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听说县教育局长的头难剃,不好说话。有正当理由的要求他也要千方百计卡你,实在卡不住了也让你脱层皮,走得不愉快。有人还私下议论局长收受贿赂,谁要改行或者要从乡下调到县城,就得拿两三千。纪委和监察下来查时,却没人敢站出来举报,谁都知道老师的弱点是爱面子。其实,农才生和教育局长也是熟人,打过交道的,只是现在他不在县里了,难免人走茶凉。
李丽在这个令人沮丧的电话里,还念念不忘吕晴对她的威胁,再次警告农才生莫玩火。农才生觉得,此时此刻她还说这个话就有点想生气了。
农才生很想回去一趟,但罗阳面露难色。有两个编辑请了假没回来,连他都顶版了。罗阳问他是否可以等一等。农才生说报告已经交上去了,要趁热打铁。
罗阳说:你是不是给你们书记写封信,让他帮说一下。
农才生说:书记已经调地区当副专员了。
但他立刻就想到了任副县长和组织黄部长。任主管教育,和农才生比较友好。黄部长原来也和农才生一样干过报道,彼此都很熟了。农才生决定要依靠他们去和教育局长说情,于是他分别给他们写了信,希望他们在关键时刻再拉兄弟一把。
信发出不到几天,宿舍楼梯口上献出现了告示:通知这幢楼上的住户十天内搬出。农才生一算,正好是六个月。吕晴他们已有了新的住所,农才生又陷入了无家可归的状态。
吕晴同情地说:要不你住我那里,我回家去住。她家在省报,住房很宽,但她为了自由才住到单位里来。
农才生帮她搬完东西,对她的主意表示感谢。他说:如果你是个男的就好了,我就可以住在这里。
吕晴说:那才不正常呢。怎么,你是怕你那位小‘爱人’吧?
吕晴很在意爱人这个词,时常搬出来嘲笑农才生。他就说:红尘有爱嘛,笑什么笑?
住房危机再次威胁农才生。他觉得很有必要再去面见一下吴主任,把他现实的情况申述一下。
没想到吴主任的口吻和前几次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那张板脸变成了哭丧脸,他还拿出一迭报告抖给他看,说有不少还是一家人的呢。农才生听出对方是见他一个人,就表示不得一套得半套也行。但吴主任还是没一丝松动。
农才生只得又把问题上交给罗阳。罗阳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突然说:干脆你住到我的办公室来吧。
农才生惊诧道:那你到哪里办公?
和你们一起。罗阳说。报社有六间办公室,给你住两间。
农才生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罗阳说:唯有此举了。你到外边去住一辈子他们都不会安排给你,就这样定了吧。
要腾出两间办公室给农才生住,大家都没多少异议。因为毕竟已有一年多的感情,他已是他们这个集体中的正式成员了,自然谁也不愿看到他整日流离失所。
然而,办公室毕竟是办公室,用水和煮饭都很不方便。好在一到了下班时间整栋办公楼就他一个人住。
报社是和厅属其他两个单位一起办公的。这是一幢小楼,夹在两幢宿舍的一头,西面临街,东面是宿舍的小院子,罗阳等一批职工就住在小院里。其实这幢小楼是为了利用有限空间而建的,很单薄,下边是门和几间门面,二楼是报社,三楼是一个杂志社,四楼是调研室。都是小单位,独立性又很强,厅里可管可不管。因此,住在小院里的和在小楼上办公的心里都有些不平衡。
农才生住的两间,有一间是罗阳原来的总编室,只够安两张桌子,就被他用来做厨房。另一间稍大,就成了他的卧室。做卧室的这间正好在门的上面,因此,每天晚上大门开启的刺耳的叫声会伴随他到深更半夜。同样,每天早晨的最先响动也是他先听到的。
