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李金禄是个地道而能干的农民。他住的房子是自己做的,家具是自己做的,桌椅、床架以及犁耙,还有家里名目繁多的竹制品都是他亲手编织的。一个农民拥有这么多种技能令他惊讶不已。
而更令农盛军惊羡的是李金禄的捕鱼功夫。李金禄拥有的两张撒网和三张拦河网也是他自己编织的。真正使农盛军大开眼界的是到小斗村几天后的一个夜晚。
这天晚上,农盛军吃过晚饭后照例玩扑克到十点多钟才回来睡觉。回到李家时,才发现只有主人夫妇在灯下不紧不慢地做活,其实是在等他回来。他要爬上楼梯到阁楼上睡觉,正在补鱼网的李金禄说:小农,肚子饿了吧?
玩扑克玩在兴头上并没有什么饿意,现在经主人这一问,他就真的感到有些饿了。他在楼梯跟前犹豫片刻,嘴上却说:不,不太饿。
李金禄看穿了他似地笑道:你这孩子,饿了就说饿了,还说谎呢。你们知青点虽说油水足点,可不一定吃得饱的。来吧,你坐等我一会。
说着,他又吩咐妻子烧水刷锅,自己却提着鱼网就出了门。
农盛军刚意识到应该跟李金禄去见识见识,但人已走远了,只好留下来帮女主人烧火。他欲往灶里填柴时,女主人却阻止道:你歇着吧,给阿婶烧,你不会弄的,呛得很呢。
农盛军不敢动手,就只好坐在矮凳上看女主人麻利地填柴,引火,然后刷锅,接着倒了些米进锅里煮。她的整套动作熟练得没一丝缝隙,像是在给他表演似的。从踏进这个家门起,他就发觉女主人的目光充满了爱意,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
锅里的米小煮一阵之后,水己经半干。这时候女主人从罐里舀出半碗猪油,一勺一勺地沿锅边浇,她边浇边翻。这种煮制的方法农盛军还没见过,只觉得阵阵浓香扑鼻而来。
刚打的糯米,让你尝尝鲜。女主人说着目光已移向门口,像是遥控似的,门板一响,李金禄就推门进来了。
进门的李金禄只穿一条裤权,一边手里提着鱼网,一边手拎着一只网袋,开口就说:饭还没煮好啊,慢吞吞的。
他把网袋丢进瓷盆,又把鱼网挂在梁上,说:妈的,跑了一条大的。
农盛军急忙起身去看,见网袋里装的都是鱼,还有两三条在挣扎呢。他把网袋解开,抖出鱼来,刚想用小刀破鱼肚,却被李金禄制止了。李金禄说:你莫动手,弄破胆了会很苦的。让你婶做,我们男人只管吃好了。
这时,女主人已退了火,盖上锅盖,提把菜刀过来破鱼肚,边忙边抢白自己的男人,说:你啊,吹大炮吧。每次都说跑了条大的,什么时候逮一条来给我们看看嘛。
那年我不是打了一条二十斤重的沟鱼么?公社的老马还一起吃了好几餐呢。
都哪年的事了,还老说。女人嗔道。
这晚的宵夜内容不多,却是十分的可口。炒糯米,煎鱼,煮鲜鱼汤……李金禄从缸里舀了两小碗自酿的土酒,一定要农盛军陪自己喝。农盛军以往不怎么碰酒,现在面对主人的盛情便颇感为难。李金禄说:你喝得多少算多少。酒是铁,饭是钢,缺了什么都不行。你现在做工出力,不像在家。
盛情难却,他只好端起了酒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第二天起来,他还是感觉肚子很充实。
此后的每天晚上,李家夫妇都额外煮夜宵给农盛军加营养。尽管后来吃的都是平常的米饭,菜也总离不开鱼,但他每天从早上到下午都暗暗期待夜晚的到来。更有趣的是,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李金禄终于同意带他到红河里去捕鱼。
在红河边生活了几十年的李金禄,对这一带河流的熟悉程度如同自己的身体一样,哪深哪浅都了如指掌。其实他把农盛军带到河边,也仅仅是让他陪伴来到河边而已。每次来到河边,他就脱光披挂,赤条条地扑进水中,也不让农盛军打电筒。黑暗中,农盛军只听到一阵阵的撒网声。李金禄把红河当成了菜园子,随时都可以到河里来网几条鱼。
每天晚上,他们都像父子一样,一起捕鱼,吃宵夜。而女主人总是很勤快地帮他们煮饭,破鱼肚,掌勺做菜,她自己却很少一起吃。几个女孩一般都睡得很早,她们也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年纪稍大的玲玉玲米通常睡得晚一些,偶尔,玲玉还到别家去串门,但每次进门看见他们在吃宵夜,便头也不抬地钻进自己的房间里。
