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枪伤离开后,胡乱地捣了一些树叶包住伤口,竟然止住了血,而且没有发炎。随后,他混进了红卫兵串连的大军中。在贵州遵义,他居然碰上了来自母校的红卫兵队伍,他们收留了他。然后山南海北地疯游了几年,直到串连结束。后来,他冒充知青到贵州山区插队,被查出来后连夜逃往大森林,被热情的守林人收留,在即将成为守林人女婿的前夜,他又逃走了。在路上,他遇上了两个江湖泥瓦匠,每天随他们走村串寨,给人家踩泥巴做砖瓦。他们只管他吃饭,不给分文工钱,一干就是几个年头。当他从报纸上、从很多人的闲谈中知道,国家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许多冤假错案正在得到平反时,就告别了流浪生涯,沿路乞讨回来了。
孙伟文边饮边说,似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农玉秀坐在他的对面,目光一直盯住他,一时忘了吃菜,心底里像有些酸溜溜的东西在涌动。
这顿饭一直吃到饭店餐厅打烊了他们才离开。
孙伟文一个人喝完了一瓶茅台,语无伦次的,显然已经醉了。她把他扶上三轮车,然后骑自行车跟在他后边。好不容易回到单位,他踉踉跄跄地下车时,她悄悄地就溜进了大门。当她从暗处往回看时,却见他蹲在他那栋宿舍单元的楼梯口,吐了一地。
她不忍心看他这样,就赶过去扶起他一步一步地爬上五楼的房间。生怕被人撞见,她把他送到门口她就转身欲走,不料,却被他一把拽住了。随即,门也被他打开了。
你以为我醉、醉了,是吧?告、告诉你,一瓶茅台算什么?我、我可以喝、喝两瓶!他打着酒嗝说。
她怯怯地给他倒了一杯开水,然后抱着胸看他,伺机离开这个是非之处。他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意图,身体摇摇晃晃地挡在门的方向。他指着沙发说:坐下吧,我、我还有话和你说。
听到这话,她的心脏似被撞了一下,立即疼痛起来。
噢,你先看看我的诗歌。他从角落拎起一个布包,搁在茶几上。双手抖索索地解开,现出一叠叠破旧肮脏的纸来。这……这就是我十年的心血。
她看他打开一叠纸,才看出是一些烟壳和旧报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些字。
我每晚都、都把他们当枕头。不、不然那两个无、无知就拿去卷烟抽。我操!……哦,对不起!
她看着他的那些诗歌,心里不由升起一种敬佩之情。但她还是想马上离开这里,儿子去回来了没有?功课做了没有?她的心里都惦挂着呢。
见她走神,他就重重坐到她身边的沙发上。你、你想走,我、不给你走!她有意挪离他远一些,他又跟了过来,脸上既有些昏糊、顽皮,又透着颜厚无耻。
她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就急忙站起来。他看出了她的意图,也站了起来,并一把从身后抱紧了她。
孙伟文,你不能这样。我够苦了,你不能害我啊!她含着哭腔央求他。
为什么不能,你是我老婆。他喷着酒气说。
我现在不是你老婆了!她说。
但他仍然像听不到似的,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不管她如何挣扎踢打,猛地就将抱起,蹒跚着往房间移去。他将她放在床上时,就顺势压住了她……事毕,他的酒也醒了许多。他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憋了十年了。你知道这十年我怎么过吗?我晚晚打飞机,不然我睡不觉。又说:我要把你娶回来。那个人他不配做你老公!
农玉秀沉默着打理好自己,一言不发地走了。
孙伟文瞅准一个机会,把陈华请到饭店去喝酒。不料,他还没开口,陈华就说:你有钱,我要喝茅台,一人一瓶。
孙伟文毫不含糊,就和他杯对杯地饮。酒至半酣,陈华才指着孙伟文的鼻子说:你这个杂种,你还没挖茅坑,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了。你想要回她?她原来是我的,现在也是我的。你得先答应个条件……
什么条件?
