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公农兴良,78岁,退休教师,生有才君、才文、才武和一个女儿。少年时念过私塾,通四书五经,练了一手好毛笔字。年轻时救活一名外乡鬼师,并成为其传人。一生阴错阳差,既当教师教书育人,又暗地为人觅龙驱鬼。曾无意间窥探同事隐私,引来无尽烦恼与尴尬。晚年居住县城,一不留神竟成县长探矿顾问。偶尔也会看看风水,开间小店,却不赚钱。
在从前,尤其在我们的老家桂西北红河边上,魔公曾经是一种很吃香的行当,也是一种荣誉。魔公是有别称的,有的地方叫鬼师,有的地方则叫巫公。其实干的都是一种行当。
我们农家能够称得上魔公的,当推我三公农兴良。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某年某月某日,一个瘦骨嶙峋的外乡人路过农家寨红河对岸的山道,烟瘾发作,蜷缩在路边不醒人事。当我曾祖父农宝田和他的三儿子农兴良遇上时,外乡人已口吐白沫,生命垂危。谙熟此道的曾祖父即刻从马驮上取出一粒黄豆般大小的烟土,叫农兴良撬开病人的嘴,塞了进去。半个时辰后,外乡人终于起死回生,对农宝田父子俩千恩万谢,长跪不起。农宝田深受感动,就把他扶下渡船,接到家中留宿。
甫进家门,农宝田就吆喝农兴良点上一对烟灯,和客人躺在榻上边抽大烟边聊事,那时候有好几年时间农宝田曾经是个大烟瘾,家里自己种植的几亩罂粟产出的烟土卖不成价,扔了又有些可惜,于是他干脆学起了抽大烟。
闲聊中,农宝田终于知道客人是个令人崇敬的魔公,还精通地理八卦,随身背的那只麻布袋里装的都是做鬼事的通书,还有罗盘和一只铜制的八卦盘。
出于对魔公的崇敬我曾祖父决意收留这个外乡人。外乡人满腹经纶,通谙鬼事,却又孑然一身,流浪在外,样子十分可怜。他才四十五六的年纪看上去像个瘦老头,包骨的皮肉白青透亮。
读过私塾的农兴良对流浪鬼师的书袋发生了极浓的兴趣,他渴望看到一些四书五经之外的东西,于是一沾上那堆发黄的线装书后就着了迷。加上流浪鬼师的殷勤指点,勤奋好学的青年农兴良终于学有所用,开始了他业余鬼师的生涯。
为了报答知遇之恩,外乡人一边悉心辅导农兴良,一边为我们农家重新选择风水宝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曾祖父和农兴良带领外乡人跋山涉水,重新勘察和校正一座座坟墓。不符合书上要求的凶煞之地上的坟墓被移迁重新安葬,对向不合的就地调整。这一系列繁杂的工作大约进行半年之久,体质虚弱的外乡人终于在大功告成之时病倒了。
在外乡人发病之初,农宝田就预料到鬼师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因为真正的鬼师或者地理先生在办完他一生中最宏大的一摊事之后寿元就枯竭了。因此,在外乡人发病之后,我曾祖父就加倍地悉心照料他,甚至倾尽所有满足他的欲求。
外乡人的病状十分古怪,农宝田和农兴良请遍了百里内外的名医,都说不准得的是什么病,因而无法对症下药。眼看他的病情日益加重,父子俩痛惜万分。病入膏盲之际,外乡人说想吃一顿狗肉。父子俩听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他们都知道,鬼师终身忌讳狗肉,吃了狗肉就等于叛逆,亵渎了自己的神灵。
然而,对于一个临终的人的任何要求都是不好拒绝的,何况只是顿狗肉呢。已经成为鬼师徒弟的农兴良早已戒了狗肉,连狗都不想见了,就差遣他的几个弟弟把狗杀了,选上几块好肉配以香料炖烂,然后送到外乡人的病榻前。令大家惊异的是,外乡人竟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狗肉,还喝了上斤土酒。
饱餐一顿之后,外乡人望着立在一旁看呆了的农兴良说:徒弟,狗肉是天下的第一美味,别人能吃,鬼师却不能吃,你知道其中的道理吗?
