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农玉秀,54岁,高级工程师。60年代毕业于华南工学院,现在红河某水电站工作。大学时代与同学陈某恋爱,毕业后结婚。因生理缺陷,陈某默许她与同事周某偷情生子,后不得已离婚,和会计孙某组成新家。四清运动孙某涉嫌贫污,被捕入狱。文革初期孙越狱,生死不明。无奈之下她又回到陈某身边。文革后,孙某突然出现并提出复婚。然而,5年后他们却又再度分道扬镳。
我祖父农兴邦和祖母一生中最大的贡献也是最大的错误便是生下了农玉秀。
十五岁那年,农玉秀随她的哥哥、也就是我的父亲来到县城读书时,她还只是个土里土气的瘦女孩。除了那对眼睛之外,她的整个面部都抹上了一层蛋青的色彩。一些细灰的绒毛分布在她那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双唇是暗灰色的,显不出什么线条。
要说她最不同人的地方便是生有一双好眼。我看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在没有怎样修饰的双眼上,眉毛、睫毛、眼皮以及眼球、瞳孔都无可挑剔。我甚至没有见过这么完善的五官组合。农玉秀的另一个引人注目之处是,右嘴角下有一粒比绿豆稍小比黑芝麻略大的黑痣。据说小时候她的这颗痣并不明显,人长越大这颗东西就越显眼,后来竟长成了一个撼动许多人心灵印记。
我姑姑农玉秀容貌的变化是县城中学的老师们发现的。给她们班上课的老师们先是从众多的男女同学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束特别的射线。从那对眼睛里射出的光线专注中含有不可言喻的柔动,纯真而且自然。老师们渐渐地就由注意眼神转而注意那张脸了。每当他们站到讲台上,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农玉秀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在千百次的传递以后,老师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似是为台下的她一个人说的做的。这一切,或许只有农玉秀一个人感觉得到。
农玉秀的容颜在老师们目光的洗礼中日渐成熟。一种如脂膏般的红润和粉嫩悄然爬上她的整个脸庞,在众多的脸孔当中逐渐显山露水。上到了高中,她的身材已令我父亲农才昆这个哥哥汗颜。农才昆是那种发育缓慢的男子,尽管比妹妹农玉秀大两三岁,但他却成长得像个弟弟一般。许多老师同学都不太相信农才昆会是农玉秀的哥哥,她是他的妹妹。除了长得跟不上妹妹之外,农才昆的相貌也很难让人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校园里慢慢地就流传了一些男老师们的笑话。这些笑话都与我姑农玉秀或多或少有些关连。
一位老教师第一次到农玉秀所在的班上任课,他先把自己的姓名和字号写到黑板上之后,就一个一个地点学生的名。点一个站起来一个,被点名的学生站起来之后,他要么说坐下,要么点头示意可以坐下。当他点到农玉秀的时候,老教师是很不经意地叫了她的名字。她应声站起来后,老教师的目光才从讲台上的纸张移开,很机械而且很礼节性地向她瞥了一眼。按惯例,老教师瞥了学生一眼之后,就要继续点下个名字,可是在他将目光收回纸上、头部往下一叩的瞬间,他的脖颈却好像梗住了似的变得僵硬了。脖颈僵直了约三秒钟,老教师略有些眢的双眼才又缓慢地抬起,目光越过那副老式的圆形黑边眼镜的上沿,向农玉秀瞄去。
因为老教师还没有发出坐下的指令,农玉秀就依然站着。她和老教师对视了几秒钟后,老教师的头才慢慢地仰起,变成平视,许多同学都看到了老教师的眼里放射出了一种讶异的神态。农玉秀以为自己使老教师忽然陷入了某种疑惑,于是表情便有些丰富起来。窘迫中含有不安,局促间有些拘谨,那张脸更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老教师大概自觉自己看她看得太久了,才有些自嘲地将目光收回到台上的纸张上。因刚才的局促与走神,老教师不知什么时候把手指移离了农玉秀的名字,待他凝神继续寻找下一个名字时,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离开了名单。尽管他快速地启动了记忆的钥匙,目光不停地纸上搜索,但此时他已实在记不起这个站起的女生叫什么名字了。
老教师在急速寻找农玉秀名字时,嘴里却公鸡打鸣似的叫道:这个……这个……这个……机灵的班长看见老教师陷入了窘境,就主动站起来说:报告老师,她叫农玉秀。
老教师像遇上了救星,连连噢哦了几声,才说:农玉秀,请坐下。下面赵有财……
