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放碗,还撑得很。农盛文说。
尽管有人说饱了,但主人农才旺还是把锅头架到了火塘上,抓了一把猪杂吩咐盛文去切。这时,农盛军却不声不响地出门去了。
看见孙子们忙碌,农宝田也跟着来了精神,说想吃猪脑。
才旺就把原先煮熟的猪脑又热了一遍,然后交给盛章用勺子喂农宝田吃。每当有众多的家人围坐在身旁,把关怀的焦点对准自己时,农宝田的心情就会比往常好,进食量也会增大,不一会,他把一个猪脑吃完了。
农盛军拎了一件啤酒进来。还没往碗里倒,盛章就说:我不喝啤酒,肚子胀了还没什么酒味。才旺叔,有土酒吧?
盛军听了便嘲笑道:真是野猪认不得家饭。
农才立说:啤酒是液体面包,喝惯了就天天想喝。城里人个个都得肚大腰粗的,精神得很哩。
反正我就觉得和马尿差不多。盛章说。
最后是只有盛章一个人喝土酒,其他人的大碗里都盛满了啤酒。几个人边喝边吃边讨论是否有必要向在外地的亲戚通报一下农宝田的病情,免得有个三长两短的,将来被他们责怪。
农宝田习惯了儿孙们当面议论有关他的健康的话题,也不忌讳涉及到他后事处理问题的讨论。不过,一说到那些在外地的家人,他又来气了。
那些人……不回来算卵。他的声音像飘动的游丝。
我祖父说过了年要回来的,他现在身体也不太行,血压老是下不来。不过,我明天可以去接他回来。盛军边说边观察农宝田有什么反应。
县里的回来恐怕没什么大问题,远的我看就算了。农才立说。
他、他们不回算……农宝田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脸盘忽然憋得变了形。
才立和才旺急忙搁下碗筷,奔过去一左一右扶住他。才旺从他衣袋里摸出那个铁盒,把一粒自己配制的镇咳药放进他的嘴里。
天要亮时,农宝田的症状消失了,气色也好了许多。困了一夜又酒足饭饱的孙子们散走了。农盛军没喝多少,还开他那辆本田回县城去了。
高昌建和刘洁全然不知夜里发生了什么事,起来时看见农宝田一个人端坐在火塘边,火塘上的炭火红通通的。高昌建说:农爷爷,您真早啊。
农宝田想答腔,却没有说出什么,只是用独眼瞥了他们一下,晃晃头,算是回应。秀英挑早水去了,才旺刚上床,农宇还没有起床,屋里静静的。刘洁见有些闷,就嚷着去河边去洗漱,高昌建没有反对。
农宝田虽说一天一夜没合眼,却也没有一点睡意。他一个人独坐了一会,觉得有些孤寂,就想着要出门去走走。
夜里喝过参汤,他身体来了些气力。他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试着站起身子,摇摇头,甩甩手,见没什么异样,就走出门去。
屋外一片乳白色,看不见天空,也看不到远处。这么浓的雾气,准又是个大晴天。想到天晴,他的心情就开朗起来。好久没到红河边去看看了,那里有渡口,有他的老屋址,还有依达和依月落水的地方。
他的视野里是一片白的浑沌,但他还记得路。这些走了几十年的村道在他心目中像一根根清晰的丝线,不断导引他前行。
他迈开记忆的脚步在农家寨高低不平曲曲折折的村道上缓慢地移动着。上百户人家的村子,在清晨里走动的人很少,也几乎没有人认出他来。因为雾气太浓重了,或许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会在这种天气出门。
他没有拄拐杖,脚步准确得令他得意起来。还是壮年时,即使是冬天,他也极少穿鞋,这双结了一层厚趼的扇形的脚从来就是他最值得骄傲地方。
越走近渡口,河水的响声就越响亮,这种响动亲切得令他激动,令他亢奋。他仿佛听到了一种来自遥远而又熟悉的呼唤。
太阳光渐渐地把覆盖在大地上的雾气撕扯开了。河流、村庄以及山峰缓慢地袒露在早晨鲜亮的光线里。
家里人和高昌建他们都以为农宝田是躺在床上休息,没有人去惊动他。此时,他正吃力地行走在一处残垣断壁中间。这里是他遗弃多年的老屋址。自从依月和依达被河水卷走以后,这里就成了凶煞之地。他住不下了,也没有人再敢来住。
他佝偻着身子伫立在墙圈当中,极力回忆和辨别哪里曾经是门,哪里曾经安过床铺,哪里是火塘,是灶。他依稀听到隐隐约约的孩子的哭声,他的依月和依达,还有他的一群孩子,把哭声都留在这里了。
老屋址前面不远处就是红河,长大水的时候,洪水就涨到屋前的坎子脚了。那种情景,红河流动的声音,低沉得屋里的水缸都鸣叫起来。依月在世时,每次要长大水,胸口就会闷胀得她直叫痛。
屋旁是个老园,种有几棵棕榈。几十年了,棕榈高得让人爬不上去,干枯的叶子上面是翠绿的叶,像一把把鸡毛掸子。农宝田仰脸朝上看时,一股泪水涌出了眼窝。他觉得,这些棕榈就是几支长燃不息的香火,它们为依月和依达而存在,燃烧。
她们的衣冠墓就在棕榈树下。
她们被洪水卷走以后不久,他就带领孩子们垒起了两座坟冢,把她们各自心爱的用品入殓,埋在土下。
现在,农宝田来到她们的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低矮的坟头长了些枯草,他忍不住俯上身,欲拔去那些草,但他扯不动。他转而一根一根地抚摸着,就像是抚摸她们的秀发。
在笨拙而温柔的爱抚中,他睡着了。
第一个发现农宝田不在屋里的是我三公农兴良,这时候已是下午的四点多钟。
七十八岁的农兴良被农盛军用小汽车接回寨来,就直接去看望他的父亲农宝田。他进了才旺的家门后,就径直进入农宝田的睡屋。可是床上并没见着农宝田,蚊帐下只有一堆凌乱的被褥。
农兴良大声地把农才旺叫进来,责问他:我爹去哪里了?