农兴良摇头表示不知道。
外乡人又说:吃了狗肉做鬼事就不灵验了。他又把农宝田叫到跟前,说:你们父子俩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涌泉相报。现在我已经报答了,我把周围最好的龙脉宝地却找给了你们,你就等着享受荣华富贵吧。
农宝田听了,感激得两行热泪忍不住从眼窝里滚落出来。
外乡人又把农兴良叫去,一双枯槁的手攥住他的手说:兴良,你的命相好,肚里有墨水,要好好干啊!
农兴良骨碌一声在床前,无声地叩首应承。
都说地理无地埋,木匠无棺材。我死了以后就不要入土了,把我扔下红河吧!外乡人神情黯然地说。
一句话却把硬汉农兴良说得眼泪盈眶。
外乡人蹬腿归西的那天,寨前红河边的大榕树上聚集了几十只乌鸦,从早晨聒叫到晚上,久久不肯散去。外乡人他没有留下名字,农兴良是惟一给他披麻戴孝的人。我曾祖父按照农家祖宗的规格,闹了三天道场为他厚葬。
外乡人为我们农家寻到了龙脉宝地之后就死了,这一消息迅速传遍了红河上下。人们都确信外乡人是个大魔公、大地理先生,都深信农家从此就会改天换地,大贵大福。人们还知道外乡人给农兴良留下了一整袋的线装书和罗盘,于是,同时有远近的几个魔公班子竞相前来邀请他跟帮入伙。
红河两岸的山村,常年忙碌着若干靠做鬼事谋生的队伍。他们像阳光和空气一样,伴随着人们的生老病死。山里人从出生到婚娶直至死去,整个一生都把握在无所不能的魔公手里。因此年轻而颇有才华的农兴良选择了这种职业,在当时来说应该说是很明智的。
外乡人逝世不久,年轻的魔公农兴良在曾祖父的督导之下,单独做了一次法事。
这次法事要解决的主题是让神灵帮助我曾祖父把大烟瘾戒掉。通常的情况下,瘾上鸦片的人是很难戒掉的。农宝田在数年前染上烟瘾之后,把他的马帮全都卖掉了,自此家境每况愈下。膝下的孩子们陆续长大成人,家庭负担日益沉重。加上外乡人去世前后的花销,几乎是一贫如洗了。于是他铁下心要把烟瘾戒掉。
法事在冬季红河边的河岸上举行。神台上点燃香火,摆好三牲,身穿道袍的农兴良命令他父亲面朝红河跑下,他一会儿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挥舞宝剑。念词时有如歌师,声音清晰洪亮。舞剑时剑锋生花,步伐扎实。一时间,引来众多村人观看,看客们都啧啧称赞农兴良是得了真传。法事最后的仪式是魔公农兴良发布命令,让农宝田自己把一坨孩子头般大的烟土和烟枪、烟灯扔下了红河。人们看得真切,水花溅处,一条红尾大鲤鱼跃出水面,击出一朵水花,瞬间即逝。
法事热闹收场之后,农宝田饱食了一顿鱼肉,随后叫儿子们用布条捆绑住手脚,然后仰八叉躺在床上,盖上一床被子,说三天内不准任何人来打扰他。
如此这般之后,农宝田果然戒了抽大烟的习惯,被村人称为一件奇事。
几十年后,我曾祖父农宝田在回忆当年戒烟的情景时说:我一心想把兴良培养成我们农家自己的魔公,怕别人不信他,我就给自己施了苦肉计,结果烟真的戒了,他也出了名。
农宝田认为,从武靠胆大艺高,玩文的就要玩出个名堂。
我曾祖父关于文人的初级概念自然涵盖了像农兴良这样的魔公。那时候,他时常在人前骄傲地说: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我家老三那几年书没白读啊!
