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脸上有了微笑,说:国庆节吧。
农才生说:还有一个月,我回去安顿好了就回来。你可要等我啊!
李丽说:你以为我是鸟么,说飞就飞了。
怕她寂寞,他就把彩电给她留下,冰箱也留了,她喜欢做些冰冻的饮料。自然,留下的还有花盆、收录机等她喜欢的东西。对于他所说的下半场球,他已作好了打更持久战的准备。当然,他不会告诉她这些,以免破坏情绪。
当农才生一路风尘仆仆,包里拎着户口、粮食、组织关系等进入南宁市的时候,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又热又酸的流物。是什么东西,他一时分辨不出来。
农才生把东西搬进屋子后的第三天,房间的主人──校方的一位代表就敲响了他的房门。
代表见他一屋的东西还乱糟糟地没摆好,就说:你刚搬来啊?那也好,不用摆了。我们要收回房子了,有位老师刚调来。
农才生揣摩对方是不是想加房租,还是真的叫他走人,就有些不快地说:你们应该早几天通知我。
对方说:找了你几次,都不在,很抱歉。
农才生说:能不能给我几天时间?
对方说:五天吧。这个月的房租就免了。
你们,还有别的空房么?
对方说这个单元一楼有一套,但水电不行。农才生知道就是楼梯口右边的那套,下水道排水不畅,雨下大一点就进水。厕所和厨房的水管也经常堵塞,脏水污物动不动就在房间里肆意横流。连续有两个租户都住不下,他当然也不敢住那种房子。
当晚,农才生就去找罗阳。罗阳似乎没有想到问题会是这么层出不穷。沉吟片刻,才开口道:这两天我们一起想办法。
此后两天,在罗阳的谋划之下,让农才生自己出马去攻了一下办公室吴主任,而他自己则负责给主管领导打电话,目的是让厅里尽快给农才生安排房子。领导再三强调房子由办公室统筹安排,他只能说说,具体操作要由办公室视情况而定。这样,办公室吴主任就成了唯一的公关目标。
由于有了与人事处长打交道的成功经验,农才生决定如法炮制。因为罗阳已表示不屑于和吴主任这类官僚打交道,这副担子只能落到农才生的肩上。白天,他以自己的名义打了份申请住房的报告,加盖报社公章,然后郑重其事地送到吴主任的手上。吴主任接过去扫了两眼,说:小农,你的困难我们很清楚。问题是总要解决的,但你要我们马上解决我做不到。你要体谅我们,理解我们,支持我们。你说是不是?
农才生心里想,这么讲我不就是来无理取闹,给办公室领导制造麻烦了么?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不断称是。
吴主任见他诚恳,就说:报告先放在我这里吧。
农才生只好辞别出来。晚上,农才生提了一袋家乡墨米和两瓶浸有蛤蚧的土酒去敲主任的门。
开门的正是吴主任本人,见他提着东西,就把他挡住了。吴主任嗓音很大地说:小农,你要是来我家坐坐,我欢迎你,但东西你要放在外面。
农才生压低声音说:这是从家乡带来的,给吴主任尝尝鲜。
吴主任说:这些东西你留自己吃或者送给别人吧,我家都有,啊!
吴主任挡在门口,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农才生怕僵持下去引起邻居的注意,就尴尬地说:那我就不进去了。
吴主任说:不是我不欢迎你,是因为你拿东西来。你的事我们总要解决的,要耐心等待。好走啊!