农才旺便有些张皇失措,说:我还以为在屋里睡哩。是不是盛文他们接去了,我去看看。
农兴良有些悻悻地到火塘边坐下,对农盛军和秀英说:你们也去找找,不会走得太远的。老人身体不舒服,还给他东走西走什么呀!
高昌建和刘洁听说来人是农才君的生父,盛国的祖父,就送了一只磁杯给他。
农兴良说:这种杯我有几个了,天津产的,哈尔滨的。前一阵子人家送礼都兴送这个。吹得很神,我用了也不怎么样。
高昌建脸上便有些尴尬,说:现在的产品广告都有点言过其实。
农兴良还是接过磁杯,说留给才旺他们用。随后又问了一通盛国和他家里的情况。他没读过什么书,却生了一文一武两个儿子。才君的弟弟才文读过大学,当了二十多年老师,有一年选上了副县长,现在是县人大主任。前些年到北方出差,还带农兴良坐了一次飞机,到北京农才君处住了一些时日。
约摸半个小时过去,几个人都惶惶然跑回来报告说找不到农宝田,农兴良的脸色倏地变得严峻起来。
听说农兴良回来,又听说老祖不见人了,许多亲戚邻居都聚拢来了。大家又在床底柜角地翻找一遍,在房前屋后又搜索一番,但哪里有农宝田的影子!
高昌建和农兴良没有参加找人的队伍,他们坐在火塘边,一边倾听各方面的消息,一边猜测。
高昌建说:今天天气特别好,他是不是到外边看风景去了?
看景没有必要到山野上去看,在家门口就能看见大桥和河边的。农兴良说。
会不会是去了河边?
农兴良摇摇头。去河边有一里路,又穿过村子,不会没人看见。
高昌建沉思一会,突然啊地叫出了一声,说:老人家很有可能是去这三个地方,一处是你们家的老屋址,一处是当年他看见两位老奶奶落水的地方,另一处是土匪被大军逼着跳下红河的地方,就是在一块悬崖的对面。
试试看吧。大家到河边去,都睁大眼睛仔细找。农兴良说着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屋里空荡荡的,静悄悄的,连他自己的心跳也听到了。
这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我曾祖父农宝田正趴在我的两个曾祖母的衣冠墓中间酣梦。梦境中,他赤身露体地躺在红河的水面上,两侧分别是一丝不挂的依月和依达,他的双手同时把握着她们酥柔而硕大的乳房。他已经分不清谁是依月、谁是依达了。他们三人一起漂浮在水面上,一忽儿平缓,一忽儿狂涛汹涌,但他始终紧紧地攥住她们……转而他又梦见自己累坏了,睡着在一棵不知名的小树下。不知不觉间,他被无数的蚂蚁搬来黄土,一点点地堆积在他的旁边,慢慢地将他掩埋……天空乌云翻滚,雷声隆隆,天下雨了,蚁们成群结队地走了,这时泥土已埋到了他的半身,埋了他的望远镜……
是农才立带领盛军、盛文几个找到了农宝田。才立把他抱在怀里,擦去他嘴边流淌的唾液,搓揉着他灰凉的脸颊,又捏陷他的人中穴。他终于睁开了那只混浊的眼,有气无力地说:天打雷了,快回家吧。
几个人轮流着把农宝田背上斜坡,往家赶去。他则不停地用微弱的声音催促说:打雷了,快点!
在县里做官的农才文也回来了,他像个战场指挥官,敞开衣襟,双手叉腰,不停地在院子里走动。
见大家背着老人回来,他急忙奔过去,问道:没有事吧?
