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农才生(1957-),大专文化,曾任报道干事、县委宣传部长、报纸编辑、记者。为了自己获得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做一个城市人,历尽艰辛,受尽侮辱。在办妥自己的调动之后,又开始为妻子的调动而奔波……
相对于我家乡那个边远的县城的许多人来说,我叔农才生似乎比他们幸运,因为农才生现在已经是省城人,而他们仍然是县里人。
相对于居住在省城的许多人来说,农才生也似乎很幸运,因为他有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省报记者,而他们的工作仍然很平常,默默无闻。
然而,又有多少人知道,农才生在从一个县城人变成省报记者的过程中,历尽了多少艰辛呢!
有关农才生的故事应该从一封平信开始。
每天上午,县委宣传部长农才生的信袋里总有一些东西充塞,要么是报纸或者杂志,要么是信,多则五封六封,少则一封两封。一九八七年初秋某天的上午,他打开了一封平信。信是省城某科技报纸罗阳先生寄来的,信上称上级刚刚任命他为该报常务副总编,主管日常事务。总编是兼职,具体事都是他说了算。他说他上来后尚缺人手,尤其缺文字功夫不错,有实践经验,年纪且尚轻的编辑。他从他所认识的朋友中排了一下队,认为农才生比较符合这些条件。罗阳最后说,如果他愿意,并且县里放人,他和他的报纸很欢迎他的加入。另外,如果他有意就给他回一封信。
农才生和罗阳是在一个新闻培训班认识的。那次培训班他们同住在一个房间里,时间长达半个月。以往,他们都从报纸和广播中彼此熟悉对方的名字,现在住到一起,就平添了一些亲切感。培训班结束后,他们又见了两次面。一次是农才生出差顺便到报社去拜访罗阳。另一次是罗阳到桂西北采访,他们合作写了一个长篇通讯,发在省报二版的头条位置。因罗阳的关系,农才生就投其所好,写稿也渐渐向他的报纸倾斜。以至没有多少科技的山区小县频频在罗阳那张报上露脸,县里的这方面工作出了名,农才生也被报纸熟悉了。
读信之后,农才生的心情就很难平息下来。老实说,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调离这个县。原因很简单,他是本地人,是本县培养的青年干部。曾经有好心人给他在地区医院介绍过一个护士,人家也愿意和他先交朋友,等他调到地区就结婚。他表示这样还是比较困难。人家又作了让步,表示可以先结婚后调动。但后来还是他自己没有这个信心,他怕调不出去了害苦人家。结果护士一气之下就嫁了个华侨,不久就到香港定居了。农才生认为,要往地区或者省里调,他没个理由,也没这种条件。
现在,罗阳算是给他开了一条路,也就算是给他提供了这种可能。对于他来说,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他觉得,这件事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也不能四处张扬。首先要摸摸县委主要领导的底,探探他的口气。如果领导口气不紧,比较松缓,那么他就可以试一试。如果不行,那就只当一场梦。毕竟他以往也没有过这种非份之想。毕竟县里也相当重视他,他只不过写了几篇破稿,就由一名报道干事逐级攀升,直至今天这个令许多人仰慕的位置。据说,他已经进入了地委的视野,组织上正在对他考核,准备晋升常委甚至县委副书记呢。
除了领导之外,农才生还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女教师李丽。她是目前和农才生关系最为密切的女人,但她却不能算是他的未婚妻,自然也不能称作女朋友。因为,我们国人对女朋友的解释就是恋爱的对象或者未婚妻,当时李丽不能算是农才生的女朋友的原因,是她有另外的结婚对象,也就是她真正的男朋友,那人在外县。
农才生这时候想到李丽,是因为她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她才二十来岁,却已经做了三年的老师了,而且做得很好。两年前二十七岁的农才生在采访她的时候,双方就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那时候农才生并不知道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他觉得她还很年轻,就没留意她有没有男朋友。而他自己则刚刚和地区医院的女护士断了来往,成了自由人。在小县城里,农才生的名字大家都很熟悉,有人还戏称他为记者。李丽是个语文教师,自然对农才生这个行当很感兴趣。于是久不时她就来找他聊聊天,谈些写文章的事。有时候他也背上相机,到郊外替她拍些照片。这样一来二往,渐渐地就产生了感情。情至深处,李丽就开始对当初的情感发生犹豫,和男朋友的关系时冷时热。而这时候农才生却已经完全陷入了情网当中。
男女之间的情爱一旦深化了,那么性爱就会不可避免,农才生和李丽也是如此。
他和李丽关系的突破还是在不久以前。那天晚上她完全向他袒露了心迹,告诉了他自己的一切。她承认她一直处在矛盾之中。说着她的表情就变得很痛苦。如果时光倒流到以前的某一时段,他可能就会主动放弃,不会充当这个第三者了。但是现在他已不能失去她,他已陷得太深而不能自拔。她甚至告诉他,她已不是处女了。说完便是一种任他决断的神态。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她是否处女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何和另外一个男人一刀两断,全心全意地跟他。她就对他说,她需要时间。
农才生和李丽基本上是这样一种关系,既还不能算是未婚妻,也不是纯粹的情人。但是她对他很重要,也很知己,当农才生把罗阳的来信拿给李丽看后,她竟莫名其妙地哭了。
李丽的哭让他感到有些迷惑。一种理解是,她害怕他走后就会失去他另一种理解则是她为他而激动、而高兴。总之,她的哭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就边替她抹泪边说:这件事我还没想好。你是第一个知道,事情就到你这里为止。领导我一个都还没找。
她说:你应该去。我是为你高兴呢。
李丽的表态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她的意见无疑是正确的。男人的事业不能老在家门口做,尤其像他这样的职业,到了大环境就会大有作为。
李丽在表示对他的支持之后,一直闭口不谈他们的关系,就像一个普通的朋友给参谋参谋一样。他知道这时候该轮到他说点什么了。想了想,他就说:要是调得成,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调不成,你也不要离开我。好吗?
