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几天,会计差人搞来几斤酒肉,还从河里捕了几斤鱼,在大队部给农才武接风。农才武看见陪吃的都是会计和他的几个小兄弟,心里就老大不舒服。他知道红星大队现在是会计的天下,不是心腹会计是断然不会拉进班子的。更令他气愤的是,这伙人帮气十足,一律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相称,会计自然是老大,原来的团支书现在的民兵营长农小毛已升到老二的位置。
面对这几个敌手,农才武知道这餐酒免不了又是一次交锋。考虑到日后还要共事,他是没什么理由拒绝了。出门之前,家人再三告诫他少喝些酒,免得出事。他想,自已也是久经考验了,按现在的酒量村里没几个人能搞得倒他,于是就从容不迫地出现在这个不同寻常的酒宴上。
一上座就每人一碗酒。会计双手举起酒碗,热情洋溢地说:来来,热烈欢迎农才武副主任回来一起工作,干!
会计带头来了个碗底朝天,其他人也一饮而尽。农才武也不犹豫,一口气就把碗底翻了上来。
吃了几口菜,刚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话,会计就给另外几个人使眼色。喽罗们心领神会,开始拿起酒勺子对农才武轮番轰炸。
我们桂西北人喝酒的方式有些特别,喝过见面酒之后,每个人就不再使用单独的酒碗。桌上摆有若干盛满酒的大海碗和若干勺子,然后你敬我,我回敬你,一对一地喝,周而复始,其他人就坐在一旁边吃菜边看热闹。其实这是一种很公平的喝法,然而,当一个人陷入几个人的包围时,吃亏的肯定是那个人。
来,列宁,听说你在公社给我们红星大队争了面子,我敬你一杯。老二农小毛先站了起来,酒勺也伸了过来。
双杯,双杯,好事成双嘛。会计说。
农才武没有拒绝,连饮了两勺,又回给对方两勺。
列宁,你小子真有幅气,听说你和牛政委好得可以摸他的卵泡了。你,你了不得啊!来,敬你两杯。
农才武不接,说:人家是领导,对谁都一样好。我可不敢摸他卵泡呃!
一桌人就浪笑。会计解围道:没摸卵泡,就喝一勺。
农才武就接了一勺。接下来是老四老五老六。他根本没有进攻的力,也没有招架之功。三轮下来,他的肚子里也装进了差不多一大碗酒了。虽然是从供销社进来的酒,度数不高,但由于连饮了几天接风酒,这些酒已足以让他半醉。况且,这餐酒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呢!
看见他的一双眼慢慢地潮湿,眼神愈来愈变得呆滞,说话变得语无伦次,舌头发僵,会计和几个小兄弟就得意地挤眉弄眼,争着使招让农才武多喝酒。
这餐接风酒最后终于不欢而散,吃着喝着农才武就感到某个地方憋得有些胀痛,于是就摸出门外去排泄了一番。待他蹒珊回桌,却发现老四正往另外几个勺子倒白开水。对方竟然如此卑劣,而且被他人赃俱获。陡然间,一股血气膨胀着他的全身,没等对方有所反应,他就冲过去揪住了老四的衣服,骂道:操你娘的,原来你们是这样整我啊!
会计觉得理亏,赶忙过来劝阻道:算了算了,列宁,何必当真呢!罚老四喝酒还不行么?
农才武往桌上啐了一口:流氓,牛鬼蛇神!
骂毕,酒力便全面发作,他双腿一软,就颓然坐到地上。这天晚上,农才武是由会计的几个小兄弟抬着回家的。
大队部原本是农才武在位时搞起来的,可现在是会计和一帮兄弟占据,他极少到那里去。很长时间没干农活了,他想去田野里看看。田野里没有人影,稻苗墨绿墨绿的。他戴了一顶草帽沿着田埂走,一直走到山脚下的一间屋子跟前,才发现社员们都集中在这里了。这里是生产队的农具仓库,仓库前面有一片一个篮球场宽的土坪。社员们正在土坪上铺上一层混凝土,使之成为一个坚实的晒场。
农才武来到的时候,社员们正围坐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听生产队长说话。见他进来,队长如释重负地说:大队干部来了,欢迎干部讲话。
仓库里就爆起一阵掌声。
大伙觉得他又开始幽默了,便和他说笑话逗笑。
农才武茫然地看看社员们,又看看队长问道:大白天的要我讲什么?
大伙觉得他又开始幽默了,便和他说笑话逗笑。
你们看,人家干部是到了晚上才讲话哩。
列宁你酒够了吧?我们想听你学列宁讲话呢。
队长怕闹下去误事,就呵斥道:大家严肃点,现在是批判会。
批判会?农才武简直被弄糊涂了。你们这是批判会呀?
队长面露难色地指着中间站着的水烟筒,说:斗它呀。大队革委要我们一天开一次批斗会。抓革命,促生产。大家觉得没什么可斗,就把水烟筒拿来斗。
农才武不解:水烟筒有什么可斗的?