都好些天了,农盛军还从来没有和自己一般大的玲玉说过一句话呢。白天劳动时也只是远远地偷瞄她两眼,感觉她是个很爱说笑的女孩,和女伴们有说有笑,可晚上回到一个屋里时她就变了一个人。他也极少能见到她,那几个小的更不用说了。每晚相处的时间很短,女主人总是在这个有限的时间里,小心翼翼地询问农盛军家中的一些情况。比如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啦,父母多大,干什么工作啦,爷爷奶奶身体好不好啦之类的话题。每次女人东问西问的时候李金禄就不高兴:老问这些芝麻绿豆的事干什么?小农又不是住三天两天!嘿,女人就是嘴巴多!
女人一般是不太直接顶撞或者回敬男人的,在这个家庭里,男人有足够的威严。尽管男女成员的比例严重失调,但女人和孩子们都很敬畏和遵从他。有时候,李金禄会莫名其妙地对某一件小事情发火。比如对满地的头发大发雷霆,对插在小瓶子上的枯萎了的野花生气。每当这个时候,屋子里滚动的就是他一个人的声音,其他人要么一言不发,要么敬而远之。
农盛军的到来无疑起到了调节剂的作用。父亲的声音不再孤单,多了个男人和自己吃顿宵夜,喝喝酒,说说话,甚至带他去撒网捕鱼,这就是一个中年的农村男人所向往的生活。多少年来他缺少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农盛军到来以后,他的火气就渐渐消褪了,说话也好听多了。有时候,他还会说出一些笑话逗孩子们乐,从而使家庭出现了一些少见的祥和气氛。
代林发起并领导实施的种菜活动取得了初步的成效。屋后近一亩的菜地上已经长出了一些绿色,有些速生菜比如芥菜、空心菜和生菜、小白菜等菜苗有的被移栽,有的则提前上了桌。吃着自己亲手种的蔬菜,大家都觉得味道特别的好。
还是一个月只吃到两次肉,伙食的改善仍不明显,渐渐地许多人的体力就有些下降。善于出鬼点子的公鸡李波和大炮张小同,趁回城的机会带回来一批鱼线和钓钩,利用工余时间和晚上到红河钓鱼,果然屡有收获。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钓到几斤重的甲鱼和草鱼,使全体人员都开一次荤腥。尝到甜头的代林立刻兵分两路,一部分以大炮和公鸡为主,负责钓鱼。另一部分以女同学为主管好菜园。有一次,恰好县知青办的麻主任路过小斗,听到代林绘声绘色的汇报,回去后便四处散发材料,号召大家学习小斗知青点集思广益,艰苦奋斗改善生活,扎根农村的先进经验。不久,就有不少知青点仿效小斗的做法,有些近的还煞有介事地过来参观取经。
刚下来不久就干出了点名堂,使得代林走路的姿态都不同以往了。他是一个很有统治欲望的人,而且精力特别旺盛,受到麻主任的表扬之后便经常额外加班组织学习。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些时尚的学习材料,隔三差五地向队干们建议召开生产队大会学习。队长和指导员经不住煽动,就频频把社员们集中到生产队的晒场上听代林读学习材料。
开会学习成癖的代林,除了勤于给广大社员群众念学习材料外,还不时地给知青们开小灶,不断地反复学习,加深印象。内容空洞而又过于频繁的开会学习使大伙厌恶至极,可又没人敢出来和代林理论。
大炮和公鸡早就对代林的作为恨之入骨。两人暗地里纠合总务兼采购黎兵,一起商议如何整治一下代林,给他点颜色看看。
经过反复的论证之后,三人一致同意采用公鸡的一个提议。这天夜里,待大家都熟睡之后,和代林同一宿舍的黎兵就悄悄地把代林的眼镜拿出来,递给候在窗外的大炮和公鸡,不到十分钟,眼镜又送回到了原处。
第二天早上,首先起床的代林痛心疾首地发现,自己的近视眼镜左边镜片竟裂花了。镜片上的裂纹从中心开始,像一张残缺不全的蜘蛛网似的扩散开来。
暴跳如雷的代林逐个摇醒了黎兵和另外两个室友,质问是不是他们弄破了他的眼镜。三个室友的回答既令他失望又令他恼火。
昨晚你读中央文件不是还好好的么?喜欢把代林读的东西都统称为中央文件的龙玉堂,揉着惺松的睡眼,嘀咕一声又睡去了。
小个子陈丁干脆懒得搭理他,翻了个身后便又无声无息。黎兵觉得自己也该表个态了,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后,故作关心地说:
谁起来拉夜尿了碰坏的吧?你不是放在枕头边的么?