农才生真想把东西甩在楼下,但想到这样会引起别人的误会和反感,就悻悻地提回房间。
他没有把送礼被拒的情节告诉罗阳,只说是没办法了,他们的口气仍然很硬,刀枪不入。
罗阳对此似乎有所准备。他想到了另外一位领导,这位领导身居高位,却颇爱好用笔名写些科普类文章,罗阳帮他发了不少,最后还结集出版,他又写了两篇评介。因此,这位领导对他们的报纸颇有好感。罗阳认为,领导还掌管着一个庞大的系统,只要他开恩,问题不难解决。
罗阳在电话上和这位知名度很高的领导颇随便地聊了很久,令编辑部的所有人员惊讶不已,特别是自认为后台很硬的李洛兵。领导最后答应帮问问看,下午就可以有消息。
下午,领导委托秘书打电话来,称属下某学校有地方可以安排农才生暂住,六个月后那幢房子要拆了重起,因此只能住六个月。
六个月就六个月。罗阳和农才生就按照秘书的指点,找到了某学校的丁主任,主任又叫人拿了锁匙带他们去看房子。
这是一个单间,可以安床和一些家具。惟一不好的是门口的斜对面是个公用卫生间。不管怎样,也比没地方住强。于是,农才生的东西被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搬到新居,一部分借放到罗阳的杂物房,另一部分拉到我们家暂放。连同县里的那部分,就是一分为四了。
离国庆节还有几天,农才生又提出请假。
罗阳有些不解地问:你不是全搬来了么?
农才生说:没完,我要回去结婚。
罗阳听得有点发糟了,一字一顿地问他:你是说要回县城去结婚?
农才生点头说:我未婚妻在县里,她是小学教师。
罗阳说:你是不是先缓一缓,我尊重你的情感,但不能理解你的行为。城里的姑娘有的是……唉呀,我不好怎么说了。
农才生说:罗老师,请给我六天假,加国庆两天,一个星期日,共天。
罗阳摇头不已。他那神态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让农才生回味无穷。
这次回县,除了结婚之外,农才生还想回乡下去看望九十多高龄的祖父农宝田。据说祖父知道他调离县里后很不高兴,连骂农才生和我父亲农才昆不孝。祖父说:他在县革委工作还嫌不够大么?就有人纠正他:是县委,县革委早没有了。
都一样,县革委,县府,县党部,县衙都是七品。祖父说。
从省城到桂西要坐十多个小时的车,行程五百余公里。一半是柏油路,一半是沙石路,沿途峰回路转。时而傍着红河,时而绕上峰顶。想到这一生不知还要跑这条路多少次,农才生的心中不禁掠过一丝怆然。
农才生和李丽的婚礼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小县城许多熟识他们的人背地里都有不同的议论。有人认为这才是爱情,尽管存在地域的差异和年龄上的差异,但都不能阻挡两个人的结合。有人则认为农才生是做给人看的。一个都市人和一个小镇人的婚姻至少存在某种功利因素。比如李丽年轻,农才生看上她的年轻。比如农才生是省城人,李丽想调往省城。但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一桩美满姻缘,因而是很值得祝贺的。
农才生本来没有设婚筵的打算,觉得那样会难为一些亲友,另就是考虑到自己原来大小也是个县委干部,怕影响不好。同时也担心经费问题,后面花钱的日子还多呢。但是,他没能说服李丽。她认为结婚是终身大事,不能不声不响的就走过场了,以后想起来会后悔,会伤心的。他拗不过,只好同意了。
双方的亲友都不少,该请的至少几百人。经过反复筛选,最后确定了一批非请不可的名单,加上双方家人,总共是十桌。好在小县城的物价不高,食品便宜,一桌十菜一汤的筵席才二百元,加上酒水也不到三百元。后来结算,竟是收支平衡。
农才生抚着累坏了的新娘说:你的目的达到了。
李丽反问道:你的目的呢?
农才生疲倦地说:大大超过了。洞房不大,婚床是她的小床铺再临时加一块板,好在天变凉了。
单位的同事都知道,农才生此番回去是去结婚。他们边品尝他带回来的喜糖喜烟边长嗟短叹,说这才是伟大的爱情,是共产党员的高尚情操……云云。年轻女编辑小史还煞有介事地称农才生为雷锋。
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得农才生很好相处,说话尽可以咸中带辣的,所以顾忌甚少。
他刚回来,就被我父亲叫去训了一通。我们家全体人员对农才生回去结婚一事没和通气感到十分不满。
他刚踏进家门,我祖父就将阴脸扭到一边。人还没坐定,我父亲农才昆就开始对他冷嘲热讽。一会称他情圣,一会叫他新郎的。后来他终于点了个明白,说:我说你还让别人替你操心到什么时候?
