地上时,他已是头昏目眩,站都站不稳,扶了好一阵梯子才站稳脚跟。当他睁大了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政委,他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牛政委以赞许的口吻说:你的字不错嘛。
农才武说:不行,离党的要求还差得远。
杜秘书在一旁搭腔道:中师毕业,他家有写毛笔字传统的。
牛政委嗯了一声,说:你要好好学习,用毛译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这样你学的东西才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