妈的,阶级敌人破坏!代林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谁都知道,县城里当时还没有配制眼镜的地方,一般都要到几百公里外的百色或者南宁才能验配。没有个把月他的眼镜是修不好的。对于代林眼镜的遭遇,多数知青知情后都在心底里感到不同程度的快意。心想这下代林就成独眼龙了。
多数人都认为这下可以安逸一段时间了。然而,代林是十分顽强的,他并没有被左眼上的破镜难倒,依然按照事前的计划进行开会学习,只是念材料时没了先前那般流畅罢了。
公鸡、大炮和黎兵见难不倒代林,就又暗地谋划进一步的行动。比较统一的意见是再废掉代林的另一边眼镜片,让他彻底失明。
自从坏了一边镜片后,代林暗地里也提高了警惕,采取了防范措施。每天晚上睡觉干脆就不脱眼镜了,还从脑后连了根松紧带,使连续两个晚上伺机行动的黎兵下不了手。
黎兵原本和代林也是很哥们的,他们从小就在武装部的院子一起长大,又是一个班的,关系一直不错。他每次进城去采购食品,代林都托他到他当武装头头的父亲那里捎些学习资料下来。这事后来让公鸡和大炮知道了,他们就威胁他,叫他别把学习资料交给代林,黎兵不肯。公鸡就干干地打鸣几声,说:姐姐的,那我们就不得不把你那摊事捅出去了。
黎兵有一身蛮力,脑瓜却不怎么灵活,就说:别吓唬我!
大炮说:你自己知道。
黎兵确实是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把柄攥在这两个家伙手里。他摸了半天后脑勺,终于断断续续地想出了些事来:每次外出采购,他都用集体菜金多买了两包烟。有一天晚上,他在河边偶然撞上了正在洗澡的李妮和自小雪,为了贪多几眼,他悄然藏进了竹丛里……这些,难道都让他们知道了?他终于屈从于公鸡和大炮的压力,和他们联手来对付代林。开初,他们只是不时把代林老爸捎来的学习资料扣下来。后来,就发展到了破坏眼镜的恶作剧。
天气渐渐变冷,有时候晚上还下毛毛细雨。农盛军以为这种天气李金禄就不出门了,殊不知他依然如故,每晚照样下河不误。
这段时间,黎兵和代林的关系有些紧张,两个人都不太说话了。同室的小个子陈丁和龙玉堂就时常到李家来找农盛军玩。入冬以后,李家的火塘总有柴火燃着,屋子里暖烘烘的。在知青点吃过晚饭,陈丁就嚷嚷要下来烤火。他个子小,身体又单薄,读高中时大家就给他起个外号叫七十斤。见陈丁下来,龙玉堂也跟着来了,农盛军没法拒绝。
三个男知青一来,李家就热闹了。几个女孩子被让到一边,农盛军他们坐一边。李玲玉觉得脸对脸地坐着不自在,头几天晚上都出门玩去了。三个小的烤了一会火就哈欠连天,被母亲催促上床睡觉。
七十斤是个口头评论家,喜欢用尖刻的语言评论所有的人,知青点和村里的社员谁谁如何如何他都敢说。他个子虽瘦小,声音却很大。李金禄怕惹是非,总忘不了提醒他,叫他小声点。他就更大声地说:怕个卵!