语文老师和物理老师都是新分配到县中不久的青年教师,两人同时毕业于省师范学院。既是校友,又是同事,同属于快乐的单身贵族,关系自然非同一般。他们一方面是科班出身,一方面年青气盛,于是就被委于重任,一起担任高三的主课老师。
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现农玉秀的,为此他们还因为她的眼神和痣交换过感受。语文老师自持有满腹的词汇,他形容她那眼神就像一道道秋波,能让人一阵阵荡漾。物理老师的感受也很专业,他只说了两个字,说:触电。语文老师没触过电,就要求物理老师让他体验一回。物理老师就让他抓住电话线,自己动手摇。电的刺激使语文老师啊呀一声,甩手扔了电线。语文老师就说这是撞击,不够细腻。关于眼神问题他们没能分出高下,于是又就她的那颗痣展开了讨论。语文老师认为是画龙点睛,恰到好处。物理老师则认为如果再往中间移动半厘米那才是真好,他还认为如果不是黑痣而是红痣就绝了。
具体的东西他们都无法统一到一起,这也是文科和理科固有的分歧。但他们都一致认为,农玉秀是独一无二的校花,甚至可以称得上县色。
这种讨论只是在开始的时候才有,那时候大家都有一种新发现的冲动。后来随着交换的减少,大家都把对农玉秀的赞赏和爱慕付诸到了行动当中。两人的取悦方式颇为相似:课间提问,课余辅导,改卷加分。无疑,这种有意无意的照顾都使农玉秀的学习大有裨益。她的这两科成绩很快就跃上了班级的前茅。
那个年代比较流行一种师生恋。一些年轻教师在教学的过程中,可以发现和培养自己衷爱的女学生作为恋爱的对象。一俟毕业,就可以水到渠成,由学生变成了妻子。语文老师和物理老师大概是受到了这种时尚的影响,都在暗暗为她较劲。而且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农玉秀搞到手。
他们在课堂上提问和暗中加分都是在或明或暗中进行的,两人并无多大矛盾。最终导致冲突的是课余辅导,这种事多数要在老师的宿舍里单独进行,有时也会在操场边上进行。这样,两位老师就不得不由暗斗变为明争,谁都想抢在对方之前约到农玉秀。然而,很使两位老师懊恼和伤神的是,农玉秀把他们对她的偏爱排除在了感情之外,因而理解为一种纯粹的学习活动。这使得她在他们之间保持了较为长久的交往,不致于让他们的情感天平倾斜。
自然,男生中间也不乏农玉秀的爱慕者,他们不甘愿她成为一朵让老师们独享的花。于是就有忿忿不平者开始暗中行动,他们一面给校领导写信,一面暗中散布老师们的一些笑语。这期间,农玉秀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也暗暗地为她开起了小灶。他对语文老师和物理老师的行为多少有些察觉,但他已是有妇之夫,而且夫人盯得很紧。因此,他只能把对农玉秀的爱恋强压在心底里。他是她的班主任,有找她谈心、为她辅导的便利,和前两位不同的是,他只能给她开明灶,不能开暗灶。这一点确实很让他有难言之隐。
因校方的干预,这场师生恋战的结局不言而喻,但最大的受益都却是高中女生农玉秀。在继第一年我父亲农才昆被保送上了工业学校之后,农玉秀终于从众考生中脱颖而出,考取了华南工学院,成为了我们农家的第一位大学生。这一切,不能说没有那几位对她垂涎三尺的老师的功劳。
和高中时代相比,大学一年级对于农玉秀来说相对平静多了。第一年的大学生活令他们这些刚从高中转来的学生一时不能适应。高中时学校对学习采取的是高压政策,老师随时随地可以提供帮助,而大学的学习更多的是靠自己的自觉和悟性,读高中的老师过份的究爱使她在这时候终于尝到了苦头。她不得不花费最大的精力去应付学习,避免落伍。另一方面,大一的同学相互间的了解刚刚开始,男女同学之间自然还没有人轻举妄动。
农玉秀毕竟是个来自桂西北山区的农家女孩,虽然在小县城里是一枝独秀,但到了高等名校里就像没入了花海,一时现不出应有的光辉。
大一,农玉秀就这样被埋没了一年,也自己为自己忙了一年。待她缓了一口气,就在心里说,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第三个学期刚开始,就有个男生递字条给她,要约她去跳舞。
他给她这张字条的地点是在学校的图书馆。农玉秀知道他叫陈伟民,号称陈公子,同一个班的,却没有单独说过话。她知道陈伟民很活跃,常常组织舞会郊游什么的。许多男孩子都喜欢先声夺人,他们像公鸡一样在那里又喝又跳,试图引起母鸡的注意,一些女孩子往往就在这个时候粘上了他们。农玉秀不是这样,第一年她很紧张,再说她不会跳舞。
陈伟民把字条揉成团扔给她后,两眼就再没离开她。他坐在她的对面,眼里充满了期待。
农玉秀摊开字条看了看,不加思索就写道:对不起,我不会跳舞。然后揉成团扔还给她,接着眼睛又落到了书本上。
陈伟民看了就对她做了个鬼脸,不一会又扔过一张字条:别客气,我教你。
无端被别人缠住,农玉秀就禁不住有些愠怒,她随即在纸上写道:我不想学,请别打扰我!