这就是情感,你也知道的。农才生辨解说。
农才昆的声音倏然变高起来:问题是你这摊事都还没有了结,你现在又制造新的麻烦。你觉得还不够吗?
我也是身不由己,没办法。农才生说。
没办法?是未婚先孕还是她逼你?农才昆穷追不舍。
农才生说:别说得那么庸俗好不好?全都是我愿意的!
喂,喂,喂!你先别生气,我是说你能调她来么?你有这个能力么?你应该考虑国情,调入城市是受到控制的,你不晓得吗!
农才生沉默片刻,叹道:慢慢来吧,什么时候能调就什么时候。
农才昆说:反正,看在兄弟的情份上,我已经帮过你了。他从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农才生:你看这个吧。
信是D县书记写来的。他告诉农才昆,他托他要的调动指标已经由人事厅调配处他老乡副处长办妥。但交换的条件是,书记要帮副处长的表弟由工人转成国家干部。这事情他正在努力,会办妥的。这是小事一桩,请他别介意。书记还问他弟弟调成了没有……
看完信,农才生好久没有言语。他没想到他的事竟让别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这位书记有权,而罗阳是没什么权的。罗阳为他承受的压力也太大了。难怪许多人对他的婚姻会有不同的看法。自己都够让亲友们麻烦了,还有老婆呢!
然而,事到如今,不管怎样他都无退路可走。他是爱李丽的,只要这种爱存在一天,他们就会作一天努力。
农才生再次把李丽调动的希望放在老马的身上。老马从事人事工作的时间较长,而且是老友,说话彼此平等,也很乐于助人,所以他就决定依靠老马。
和老马打交道不需要礼品,他也不需要农才生的礼品。
老马告诉农才生,他妻子李丽是小学老师这点不好办。南宁缺大学老师,缺中专老师,缺中学老师,就是不缺小学老师。老马是给很多同学打了电话之后得到这个信息的。老马问他幼儿园行不行,如果行他就继续帮他打听。
农才生说:只要进得来幼儿园也行,幼儿园大班和小学一年级也是很相近的。
老马替他又打了无数的电话,终于无可奈何地通知他:幼儿园也行不通。有极个别幼儿园是还缺人,但听说李丽是小教都表示爱莫能助。
至此,李丽调动的第一次冲击不得不暂告一段落。
农才生暂住的地方在二楼,这是一幢老旧的苏式房子,白墙红瓦,楼层之间用厚木板隔着,年代久了,踏在上面颤颤的,脚步声整幢楼都能听得到。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经常断水,缺了水的卫生间时常弥漫着浓烈的尿躁味。因此,他不得不随时都紧闭房门。
这楼上住的是单身的男女,多数都很年轻,看样子是分配来不久的。一天,有个女孩看见农才生拿了一迭杂志上楼,就问他借了两本,说看完了就还他。一来二去,他就知道她叫吕晴。她脸又圆又白,长得有点胖,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很随意地披在肩上。她也知道他叫农才生,是报社的,她就叫他老记。
吕晴是学计算机的,整天闷在屋子里和电脑打交道感到有些抑郁。她说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学中文或者新闻。她告诉农才生她父亲也是个老记,却一直不肯透露她父亲的名字。
因为臭尿,吕晴每次到农才生的房间都要随手关门。头两次农才生还有点胆战心惊,到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一放寒假,李丽就马上赶来和农才生团聚。她知道他又搬了房子,但没想到住这么个破地方,心里便有些难过。农才生告诉她,破地方也只能住六个月,现在已经住了三个半月了,过了年又得考虑找地方搬。
李丽说:你们单位真的不管你的房子么?