我跟定你了。她的双眼又蓄满了泪花。
第二天,农才生就直奔县委书记的办公室。他还当报道干事时,书记是他的顶头上司--部长;而他当到副部长时,书记就升成了管宣传的副书记;他成长为部长时,书记就成了书记。因此,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书记静静地听他说明来意之后,微笑道:县委已经内定你为常委的人选,培养一个少数民族干部不容易,你看是不是可以不走?
农才生说:我还是对笔杆子有感情。不到大地方,这笔杆也玩不出什么名堂。另外,老强调本地干部留下来建设家乡,这是过时观念,人才不合理流动,这样也不利于山区的发展。
书记说:我也是这个观点,是人才,上级需要,就该适当放一些出去,这些人反过来会对县里有好处。这样吧,你的要求我可以考虑。你打个报告来,让常委讨论一下。
农才生知道书记松口了,就起身告辞,说:谢谢书记。
书记又说:他们要你,要有个正式函来。不能用两毛钱就把你挖走了。
农才生当即应承把他的意见告诉给罗阳,就退了出来。
都说这一届书记开明通达,确实如此。农才生似乎已经看到了一线曙光,心情便畅快起来。他立刻给罗阳写了一封长信,表示非常愿意去和他一起共事。同时希望那边尽快发个商调函来,他这边配合行动。
发了罗阳的信,农才生就动手草拟一份报告给书记,让他作为讨论的依据。
第六天,求贤若渴的罗阳就驱车数百里,风尘仆仆地来到桂西北,要和县委领导面商农才生的调动事宜。罗阳的出现使农才生乱了方寸,他急忙向书记汇报了情况,书记说他可先和罗阳见见面。罗阳在省内新闻界有些名气,书记读过他的不少文章。
晚上,书记带了组织黄部长来到县招待所会见罗阳。在农才生在场的情况下,书记对他的才干大加赞扬了一番,同时指出,要是他继续从政将前途无量。但又表示,既然上级需要县里也只能忍痛割爱。
罗阳是一介文人,见书记这么豪爽仗义,便说了许多溢美之词,表示衷心感谢县里的支持和大度。但同时又称,因一时还没有调干指标,农才生目前只能先借调过去,等人事部门的指标批下来再办理正式手续。
对此说法书记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他皱着眉头说:人一走县委就马上下文免了,接着要物色顶替的人选。可是借调就不好说了,如果调不进去怎么办?回来又得重新安排。
黄部长也说:借调不好办,占用编制不说,就怕以后很多干部效仿。眼看事情要搁浅,罗阳就有些急了,声调高了起来:才生我们是要定了的,去了我们马上去争取指标,不会让他回来了。我们现在很缺人手,主管部门才同意我们进人。我们大老远跑到桂西北调小农,也是觉得县里平时对我们很支持。因此,还是希望县里能够通螎一下。
罗阳可谓是情真意切,农才生都暗自为他的这番话叫好。这时候书记将目光移向农才生,似是在问他借调去不去。农才生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该表述一下自己的意见,就说:借调肯定会给两方面增加麻烦,会留下一些尾巴,但报社现留急需用人,我就先过去吧。
罗阳说:我们会尽快办妥的。
书记和部长交换了一下意见后,就说:那,就请罗总明天到县委来一下,具体找黄部长办一下手续。
半个月后,农才生就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家乡桂西北,离开了李丽,来到首府南宁,开始了他一段非同寻常的生活。
农才生的到来使罗阳既高兴又尴尬。人来了就得有个地方住下,罗阳就带上农才生直接找到主管部门向领导汇报,领导却批示让办公室解决。他拿领导批的字条找到办公室吴主任,吴主任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只在纸条上睨一眼,就拉长脸说:正式职工都管不来,借调的就更没办法了。
罗阳知道事情就到吴主任这里卡住了,再磨下去也没用,只好和农才生退了出来。路上,罗阳就慷慨激昂地数落了一遍办公室吴主任的种种官僚主义行径。让农才生联想到了县委办公室的那个行政秘书,主任的甚至是书记的意见都常常被他当成废话,机关干部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上级不给房子,就只能自己先解决了。罗阳找来办公室廖主任,要他就近去租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一室一厅都行。廖主任最先考虑到的是经费,他问罗阳房租怎么支付,罗阳说,厅里不解决当然我们自己解决了。廖主任的脸马上就变得难看起来。他不想动用内部存折那仅有的几万元钱,这样会损害大家的利益。他说是不是去找别的人一起合租,这样可以节约一些。罗阳忽然间就变得固执而坚决了,他说不行,小农晚上要工作,不能受人打扰。人家在县里是部长,怎么能和那些打工的住到一起呢!