陈伟民自讨没趣,皱皱眉头提提鼻子,拎起书包走了。
他们两人的字条战一直被另一位男生关注着。这男生的名字叫做陈华,
他坐在距离农玉秀不远的桌边上。其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陈华就有意选择她侧面偏后一些的位置坐下来,离她大约有七八米,能够看到她的举动和她的表情,却没有惊扰她。如果是她先到,他就从后面悄悄地坐下来,使她没有受到什么干扰。如果是他先来,他就故意做出很埋头看书或做笔记的样子,而眼睛的余光却在偷觑她。有时候,他会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停留一两秒钟的时间。这时候他的心情就既紧张又激荡,心律会猛烈地跳动好一阵。
陈华也是从广西考来的学生,和农玉秀不同的是,他是南宁市人,从南宁的一所挺有名气的中学考进来的。据说凭他的考分完全可以上北京上海的重点理科大学,便他在广州伯父却非要他上广州的大学。因此,他只好报考华南工学院。农玉秀对他的印象也不是很深,在班上几乎没说太多的话。在高年级同学组织的广西同乡会上,他们曾经有过简短的交谈,但也仅此一次。
这天晚上,当陈华看到油头粉面的陈伟民破天荒地出现在图书馆阅览室,并选择农玉秀的前面坐下时,他就知道陈伟民是冲着农玉秀来的。陈伟民的出现引起了陈华的关注和不安。果然,他装模作样地翻了一下书,就迫不及待地将纸条掷给农玉秀。他们一来一往地给对方扔纸条时,最紧张的人便是在一旁观战的陈华了。
陈伟民自恃是本地人,父亲是部队高干,在学习方面公开提高60分万岁,整日把心思都放在了与异性同学的交际上。他擅长于组织各种各目繁多的活动,以吸引女同学参与。才一年时间,一大堆班内外的女同学便成了他的圈内人,时常随他参加军队机关的周末舞会。他多次试图拉拢农玉秀进圈,无奈她既学习任务比别人繁重,又对城市人有天生的戒备心理,故使他无法下手。不料,善于死搅蛮缠的陈公子竟追到了图书馆来。
闭馆铃一响,陈华就紧跟在她身后,随人流步出图书馆大门。眼看她就要往女生下楼方向走去,他踌躇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赶到他身边,问道:农玉秀,你没事吧?
她似乎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停住脚步问他:你说什么呀?
不,没什么。我是说陈伟民……
她哦地一声,又迈动了脚步,边走边有些气恼地说:那个人,油嘴滑舌的,我才懒得理他呢!
陈华听了就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既然她已表示不喜欢陈伟民,他就把话头转到了学习上。这方面,他们的共同语言似乎多一些。
陈公子不是那种碰了一回壁就回头的人。他曾经对班里的和年级的甚至系里的所有女生作了比较,最后得了个结论,被称得上1号米的就是农玉秀。
陈公子仗着父亲的权势,吃米还要分等号。自然,1号米就是最好的米,这种米只有供给他们这个阶层食用。
不知什么时候起,系里一些流里流气的同学都背地里学陈伟民称农玉秀为一号米。她气愤不过,就把情况反映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在班会上点事不点人地说:现在班上有一个不太好的风气,就是给老师和同学起绰号……
班主任话音未落,陈伟民就站起来,故作严肃地说:报告老师,他们见您额头亮,就叫您做瓦特。见农玉秀漂亮,就喊她做一号米。我呢就更莫名其妙了,叫做什么她妈的陈公子!他们实在太可恨了,他们的的良心的大大的坏了,八格!
陈伟民这种贼喊捉贼的把戏很令老师们头疼。班主任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的,只好摸摸脑门说:希望大家学文明点,以后别再这样。
每个学年开始,便要重新选举班干部。陈伟民原先是文娱委员,这学期他想竞选班长,但因学习成绩一般没有获得足够的票数而改任副班长。在推选接替他的人选时,他大力地举荐了农玉秀。
尽管农玉秀极力强调自己一方面学习成绩较差,需迎头赶上;另一方面缺少文艺细胞,不能胜任。但整个选举都似乎操纵在陈伟民手里,令她无法逃脱。
这天晚上,陈华又在图出馆的老位置上见到了愁眉不展的农玉秀。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曾经几次朝他射来,但当他的目光迎上去时,她却已经把头埋在书本上了。凭直觉,他知道她这是在搜寻他。陈华忽然觉得自己的座位离她太远了,他不想让她看他时这么费劲。于是,便提起书包走过去,坐在她面前的一个空位上。他的出现使她略为吃惊,但又会意地笑了笑,原先的一脸愁云便消散了许多。
他刚坐下,农玉秀就递过来一张纸条,说想邀他出去走走。没等他同意,她就先起身离座,下楼去了。他虽然一时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主动邀请他出去走走,但这又似乎是他期待已久的事情,平时他没有胆量约她,是因为她太出众、太受人注意。现在,既然她已先约他下楼,出去与不出去也容不得他多想了。他急忙收拾好书本,装进书包,然后朝门口走去。他粗重的动作和脚步声引来了身后的一片嘘声。
一般情况下,在大学里,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在幽暗处并肩而行或者坐在一起,都会被认为关系非同一股。农玉秀并不忌讳人们的目光,她就站在图书馆大门通明的灯光下等候陈华。见他有些诚惶诚恐样子,她便笑道:你是不是吓坏了?
不,不,怕什么。他矢口否认。
那么我们走吧。
去哪?
随便走走。她嘴里说着就迈动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