两旁的宿舍楼都高达八层,从任何一间房的窗口或阳台朝门口上看,都会看到农才生的一举一动,可谓是尽收眼底。每当他打开门出来,也总是觉得自己老被别人监视,时时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院里的门卫是个叫李广德的小老头,外号叫敬礼。他原是部队的营级干部,转业到地方后嗜酒如命,沦为酒鬼,最后只能当门卫。敬礼每天的睡眠出奇的少,白天看门,晚上关门了也要在院子里或者自家阳台上潜伏到凌晨两三点钟。农才生刚搬来头几天,敬礼在深夜时分还见办公楼上有人影晃动,总以为是贼,就边做动作边大喊在叫,如临大敌。害得两边宿舍的人都伸头朝下看。
敬礼一般都以保卫干部自居,手里拿着一把刺刀,酒醉了就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白天,他总是酒意微醺,见了谁都行军礼:报告首长。
县里还是有了进展。任副县长来信说,他和黄部长两次亲自找教育局长谈话,施加了一定压力,局长终于松口,答应这学期结束就放人。他还表示农才生是个人才,从小县城调进省里单位就不容易,县里应该为特殊人才的输出大开绿灯。
农才生感动得立即给他们回了信,表示由衷的谢意,同时希望他们到省城开会出差别忘了来喝两杯。他把消息通报给老马,老马说有这几个月时间他那边大概就能办妥。农才生问他是否该对县和地区的局长表示点什么,他说不用。
事情正按老马的计划一步一步地进行。到了六月,税务方面已经下达了让李丽调入的指标,单等她学期结束,教育局放人了。
完成李丽调入税务系统的过程,在人事厅、税务局指标下达之后,要由县教育局、县人事局、县税务局、地区税务局几方面的合作、配合才能实现。整个过程就像一条链,一环扣着一环,缺了哪个环节都不行。如果用图示,就是这样:商调函由县教育局→县税局→地区税局地区税局同意后,县税局发干部调动登记表给李丽填写→县教育局→县人事局→县税局→地区税局。最后,由地区税局签发调动通知书→县税局→县教育局→李丽。
放假后,李丽花了差不多一个暑假的时间,亲自办理这些纷繁复杂的手续。在等待调令的那些天里,她忙里偷闲,赶来和农才生住了几天办公室。正值酷暑,西晒的房子又不能随意打开门窗,屋子里热得像蒸笼一般。几天时间她就长得满身痱子,令她叫苦不迭。
调令下了的消息是老马告诉农才生的,老马和地区税局保持较为密切的联系。为了谢他,农才生和李丽又去他府上拜访。这次不好再空手去,他们买了十斤市场上最贵的美国水果。
老马说工作的事他已和县里打了招呼,反正不会呆很长时间,大概会安排一个临时性的工作。不过以后就是税局的人了,多少也要学点业务。李丽表示她会干一行爱一行,不会给老马脸上抹黑。
老马说完成改行算是从县城到省城走到了半路,下半截路一有机会他就努力办。
从老马那里出来,农才生提议去跳舞。两人钻进一间幽暗的舞厅,李丽说:你经常出入这种地方吗?
偶尔来,大约是两个月一次。农才生说。
我不信。她撅着嘴。
真的,没有应酬我不会来。农才生说。
那看电影呢,也是偶尔应酬么?
李丽大有穷追猛打之势。
农才生说:现在不讨论这个。跳舞吧。
跳了一曲伦巴。两个人舞步不太合谐,她跳县里流行的那种,而他则是另一种。没跳完一曲。他们就只好回到座位上。
下一曲是慢步舞,南宁人称老友面,多数舞者的身体都贴得很紧。不到一分钟。音乐变得像老人哮喘一样,灯光亦由暗变黑,最后谁也看不见谁了。他们也学别人的样子贴了一会,农才生什么也不想说,可李丽又忍不住了:和别的女人跳你也贴这么紧吗?
至此,农才生已觉得这舞跳得已经索然天味。他忽然地就站着不动了。她问:怎么啦?
我们回去吧。农才生说。
吕睛显然是有些喜欢农才生了,三几天就打一次电话给他,一个星期要跑过来一次。每次,她都被敬礼挡在门口。敬礼喷着酒气说:你又不是他老婆,来找他干么?我把你扣起来啵!
李丽就在下边喊:农才生,农才生!