至此,农才生多少感觉到,要他来只是罗阳一个人的意愿。顿时一股凉意就不知从何处生起,他的心头不由地颤抖了一下。一时租不到房子,农才生就先到旅馆去住。罗阳说,你先住下来,住宿费由报社开支。吃饭问题你先自己解决,要不到我那里也行。
农才生告诉罗阳,他的哥哥和姐姐都在南宁,父母就住在哥哥那里,吃饭问题不大。罗阳就把家里的一部自行车借给他用,临时解决了他的交通问题。其实,我们家住在城北郊,而农才生住的是城南,相距较远。除了周日可以去和家人团聚外,其余时间他都是打游击。
半个月后,报社总算在一所小学里为他租到了一套房子,月租380元。贵是贵了些,但比住旅馆强。他每天花的都是报社同事们的血汗钱,如果没有他,他们就可以活得更滋润点。为了罗阳的仗义,为了大家的血汗钱,农才生暗暗发誓要好好干,干出一些名堂来。
部里的同事来信说,他走后的一个星期内,县里就下文免了他的职务,同时任命了新的部长。这就意味着告诉他一个讯息:他已没什么退路了!
李丽已连续来了三封信,密度是每五天一封,而他只回复了一封。她在信上向他描述自已是如何地思念他,甚至每个想他的梦境都详细地记叙下来。她每隔一天就到他宿舍去浇花,哪一盘花的生长状态如何,花开了几朵她都一一在信上描述。其中,有一封还说到了她和以前男友的关系。她说事情已基本了结,只剩下找个机会把他送给她的订婚戒指送还信他,问题就彻底解决了。看了那信,农才生就陡然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夺人所爱。心想,那边那个痴情的小伙子不知该有多难受呢。李丽虽然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他已经爱上她了。从一见钟情到爱,这是一点一滴加起来的,现在杯子满了,他别无选择,也管不着别人难不难受了。
李丽的那封信还使农才生对戒指那东西产生了厌恶。这种东西本来是象征爱情不可变异的证物,现在李丽说退就退回去了。他觉得那东西不过是一颗黄色的金属,一些女人可以拥有好几只,因而它并不能再代表什么了。
比较让农才生感到欣慰的是,在报社里,他也有了一张和别人一样的办公桌。他只跟罗阳学干了一周,第二周开始他就全面接管了报纸的第三版,在责任编辑的署名处堂堂正正地标上他的名字。以前,他的名字只出现在稿子上,而现在他成了一名编者,更显出一种职业味道。
罗阳比农才生大十多岁,是个经验较为丰富的老报人了。他的业务水平在报社首屈一指,在同行中也受人尊敬。在性格上,他应该属于那种融正直、坦诚、无私,却又自负、易怒于一身的人。当领导显然是他的弱项,和上级领导关系不好,成天埋怨他们如何不关心下面疾苦,说他们腐败无能,等等。报社内的人都称他为罗老师,因为他年纪最大,依次下来是编辑部主任南雄和编辑李洛兵,他们都四十岁出头。
在报社,平时敢和罗阳理论一些事情的是南雄和李洛兵。据说南雄干编辑部主任也有几年了。罗阳由副总编升格为常务后,应该及时添一个副总编的,但罗阳没有添,他认为一个小单位要那么多领导容易乱,再说编辑部主任也算是领导了。因此,就不要增加领导了,需要加强的是编辑,要农才生来就是这种论点的结果。想上副总的南雄没能如愿,心里对罗阳便存有怨恨,工作不太合作,有时还敢顶撞罗阳。
李洛兵原来是某个乡级卫生院的牙科医生,因平时给报纸写些卫生知识类的火柴盒文章,同时觉得在乡下呆腻了,就由一个有相当背景的人硬塞到报社当编辑。业务凑合,常出差错,却经常对别人说三道四,不把领导放在眼里。农才生才来不久,就看见李洛兵和罗阳、南雄分别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