这天晚上,七十斤、龙玉堂跟着农盛军又来李家聊天,他们刚落坐,李玲玉就提着电筒想走。陈丁笑道:李玲玉,听说你不欢迎我和龙玉堂,是吗?
李玲玉惊愕地说:没有啊!
那你是要在谈恋爱吧?陈丁说。
胡说。
那好吧,今晚我们玩扑克。边打扑克边接受你的再教育。七十斤狡黠地说。
李玲玉其实也是不很想出门的,就顺水推舟通:好吧,我和你在一边。
七十斤又眨着小眼笑道:还是你们主人做一边吧。
李玲玉三两下摆上了桌子,再一次强调道:我就和你在一边。
七十斤故意拿腔拿调地说:老农你没有意见吧?
农盛军说:随便,自由自主。
灯光稍暗,他们没有看见李玲玉她那张已经涨得绯红的脸。第一次坐到一张桌子上打牌,这么近地和农盛军傍在一起,她的心房不由地一阵狂跳,抓牌的手也禁不住有些发抖。以往她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甚至目光不敢多停留片刻,生怕被对方发现而难堪。因而她只能远远地感受他的气息,聆听他的声音。农盛军刚到她家住的时候,同伴们时常开她的玩笑,说她要找个知青做老公。虽然只是玩笑,但她颇忌讳这个词,听起来很不自在。渐渐地,她觉得他是一个不同于别的知青的男孩,丝毫没有摆出一副城里人的架子,做活时也肯出大力,从不偷懒。村里的人都说他不错,她的父母也颇喜欢他。自从他来后,争争吵吵也少了。每天晚上,其实她都是等他睡了她才睡着的,她喜欢听他和父母亲说话。
他们一起玩的是一种争分的游戏,得分的一边不断升级。初次配对的七十斤和李玲玉手气较好,也挺默契,不一会就遥遥领先,超到前面去了。龙玉堂不善玩牌,连连出错。嘴贱的七十斤就借题发挥,不断用语言嘲讽他们,有时还旁若无人地朗声大笑,或者哼着某些电影的插曲。引得李玲玉不住地掩嘴笑。而农盛军和龙玉堂则在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沉着应战,还不失时机地反击七十斤。
李金禄以往都不跟孩子们玩牌,现在却坐到女儿身边,不时也指指点点。
打到九点多钟,李玲玉就命令似地说:爹,你还不出门啊!
李金禄难得女儿有吃宵夜的兴趣,就提着鱼网出门了。
这么大冷天李叔还下河?鱼都冻得游不动了吧?七十斤惊讶地说。
女主人放下手里的活,说:小陈同志说话很逗人笑哩。
七十斤就很不以为然地说:我算什么,公鸡说话才好笑呢。懂吧,那个叫李波的。
女主人噢地一声,说:是那个县革委的儿子。
大家听了都一哄而笑。
李玲玉说:真笨。他是县革委李副主任的儿子。
那个李同志真稀奇啊,在哑巴面前搞笑,能让哑巴笑得差点断气了哩。女主人轻叹一声,开始动手煮饭。
看见女主人动手洗锅淘米,陈丁就故作惊讶地问:阿婶,你干什么呀?
女主人回答说煮宵夜。七十斤和龙玉堂都说还不饿呢。农盛军和李玲玉就自顾自地整理牌。见他们不说话,七十斤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阿婶如果你想听李波说话,哪晚我带他来玩玩,保准让你笑个够。
农盛军说:那个人是个天才,单打呼噜他就能学十几种。
龙玉堂说:说不定组长那副眼镜就是他弄的。这件事干得下作了一点。不过,动机是好的。
七十斤说:也不一定是公鸡下的手。这种事很敏感的,莫乱猜测。
过了年回来,知青点忽然掀起了一个养狗的热潮。
先是黎兵买了一只四眼小黑狗。黎兵还遵照代林的指示买了两头小猪,专门吃大家吃剩的汤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