他只需在阳台露了个头,说:上来吧。敬礼就会向她敬礼放行。
上到二楼,吕晴仍心有余悸地说:真恶心,这老头浑身臭气,满嘴黄牙。
农才生说:他时常尿裤,好几天都不洗。
吕晴就很尖利地叫了一声。
你应该换个环境了。吕晴时常这样煽动他。她主要是为他住这样的地方感到愤愤不平。有时候农才生也会萌生这样的想法。但他觉得那样很对不起罗阳。
到了税局,李丽打电话也方便了,经常向他通报生活上的一些问题和趣事,但也没少给他写信。地在信上说没想到税务工作也是挺有趣的,她被安排在办全室协助搞些文秘杂事,接电话,整理收集资料,收发……她很希望看到他的信或者他编的报纸。局领导时有饭局,总少不了她。搞得她现在肥了好几斤,酒量也大有进步了。
农才生主要是写信给她,反正晚上不能早睡,也无什么别的消遣,除了写些稿子,和来访的朋友聊天,就是写信。他不想用公家电话谈自己的私事,这样会引起大家的不满。报社已经为他花不下少钱,他不能背着大家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农才生喜欢用信函的方式和李丽传递情思,他觉得让她看见他的字就像见到他的人一样亲切。每出一次报纸,他就给她寄一份,反证一周才出一次,寄一份报纸也花不了几多钱。
李丽是个很情绪化的人,像许多已婚的女子一样敏感而脆弱,因而她更需要精神上的扶助。对于她这样一个年轻女子,长期和丈夫两地分居的生活的确很苦,但既然这么选择了,就只好这么走下去。
他们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双方的生活基本没发生什么大变化。农才生仍然住在办公室,偶尔外出几天到外地采访,回来给本报写些文章。李丽也是天天如此,上班,应酬,睡觉,她在静静地等待这边的消息。
不知不觉到了年底。老马说看来只有等明年了,今年上级对人事纪律管得很紧。意思很明了,就是李丽刚调到税务系统,还没有具备调动的条件。既然这样,农才生觉得他已经尽了力,一切都不要让他感到为难才好。就对他说:等时机成熟,水到渠成了你才办。我们再熬一两年没问题。
虽然农才生说的是一句让老马感到安慰的话,殊不知却成了事实。
过了春节不久,一纸调令把老马调出了人事处,升到别的处去当副处长去了。虽然职务是升了一级,但老马还是实话相告,他是被挤出去的。
形势发生逆转,令农才生有些始料未及。老马说他肯定没有原先那个影响力了,下面一般只买人事处的帐,其他处只是业务指导关系。
老马见农才生一脸惘然,便安慰道:我们几个办事员中还有位女同志留在人事处,而且升了副处长,她和我关系还可以,到时候也许她会看在老面子上帮点忙。
老马还告诉他,这位女副处长的丈夫是位业余画家,小有成就,就是缺少推荐。说不定他的笔杆子能起点作用。
回来的路上。农才生就开始琢磨如何和女副处长的画家丈夫接上头。先有点小交情,再动笔给他写些评介文章。但是,自己只是一张科技报的记者,恐怕份量太轻,怕画家看下上。看来还得依靠新闻界的朋友帮帮忙才行。
他心事重重地又找到了罗阳,请他参谋参谋。
农才生说了一遍情况,罗阳也觉得老马的意见是可取的,单靠老马的影响力显然不够了,如果女处长的丈夫肯帮说话那还是很管用的。
那个画家叫什么名字?罗阳问。
农才生说:叫石中石。
罗阳凝眉片刻,忽然一击掌,说:噢,知道了,中学老师,我认识的。只不过没什么交往。
罗阳说:我们这种人穷得只剩下一杆笔了,现在是我们需要他帮忙,他需要吹,互惠互利。明天我们就去找他。
农才生说:我们报怕他不敢兴趣呢。
罗阳很乐观地说:我们在新闻界混了那么久,日报、晚报,电视台、电台,还有那些小报小刊我都有朋友,我相信他们会给面子的。我愿和老记们打交道,比那些官僚好多了。
农才生本来不想把老马调动的消息这么快就透露给李丽的,不料她得到消息也很快,就慌里慌张地打电话来。他只好搜肠刮肚地找了一通话来安慰她,慢慢让她、焦躁的情绪平静下来。不料刚平息一摊事,另一摊又来了。李丽称她已超过例假期十来天了,身体也有些疲软,好像是怀孕的样子。
听到这消息确实把农才生击懵了一阵,沉默片刻之后,他告诉她,要是真有了,那是这孩子生不逢时,老爸对不起他。他还让她尽快到医院去检查一下,看是不是真的。
在他说这话时,电话那头一直沉默着。一会,竟传来呜哧呜哧的抽泣声。
业余画家石中石不住在学校,住在他妻子的单位里。他平时深居简出,要找见他只有在他有课的时候。他还有个怪癖,就是不喜欢接电话。
农才生和罗阳只好到学校去找他。其实这种事也不便到家里去找,用意太过于明显了会令对方没有回旋余地。而罗阳担心的问题是,石中石和他妻子的关系是不是好,如果是一般还可以争取,假若是差或者正在闹离婚那就尽早死了这份心。
两人来到学校时石中石正好没有课,但他不在办公室。其他老师指着角落一扇门说:他在那扇门里边。
他们走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前,又敲又喊了一会,门忽然打开了,一个中年男子很不高兴地站在门口,说:有事吗?
罗阳说:噢,我们是科技报的,我叫罗阳,这位是我的同事农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