有人说没事。
在哪里找到的?
有人说是在老屋址。
农兴良听到嘈杂声,也走到门口,默然地看着众人簇拥着他的老父亲走过院子,走过他跟前,最后在火塘边被放下来。他赶忙叫人把睡屋里的棉被拿出来,铺垫在太师椅子上,让农宝田坐上去。火塘里的炭火也被加旺了。
爹,我是阿良啊,你认得我么?
农兴良凑近农宝田大声地呼唤,但农宝田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是什么,茫然地扫视着他的满堂子孙。
打雷了。农宝田认真地说。
阿公听不见了。农才文判断道。
可能是耳鸣。农才立站在另一旁说,好像眼力也不行了。
要不要送医院看看?高昌建操着京腔说,把一屋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农才文觉得奇怪,就问:这个人是谁?
农才立如此这般地介绍了一番,才文才和高昌建握手道:欢迎你来我们农家作客。农村条件很差,不像城里。又说:我阿公老了,看来心力已经衰竭,恐怕去了医院也未必能治好。
那怎么办?高昌建问。
等他休息一下,再征求他的意见看看。他愿意去,才去得成。不愿意去,就算了。在场的似乎是农才文说了算,大家都听他的。也许大家都习惯了。
农宝田经过这番折腾,神情比原先憔悴多了。目光变得呆滞、木讷,嘴巴微张开着,嘴角的涎水不断下滴,双手不时毫无目的地晃动。
不知什么时候,农才成又挤到火塘边,大声地说:嗯,活这么老干卵,是我啊,六十岁不死就吃老鼠药了!
农兴良听了,眼睛喷出了愤怒之火,吼道:你这个废物,嘴巴说的没有哪句人话,滚开!
农宝田似乎也看见了农才成,便用颤抖的手指过来。表示不愿意看见他,叫他快走。农才成自讨没趣,双手抱着胸,躬着身子走了。
农才文不愧是个领导干部,他即刻把家里的几个主要成员叫到院子里,讨论分析农宝田的病情和处理方案。
大家都认为农宝田已经病入膏肓,不能救治了,眼下需要考虑的是老人的后事。当然,为了延缓老人的生命,或者减少他的痛苦,应当去把县医院最好的医生请来看看。因为以往老人曾多次强烈反对到医院去治疗,他十分害怕死在家以外的地方,成不了家鬼,因而只能把医生请来。
经过大约二十分钟的商议,大家比较认同这样一个方案,就是以农才文的名义向外打电话,告诉他们实情。回不回来,由他们各自斟酌。大家比较担心的是远在台湾的我七公农兴发,从海峡对岸回乡的手续繁杂,怕一下子回不来。
农历二十九日的夜晚,是我们农家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我曾祖父农宝田的病情牵动着除我以外的每个家庭成员的神经。
这天晚上我正与新婚的妻子在她湖南的家乡湘潭市的一个舞厅里相拥而舞。
进入夜晚,农宝田就连续说了一些叫人摸不清头绪的话,而且音调极其奇特,有点像远在几十年前的某位伟人的讲话录音。
农宝田说:那一驮光洋可能生锈了。
农宝田又说:肚子大了要计划生育。
山毛驴的仔在那边当了团长啦。
苗X三把火,嘿嘿……
望远镜不能落到农宇手里。
火塘边上已经临时搭了一个床,农宝田被才旺和盛文轮换着抱在怀中,左右坐着才立和才文,农兴良坐在火塘的另一边,平静地观察着他的父亲。
农才立多次试图从农宝田简短的话语中套出一些详细的情况,但都被农宝田岔开去了,于是大家都有说不出的惋惜。大家都相信他说的决不是胡言乱语。
天不打雷了,太阳要出来了。农宝田继续说道。
老七回来没有?
农才文回答说快回来了。
要给老七娶个女人,生几个娃仔。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盯住了农兴良,似乎是把任务交给了他。农兴良急忙说:爹,你放心吧。
很显然,在这一时刻农宝田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视力和听力。聪颖的农才立即刻用电筒照看了一下农宝田那只睁圆了的右眼,然后不声响地走过来扯了农兴良一下,他们来到门外。
伯,阿公快不行了。有什么话快去问他吧。
农兴良难过地低头沉思片刻,说:你们问吧,我有点不舒服。
农才立又回到床边,农宝田忽然问道:我真的要死了么?
阿公,你还好着呐。农才文说。
我早该死了。农宝田平静地说。我死了,不要埋了,放下红河。
我累了,困了,想睡觉了。农宝田最后说。
说着,农宝田的眼皮耷了下来,粘到一起。农才立急忙解开他的衣襟,将手探进他的左胸,只感觉到那只跳了九十九年的心脏急速地鼓跳了一阵,便倏然停息了。
静默中,不知是谁率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