队长说:水烟筒误工时,大家一个接一个歇着抽烟,活干得少。这不是破坏农业学大寨吗?
农才武被弄得啼笑皆非,他摊开手反问道:那大家停工下来斗水烟筒不就更误工吗,笑话!大家做工吧,这种批斗会以后少开点。以后休息时间可以念念报纸,关心国家大事。
他觉得上级的精神在下面贯彻执行时走样很大,就一个一个生产队地去安检查纠正。
由于应付以会计为首的大队革委下达的批判任务指标,许多生产队绞尽了脑汁,想方设法寻找批斗的对象。有一个生产队甚至把一个经常在被子底下放屁的丈夫也揪出来批斗,说是消除资本主义的流毒,令其妻子无地自容。而另一个生产队则把一个整天嘿嘿笑的憨包仔拿出来斗,原因是他老到牛圈里用手耀母牛的那个东西,罪名是伤害耕牛,破坏农业学大寨……
农才武想不到,自己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农村里还是这样来理解阶级斗争,还以这样荒唐愚蠢的方式来进行革命大批判。他多次和会计谈起这些事,会计是始作俑者,他希塑他能自己去扭转过来。可会计都以种种理由拒绝和他配合,会计的偏见和固执令他头疼不已。
终于熬到了秋天。晚稻刚收割完毕,上级就来了指示,一批农业学大寨的工程项目将要在冬天上马,红星大队将抽调百余名青年民兵上水库工地。上级还指名抽调农才武带队,他不由分说就又打起了背包,开赴工地。
农才武他们去的是一个水库工地,距离农家寨近百公里。这是所有上马工程中的重点工程,据说政委也坐镇那里,共集结民工万余名。
工地处在一个深山峡谷里,一条小河沟从桂西北最高的金钟山脉流下来,到了这里居然形成了近百亩的野甸,芦苇杂草生长其中,极为茂盛。这地形极似一只倒置的葫芦,水库的地址就建在这狭小的葫芦嘴上。坝址下游便是民工的驻地,两溜工棚沿着河沟弯弯曲曲地往下延伸。一条新开挖的简易公路傍着河床婉蜒而上,直通坝首。
进入工地的民工都自动编入民兵建制,指挥部为师,下设若干个团营,一个大队通常是一个连。每个连都有一个武装排,相应地,全师就有一个武装团的建制。武装民兵在整个民工队伍中是最风光的部分。列队时他们排在前面,出工时枪不离身,无论白天晚上部轮流站岗放哨。农才武不太懂军事,就被安了个营副教导员的头衔,通常只需点头附和教导员和营长连长的意见就可以了。这样也使他免去了一些麻烦。
令农才武不解的是,别的大队还同时带了一些黑五类分子到工地来,一方面随时接受监督和批斗,一方面强迫劳动改造。红星大队没有地富反坏右分子,所以上级没有这样的安排。工地上的气氛令人振奋,高音喇叭不时播送旋律激昂的革命歌曲,鼓舞人心的消息不断传播。远离家乡,特别是离开了那个诡计多端的会计,农才武觉得有了一种全身心的解放。
安营扎寨后的第三天,广播里传来了通知,叫农才武立即到指挥部去一趟,指挥部领导有事找他。在赶往指挥部的路上,农才武反复琢磨着广播员那甜中带腻的声音,愈品味愈觉得耳熟。心想这声音真是有七八分像东风公社的广播员呢。
到了指挥部,还没等他进门,就看见隔壁间的女广播员朝他探了探头,还朝他做了个鬼脸,见到老熟人,还真有些亲切感。看来,政委后来居上,把杜秘书的心爱之人给夺定了。
果然是牛政委召他来的。政委说搞宣传的人手不够,要他暂时来帮一段时间的忙,主要的工作还是干老活儿,在工地上书写一些大幅标语口号。仅几天时间,农才武就和几位县里来的高手一起,在水库工地的醒目处相继书写了几幅大字。其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农业学大寨、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等都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毛主席语录。最使大家看了就拚命的是奋战一百天,坚决完成坝首填方任务!和愚公移山改造中国!的标语。在工地上写字,农才武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吹鼓手,看见蚂蚁般忙碌的人群,他恨不得就融入他们中间去干个痛快。
万余人生活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最不容易解决的问题就是吃了。米是大家自带的,最大的问题是菜。这年月取消了自留地,社员没地方种菜,自然没有菜吃。然而,菜是不能没有的,指挥部四处采购,终于惊动了上级。但是上面也没有蔬菜,而是调拨来了一车车的黄豆。
长时间食用黄豆,谁也想不到会出现一些副作用。曾经有一段时间,夜晚偷跑回家的人越来越多,路途远的就请假。一部分民工要么睡眠不足,要么缺勤,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战斗力。只有农才武和一些年长者才知道,这种异常现象的罪魁祸首就是黄豆。
黄豆丰富的营养使年轻的男人们焦躁不安,甚至想入非非。一些小伙子起床后不能挺直腰杆走路,都做出一副肚子疼的姿式,并将一只手捣进裤袋里。农才武晓得,要解决这部分人的问题是想办法消耗他们的体力,使他们通过体力上的疲劳而把过剩的精力耗掉,于是他别出心裁地组织了一个青年突击队,专门利用晚上的工余时间加班,挑灯夜战。