真正使农兴良大出风头的是在一次隆重的道场上。邻村黄家的大老爷八十寿终,财大气粗的黄家准备大搞丧事,挑来选去最后选中农兴良他们的魔公班子担作主祭,其他班子只有在旁边敲锣打鼓助兴的份。
黄家决定把丧事当喜事办,大闹五天道场。接到请贴后,五位魔公迅速集结,换上道袍,敲锣打鼓撞钹上路。魔公们的道袍是讲究等级的,就像古代的官人什么官阶可以穿什么衣服一样。在五人当中,就农兴良最小,资历也最浅,因而被安排击钹。钹是一种形似雨帽的铜器,由两面组成,一手把一只,撞击时随意调节角度和力量大小,发出多种环绕的金属声。五个魔公职责分明,他们的分工依次是:老大主唱祭词,兼撰写悼文,选择吉日良辰;老二替补,协助主师工作;老三打鼓,兼制作高幡,灵庭;老四负责敲锣或击打木鱼,同时协助老三工作;老五的地位最低,就是农兴良的这个角色,还要抄抄写写,相当于秘书打杂的角色。
黄家宅院宽阔,几丈长的白幡被两根竹杆高高撑起,特大的黑漆棺木两旁摆满三牲供品,华丽堂皇的灵屋立在棺头,上百名披麻戴孝的子孙们跪成一片,另外几个魔公班吹着唢呐击打锣鼓在四周遥相呼应……农兴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场面,不禁有些怯阵。
主师是个快六十岁的秃头老者,虽说上了年纪,但仍声若洪钟,气沉如僧。他的歌声唱起,四周的嘈杂声就嘎然肃静,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他。农兴良看见师傅的记性也很好,从《二十四孝》到《三纲五常》,一字不漏。开场仪式闹了两个时辰,主师神色依然如故,声声字正腔圆。
在主师高唱的时候,其他四位徒弟都手持家伙站立两旁,在每一段落结束时,他们都要拖腔拖调地助唱一声:--呀--呐--啊……这一唱,使得整个场面增添了悲壮哀伤的气氛。
开场仪式之后,每有一拨新的祭主到来,照例都要再唱一轮丧歌,但时间都不会太长,一般由替补主师主唱。随着祭主的的稀疏,魔公们休息的机会也越来越多,大家都在养精蓄锐,准备演好最后的压轴戏。最后一天是道场的高潮,也是最能检验魔公功力的时刻。这一天,几个魔公将轮番表演自己的绝活,施展自己的法力。农兴良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第五天,在他一觉醒来之后,事情会发生那么大的变故。
那天天还没亮,他就被告知主师夜里受了点伤。他过去看望时,主师的耳朵已经肿得发亮,据说是被老鼠咬的。主师正在接受二把手的治疗,但他眉头紧锁,说头部有点疼。天亮时分,主师不得不正式宣布自己不能担任最后一天的主持。
这一消息对于主师首选替补的老二来说简直像是晴天霹雳,因为长久以来他从未在道场的最后一天能够顶替主师主持,因而极少进行这方面的演练。目前不仅是生疏的问题,而是连唱词都不能背诵了。当下老二的额角就凝满了汗珠,他怯怯地看看师傅,又望望三个徒弟,窘得说不出话来。
主师没有看见他的窘迫,呻吟一声,宣布道:今天的法事就由老二来主持吧。该死的老鼠啊害死我喽!
师傅,我……我怕……怕做不了。老二结结巴巴地说。
主师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些气急败坏地呵斥道:真是没用!你是二把手,你上不了谁来上呢?说着他犀利的目光扫了一下老三老四和农兴良。另外二位也急忙垂下头不敢声张。
看来,我的一世英名要毁掉了。我们魔师班要让人家看笑话了!主师的话语平静中透着悲凉。
我……我主要是平时没敢练这套功力。老二嗫嚅地解释道。有师傅撑着,谁想到会这样。
老二没练,老三,老四,老五就更不必说了。主师无奈地苦笑道:看来我今天是得拼这条老命了!刚说完,又手捂住半边头呲牙咧嘴地躺到床上。
离开场还有半个时辰,主师的伤痛丝毫没有减轻,反而呻吟得更厉害了。农兴良看着几个师傅火急火燎的样子,终于壮着胆子说:能不能给我试一次?
他这一说,把大伙都惊吓住了,都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主师也停止了呻吟,瞪大眼睛看他:你?你行吗?