农才生说:我们是二层机构,野仔一样的,没人管了。
李丽就苦笑道:就是我调来了,也还不能睡大床。
李丽来的头一天,吕晴又来串门了。她敲门的时候,农才生和李丽刚想要干点好事。他本来以为,她敲了一会门不开就会走的,不料她又嚷又敲,便只好起来开门。
吕晴进来后照例随手关上门,说:我们去看电影吧。她说这句话时同时也看见了坐在床沿的李丽。
农才生是想让她进来才介绍的,不料让吕晴先见到了李丽,并且开口就问:她是谁呀?
这时农才生才回过神来,说: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李丽,她是小吕,同一个楼的。
在这一瞬间李丽脸上的气候已是多云转阴,对吕晴充满敌意了。这个变化只有农才生感觉得到,粗心的吕晴是觉察不到的。吕晴说:既然这样,那我自己去看吧。
农才生把吕晴送出门,就赶紧关上门,走到李丽旁边坐下,刚要搂抱,却被她身体一扭甩脱了。
按常规,农才生这晚上不知要花费多少口舌才能把李丽哄住。但他们都明白分离了三个月之后最先需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因此,吕晴带来的不愉快很快被扔到了脑后,两人禁不住干柴遇烈火般地迅速燃烧起来了。
老马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在农才生和李丽到他家拜访的晚上,他就萌生了一个想法。第二天,他就把这个想法在电话上和农才生作了交换。
老马以内行的口吻说:我忽略了个问题,就是你们的婚龄太短,也就是分居的时间太短。一般不够两三年人事部门都不会出面解决。
农才生间:那怎么办?
老马说:我有个想法,让你夫人先改行,改到容易调动的部门来。比如我们部门,干部是直线管理的,这样以后更容易调动。反正你一下子是调不来的。
农才生听了,觉得确实是个好主意。老马在税务部门搞人事工作,如果是由他亲自操办,那就再好不过了。农才生问他是否可以让李丽改行到税务部门,他说可以试试,地区和县的局长他都比较熟。农才生当即表示,马上和李丽交换意见。
李丽听说是让她改行到税务部门工作,就大叫起来:是让我去收税吗?
农才生说:收税有什么不好呢?穿上制服威风得很。
李丽说:我怕没这个胆量。很多人都不理解政策,乱骂人,还打人。
那你就对他们说,社会主义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还陪一张笑脸,保准行。农才生尽量把事情说得轻松些,让她消除顾虑。
李丽说:我很舍不得我那帮学生,也舍不得我的学历。
农才生说:这就叫丢卒保车。鲁迅、郭沫若不是学医的人,后来不是改搞文学了。告诉你吧,这个事是你想不通也得通,别无选择。
李丽难过了一阵子,终于点头同意。当晚,夫妻俩就到老马家,算是正式表态。同时也先谢他为他们所花费的心血。
老马告诉他们,改行的事要两条路同时走,一条路是他这边分别和有关人员层层打招呼,再由县局往上申报调干指标,有指标了才能进人。这条路由他负责。另一条路是李丽要给县教育局打请调报告,县里同意她改行并调出,税务部门才可以接收。他预见,让李丽改行的难度会很大,要农才生调动县里最硬的关系来实现。
听毕老马的部署后,农才生感到像在准备打一场大仗,心情不由地沉重起来。他明白,即使是这一步走通了,这个战役的目标也只实现了一半,离胜利还很遥远。
过完春节不久,新学期开始后李丽就向学校递交了报告,申明为了解决夫妻分居两地而要求改行。学校和镇教育组都相继签了意见,报到了县教育局。
正如老马所料的那样,李丽的报告到教育局就搁浅了。原因很简单,小学老师非特殊原因不准改行。李丽分别几次找了人事股长和局长都无济于事,只好把球踢到了远在南宁的农才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