陈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不准你怠慢那孩子!
孙伟文忽然扑通一声,跪在陈华跟前,噙着泪说:陈工,你太伟大了。我八辈子谢谢你!
就这样,两个无耻的男人背着我姑农玉秀又达成了一笔肮脏的交易。
陈华说着提起酒瓶咕噜噜地往喉咙猛灌了一阵,直灌到空了,才咚地将空瓶搁在桌上,走了。回到家,满脸通红摇摇晃晃的陈华对农玉秀说:我同意了,你跟他过吧。他答应我对农夫好。
为什么?她哭了起来。你告诉我为什么?
就是为了你!他说。
我恨你们!
尽管农玉秀感到多么悲伤,思想多么矛盾,但最后还是又和孙伟文复了婚。毕竟,她和陈华的生活是不完美的,不健全的。只有农夫有些迷惑,但他最终还是服从妈妈的决定,有些事,只有他长大了才会知道。
孙伟文又开始不断地在报刊上发表诗歌。其中有一首《为什么流浪》发在《诗刊》的头条,并迅速引起诗评界的注意,有人甚至称之为新时期伤痕文学的代表作之一。从此,谢顶诗人孙子的名字和照片不断出现在报刊上。其实,那些诗作都是他在流浪中创作的。现在他只需把它们从烟壳纸或报纸片上抄出来寄出去,就会立即激起一阵波澜。如果说文革前他因发表过一些诗作而被称为诗人的话,那么,现在的他便可以冠以大诗人的头衔了。
恰好那些年平地里忽然涌出了一大批文家爱好者,人们对文学作品的狂热令作家诗人们有些措手不及。孙子第一本诗集《为什么流浪》一炮打响,印数达几十万册。看见有利可图,数家中央及地方出版社纷纷上门向他索稿。结果,他连新诗旧诗一起,竟一口气出了五本诗集。诗坛出现了一阵孙子热,还被文坛某老称之为孙旋风。
成名之后孙伟文告别了会计工作,调离了设计院,出任水电系统的文学协会主席。虽然是个闲职,但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参加各种笔会、讨论会,不开会时就写诗或辅导业余作者。
对于别的人,名气可以带来金钱或者官位,但孙伟文却不同,金钱和地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流浪十余年,他不敢碰任何女人,不能和她们发生任何关系。青春年少时,他曾经蒙受过女人的羞辱。他蒙冤服刑死里逃生出来,自己的女人竟和别人又住到了一起……这一切,都使他感到极大的不平衡。他太需要使自己的心理得到平衡和满足,那就是向女人索取。
诗的海洋里浮游着许多激情四溢的女人,她们有如虫蛾,每当一座灯塔出现,她们就不顾一切地向灯塔扑去。诗人孙子就是一座新出现的灯塔,自然就有许多投奔光明的女子,格各就是集中的一位。
格各第一次拜访孙子时就声言她是为嫁他而来的。四十岁的孙子对二十岁的女大学生格各说:你懂诗吗?
格各不屑一顾地说:诗就是流浪,是漂泊,是离婚,是私生子,是男人,是女人,是谢顶,是大胡子,是生殖器……这些你都有了。所以,你就是诗。懂吗?
