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双牙忍着浑身的疼痛，赶在日落之前来到了鲍家大院。鲍三爷把梁双牙领到自己住的西厢房，想跟他说说话儿。鲍真看出姥爷的意思，就悄悄躲出去，帮着母亲做饭去了。鲍三爷喜欢住厢房，说是比正房清静。老人天生就不会笑的脸上永远挂着威严，这阵儿就更威严了。人也比过去干瘦，背微驼，跟村人说话的口气倒比原先温和了。他给梁双牙递了一支石林烟，自己也吸上，说双牙啊，听说你从豆奶厂回来，三爷应该去看你，可我这阵儿忙着把自家的面房筹建成米面加工厂，又赶上收麦，就给耽搁啦！我只是让你老爹给你捎了个话儿，你可别怪三爷不周到哇！
梁双牙一笑说，不，三爷言重啦！他惶惶地瞥了鲍三爷一眼，说应该是我来看你老啊！其实我来过，你老正忙着呢！
鲍三爷目光很硬，有股逼人的气势。他不错眼珠儿地看着梁双牙说，冲着你跟真真的关系，我们两家都不是外人。你们梁家为人忠厚，你呢，不单有你爹的忠厚，还比你爹有文化听荣汉俊说，在豆奶厂还是个技术人才呢！
梁双牙脸颊红了，说，哪里，我算啥人才？我要是人才，豆奶厂就不会解雇我啦！鲍三爷摆着手说，唉，这怎么能怪你呢？是你家老三有想法儿，做给外人看的！别太当真啊！他干瘦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梁双牙跟着笑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有点拉不开。过去跟鲍三爷一块儿在山上开荒的时候跟铁打的似的，现在动一下身子浑身就疼，连抬起胳膊弹烟灰都很艰难，可他心里受用。
鲍三爷把烟灰缸往他跟前推了推，继续说，听说真真非要你留下，其实不为奶牛的事，我鲍三爷也要让你留下来。我把真真骂了一顿，大立是双牙的哥哥，奶牛是梁家的奶牛，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能逼双牙啊！对不住啦！
梁双牙说，没啥！鲍真没逼我。三爷，别看我打小在村里种地，今天一看您老和鲍真干到这个份儿上，我蒙了，对种地我算是一窍不通啦，连鲍真我都不如！
鲍三爷说，你别谦虚，聪明人干什么都有门道儿。他脸上的铍纹涨得饱满，眼睛很亮，慢悠悠地说，虽说我鲍家先走一步了，可这种田也是老鼠背上生疮一发不大！这不是我鲍三爷有三头六臂，而是蝙蝠村的人情厚哇！我呢，虽说是转包了你们的地，可我不能对不起乡亲们，不能把事情看短喽！这不，村里没有米面加工厂，磨粮食还要到外村，为方便乡亲们，我鲍三爷贷款也要上马。
梁双牙惊讶地听着，睁圆了跟睛。
鲍三爷脸上放了光，说，这是小事儿，双牙，你知道吗？他往梁双牙跟前凑了凑说，等村头儿的高速公路开通了，我和真真商量啊，还想在村里搞一个北方良种培育基地呢！搞科学育种，将来向外批发良种，前景就更好了。我想，你就把这儿当成你的家，三爷给你提供一切方便。咱蝙蝠乡有句俗话，说前半辈儿看老，后半辈儿看小，往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啦！真真富了，就等于你梁双牙有啦！梁双牙感激地看着鲍三爷。
鲍三爷还一脸真诚地叮嘱梁双牙，说往后你就是这里的主人！梁双牙疑惑地听着，心想，我给你们鲍家打工，我怎么成了主人了？我可没有倒插门儿啊但转念一想，从土地上讲，他是主人也有道理。
老人的话说得妥帖温暖，梁双牙就谦虚着，说晚辈没本事，可还是激动得涨红了脸，头顶像是开了一方天几天来的抑郁一扫而光了。鲍家人就是厉害，过去咋就没看出来呢？他过去从没有真正跟鲍三爷深谈过，所有对于他的印象主要是从爷爷、老爹那里得来的。对这个老队长，村民们顺心时就夸上他一番，不痛快的时候就骂上他两句，其中也难免有农民的狭隘和自私。现在看来，鲍家人还是很有眼光的。从这个角度看，像自家这样的农户暂时失去土地也许并不是坏事，鲍家承包了村里这么多土地，将会对蝙蝠乡人的观念有个冲击。转过这个弯子，他对鲍家的情绪就顺过来了，跟鲍三爷有说有笑，还大胆地提出了自己对土地和庄稼的看法。