此举无疑受到上级的赞许,广播里不时有表扬红星大队的声音,而女广播员又似乎对农才武他们事迹的稿件特别倾注了情感,因而听起来特别动人。一些缺少铺盖而烤火过夜的人,也迅速加入到加夜班的行列中。而那些找不到窍门的连队却依然有人不停地偷跑,最终指挥部不得不动用武装民兵查夜设卡,采取严厉的措施以阻止那些夜逃的人。
冬季的来临使民工们的食物结构发生了变化,青菜源源不断地从县城或更远的地方运来,黄豆效应也渐渐地消失了。工程进度随着严冬的真正寒冷而逐渐变慢,这时候用来筑填的表土已基本用完,接下去将动到更深的而且坚硬的土层,于是取土时就不得不采取爆破的方式。
这种土法上马的水库填土,一般是先在坝址上清除那些疏松的虚土,然后一层一层地铺平泥土,再一层层地碾压,直至筑成高坝。这样的土坝需要大量的泥土,而泥土是用人工一锄一铲地挖出来的,运土则是靠人挑肩扛,最机械化的就是使用独轮车了。
爆破取土才搞几天,就出了大事故,而且就发生在农才武的这个队伍里。其实,事故发生的当时农才武并不在现场,而且直接的责任人也不是他。红星大队民兵连长同时也是副营长的农小毛,自作主张把另外一个大队的一名坏分子借来排除哑炮,结果被炸死了。事情就这样简单。但事后农小毛推托了责任,硬说这件事情曾经和农才武商量过。农才武有口难辩,最终被指挥部通报批评还挨了个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
倒霉的事接踵而来。尽管农才武在水库里出尽风头,尽管这时候他已经是大队长,但在百里之外的会计仍然没有放过他。许多人都知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发生了一场批判邓小平的运动,名叫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处心积虑的会计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农才武:他反对并且嘲讽革命大批判,叫广大革命群众只干活不革命,议论上级领导,喝酒醉打干部……总之运动来了,农才武该修理修理了。于是会计差人带着公社革委的介绍信来到工地,准备把农才武带回去批斗。
恰好牛政委回县里开会,别人做不了主,来人只好先住下,等政委回来。女广播员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她竟有些替他着急起来。她对农才武一直颇有好感,就凭他那副像列宁的面孔她就应该保护他。于是,她就悄悄溜出了指挥部,把消息透露给了农才武。他害怕自己会像武松那样被人在路上暗算,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森林里。
会计派来的人找了好几天仍不见农才武的踪影,只好怏怏而去。一个星期后,他才从森林里钻出来,但批斗的事已不了了之。
可是,坏消息还是不断传来:农才武唯一的儿子患了重感冒,不幸被一团浓痰堵住气管,憋气而死。
儿子的死讯影响了农才武后半生的整个人生状态以及生活方式。他从此一蹶不振,整天酗酒,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逢醉必乱。后来,上级把大队改成了行政村,竞选村长时,农才武黯然落选了。他从此告别了二十多年的村干部生活。
现在,我堂叔农才武已经是个不可救药的慢性酒精中毒患者,任何人都对他没有了约束力。他依然嗜酒如命,依然喜欢骂人,喜欢摆老黄历。我曾经和他饮了几次酒,发现他饮酒的姿态很特别,喜欢蹲在乡村的矮桌边,也不坐凳子。每饮了一口酒后便口中念念有词,多是文革中流行的毛主席诗词或者《诗经》和《增广贤文》之类的句子。当他满脸和颜悦色地频频朝人点头,身体摇摇晃晃,不知底细的人就递张凳子给他,他就开口吟诵:巡天遥看一千河,坐地日行八万里。有酒何必坐凳子!
醉酒后的农才武在村道晃荡时,就有些顽童大声地逗他:列宁,列宁,瓦西里。列宁,列宁,瓦西里!这时他就捋着胡须,作仰天状叹道:哈哈,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呜呼,哀哉!
回到家,他就会老病复发,又打又骂又砸,把惊慌失措的老婆女儿统统赶出了家门之后,用极其难听的语言辱骂她们。村里唯一个可以和他亲近的,是一个外号叫瓦西里的人,此人八十年代中期当过几年村支书,后来因多生了一个孩子,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而被撤职。也许是和农才武同病相怜的缘故,他甘愿当列宁同志的瓦西里,终日醉眼迷蒙有几次,我曾祖父农宝田曾试图从别人手里获得枪械,并恶狠狠地说要亲手崩了农才武那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