孙子就把她抛上床,说:你也是诗。
孙伟文还有一些像格各这样的崇拜者,但她们都不如格各能够博取他的欢爱。格各有时候是很出格的,她时常毫无顾忌地找上门来和诗人做爱。有时候是在办公室,她一进门就随手关上了门。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孙伟文是难以回头了。格各的出现意味这个着名的诗人就不再是我的姑父了。当然,最后一个撩开面纱的应该是农玉秀。
某个下雨的时刻,在办公室上班的农玉秀惦记着那些晒在自家阳台的衣物,就跑回家来收衣服。当她打开自家的房门时,她就看到了那幅令她昏獗过去的图景。
诗人为了他的诗而再度离开了农玉秀。这种结局对于他抑或农玉秀都是不能想象的。经历了几度离合之后,农玉秀已经彻底疲倦了,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和命运抗争的力气,任由命运之舟载着她漂向何处。
所幸的是,她的儿子农夫也很为她争气。就在孙伟文和她离异的第二年,十八岁的农夫考上了大学。录取时,农玉秀觉得前夫陈华对孩子的帮助和影响甚大,就向他征求意见,该报哪一所学校合适。陈华认为农夫对理工科的兴趣颇高,就建议给他报他们的母校--华南理工大学。这是一所给他们留下过美好记忆的学校,她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们优秀的新一代。
儿子去读书了,这也是一次和亲人的别离。饱受悲欢离合之苦的农玉秀又独居了。她才四十五岁,人生的道路还有一大截要走,但如何继续走下去,她确实没有仔细想过,甚至是不敢去想。
此时,她已经是设计院里为数不多的高级工程师,肩上的担子愈来愈繁重,而身体却在一天天地衰老,精神也日渐枯萎。一个人独处的夜晚,她会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节拍。每当此刻,她就常常生出到外面去走走的渴望。
她先去影院,却发现看电影的多是情侣或者一家人。到公园去散步也是如此,看见年轻的男女们旁若无人地在那里亲热,她就忍不住脸红心跳,避瘟疫般地逃回家来。
细心的陈华看出了她的孤寂,就带她去舞厅散散心。陈华已升任总工程师,但还是孤身一人。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迷上了跳舞,悄悄地扫除了舞盲。虽然已届中年,农玉秀的腰身并没有多大变化,穿上适身的衣裙,在中年人居多的舞厅里出现,仍能吸引到不少目光。
陈华其实已有了固定的舞伴,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三个人坐到一张台上,两个女人的表情就不自然。陈华就对少妇说:你先带农大姐学学基本步,我去打个电话。她读大学时跳过的。
少妇似乎很听话,对农玉秀说:我们一起学吧,我跳得也不好,都是老陈教的。
进入舞池,少妇跳男步,农玉秀跳女步。他们随音乐跳了一会,少妇就说:老陈说你是他的前妻?
农玉秀说:我们离好几年了。
少妇又说:他说要给你介绍个对象。我见过那个人,样子蛮好。
农玉秀就停住了脚步,不想跳了,她说不想见陌生的男人。
少妇说:反正先一起跳跳舞,又不怎么样。跳舞比呆在家好。我老公出国了,两年才回来一次。
两人正说着话,曲子完了。她们回到座位时,陈华已经坐在那里。
我看还行嘛。陈华笑道。
农玉秀说:老了,关节硬了。
音乐又起,是华尔兹。陈华就对少妇说:先委屈你一下,我和她重温一下旧梦。说着就把农玉秀拖下了舞池,生硬地跳了起来。
玉秀,你看你好像个老太婆一样了,可我呢好像还很年轻。他说。
你真的变得年轻了。是那个少妇带给你的吗?她问。
他有力的胳膊实在地揽住她的背,她虽然跳得很紧张,却很踏实。他们没再说一句话,彼此感受着对方。原来跳舞竟是这般美妙。农玉秀在心里说。
这天晚上,农玉秀终于找到人生的另一种乐趣,那就是跳舞。
陈华给她找来的舞伴是某厅机关的工会干部,舞技一流。人也挺有风度,还不到五十岁,称李主席。
李主席带农玉秀跳了两曲之后就开始大汗淋漓,但他说她的乐感很好,身体的柔韧性也很好。李主席断言,不出一个月,他和农玉秀的组合将会超过陈华和少妇的组合,最终将问鼎某交谊舞大赛桂冠。
离开的时候,我姑姑农玉秀和李主席都有些依依不舍。李主席主动地给了她一张带香水的名片,然后是握手道再见。
双方还约定第二晚再来。
回来的路上,陈华说:老李这个人不错的。别看他在外面雄头,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他正和老婆办离婚呢。
农玉秀哦地一声,说:怪不得他那么会跳舞。
第二天晚上还要不要去跳舞呢?她又有些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