农兴良说:我跟那个外乡人学过佛法,后来又背得了超度词和送别歌。
主师沉默良久,然后叹气道:兴良,今天就看你了。
当二十八岁的农兴良身穿主师道袍出现在道场上,高唱起超度词时,所有的喧嚣都停止了,几百人的道场顿时宁静了下来。
身高五尺五寸的农兴良剃光了头,头顶上顶着一只白瓷碗,碗上有油和燃着的棉芯。他边唱边在棺材边走着戏步,有方步,碎步,梅花步,步伐轻盈而平稳,炯炯有神的大眼目不斜视。人们被他新颖多变的走步和嘹亮的歌喉镇住了。以往他们看到的老魔公几乎是站着不动地唱,有的甚至还手捧唱本。而家兴良的出现,多少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最后的仪式是由主持魔公点燃所有的纸祭品,包括迎风招展的龙幡、灵屋和纸扎的三牲六畜,还有大堆的纸钱。只见农兴良双目微闭,口中轻念咒语,接着取下头顶上的油灯,将一口油含进嘴里,运足气,又用一只手托着灯碗置在前方,方步走近长幡前,站稳马步。只见卟的一声响,一团白雾从他口中呼啸而出,到了碗处倏变成了一团火,直扑龙幡。那条长长的纸龙即刻燃起。而当有人回头看他时,他那手中的油灯依然有豆点的黄色火焰跳跃着。不知是谁先鼓了掌,不一会便掌声如潮。
农兴良依次点燃了所有的纸品,然后高声发令:抬棺!
自从那次被老鼠咬伤了耳朵之后,那个年老的主师便主动退到了替补的位置,而原来的那位老二则顶替到第五的位子。那回法事的成功,使农兴良的名声大振,红河上下为之倾倒,方圆百里的大小鬼事都纷纷登门请求他们去做,忙得他整日地跑上跑下。或许,许多人都想知道魔公农兴良和他的同行们当时的酬劳。几十年后农兴良追述说,收入实在不好算,多的的一次二三块银元,少的几筒米,一只鸡一条鸭,算个心意。碰到大户,那些地主老财讲门面,给的就丰厚一些,穷人就意思一下,干这个不好讲价。反正当魔公的不会饿死。
和许多生存空间一样,魔公们的竞争也是十分激烈的。后起之秀农兴良如日中天红得发紫的时候,邻近的魔公们连自己的地盘也守不住了,事主们都宁可舍近求远把他请去。这种竞争在没有章法的行当里欲想妥善解决是不现实的,纠纷和冲突不可避。
从那以后,成了众矢之的农兴良就不可避免地不时受到来自或明或暗处的袭扰。比如当他和他的魔公班子被请去做道场为死者超度时,他的对手们就在深夜悄悄把数只饿猫放入停放灵柩的地方,然后在棺材旁撒些鱼肉。当猫跳起跨越棺材时,棺材就会莫名其妙地弹离地面。有时候农兴良被请去移坟另葬,他刚走近坟头,却有人先行在坟上撒了一滩狗血。
这种令人难堪的挑衅越来越表面化,农兴良的对手们后来干脆在路上袭击他。有一次,当他们的队伍行进在河边的小道时,猛然听到一声轰响,河岸木棉树上一团谷箩般大的的马蜂窝被枪弹击中,无数的马蜂窝倾巢而出,扑向小道上的行人。刹那间,被马蜂追螫的人无处躲藏,乱成一团。有的没命地跑,有的跳入红河中,有的痛得原地打滚,喊天叫地。
这场袭击之后,我曾祖父农宝田决定成立一个小型卫队来保护农兴良的魔公班子,领头的就是我祖父农兴邦。
农兴邦身材不高,人却精灵,枪法不错,尤其眼力超群。杨梅果熟的季节,他能看见一两里外的山上哪棵树果最多,哪棵果少。农兴邦总共只有三个兵,他自己挎一把德国二十响,另外三个装备两支汉阳步枪和一杆英国洋炮(火铳)。这样的装备虽然不足以和地主武装和职业土匪们对抗,但这两种武装一般不敢用枪口对准魔公们,也不屑使用武力来打击魔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