鲍真偷偷掀开门帘，看了梁双牙一眼。
鲍月芝喊着鲍真，让她把一盘刚出锅的红烧排骨端到饭桌上去。鲍真答应着赶紧过去了，脸上光泽红润。鲍月芝顾不上看女儿的脸庞，她一直在门外的灶屋里忙着，把各种拿手炒菜做出来。但女儿这一天的好情绪，做娘的是感觉到了。
近一个时期，鲍真在家里少言寡语，整天埋头干活，自从把梁大立的奶牛牵回家里，意外地留住了梁双牙，她就显得活跃了，话也多起来。而鲍三爷自打在腰带山上背土造田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梁双牙，从心里愿意留住这个小伙子，他也并没有往别处想，鲍家的事业缺少人手，何况双牙还是真真的对象！鲍真一趟一趟地把盐水虾、红焖鸡、醋熘土豆丝、酸菜鱼、黄瓜拌蜇头……杂七杂八的菜都端上了饭桌。堂屋的房梁顶上，一盏六十瓦的灯泡照耀着，将桌上的菜照出五颜六色来，很是诱人，梁双牙也胃口大开了。
第二天，鲍真见荣汉俊在地头跟姥爷说了半天话，姥爷却一言不发，她就走过去打了个招呼。荣汉俊应着，又咳了咳，说鲍真啊，我跟你姥爷商量半天了，你也是鲍家主事儿的人了，跟着听听，好拿个主意。
鲍真愣：了7下问，荣支书，啥事儿把我姥爷愁成这样儿？
荣汉俊把睑对着鲍真，说昨天到乡政府开会，我领了个任务。为了落实中央农村工作会议精祎，看到辑费改革以后农村的新气象，麦收期间县里要在咱蝙蝠村树一个种粮典型。梁乡长点名树你们鲍家，因为你家的确是种粮大户！不过，操作起来还他娘的怪难办的！
鲍真笑着说，这是好事儿啊，有啥难的？
咋不难啊？宋书记说了，像你们鲍家这样廉价承包村民土地，叫不合理转包，闹出去会被当成坏典型，上面追究下来可是有关土地政策的大事情呀！我坚持选你家，乡里不答应，后来宋书记出了个主意，找一家有地的人家顶替，只是拿走一个名分！荣汉俊叹息一声，唉，这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不过，粮食还是你鲍家的粮食，将来乡里奖励的化肥，也都归你们当然，得让村里那户替领。
这不盖弄虚作假吗？我找梁乡长理论去！鲍真气愤地说。你急个啥？鲍三爷训斥道。鲍真胸脯起伏着。
这事，是有点儿委屈你们鲍家！不过，谁心里还不是明镜儿似的？鲍家帮了忙，蝙蝠村打响这一包，村里老少也不会忘了你们的。往后，就是承包到期了，想留下一些地，还是好通融的嘛！你们商量商量，给我个回话儿！还有啊，得在你们转包土地的人家里选，选一户出头露面儿！说着就要走。
鲍三爷终于开口了，说荣支书啊你别走，米面加工厂开业的事儿，我还没顾上跟你说呢！
荣汉俊不耐烦地说，三爷，你老别眉毛胡子一把抓，先商量这个应急的事儿吧！鲍三爷咬了牙说，我答应啦，谁家顶替，你荣汉俊定夺吧！
荣汉俊嘿嘿笑了，说我就知道你鲍三爷是爽快人，梁家爷儿俩都给你家干活儿，我看就让梁罗锅出头露面儿吧！梁罗锅就想当售粮大户当模范，这两年落空了，这不又找补回来了吗？他听了还不乐死！
鲍真和鲍三爷对视了一眼，无奈中还算满意。要是选了荣家的就麻烦了，梁家跟鲍家毕竟是亲戚哩！但梁家能干吗？鲍真太了解梁双牙了。
像往常一样，鲍真比全家人起得都早，到田里派过活回来，就将摩托车停在村口的小商店门前。她在那里喝上一碗豆腐脑儿，吃上一个油饼，然后回到自己的闺房里，用洗面奶重新洗洗脸，紧接着就坐在电脑前工作。
冀东平原的风又干又硬，空气中飞舞着土粒，她觉得自己的脸总是皱巴巴的，喉咙也有点干疼，房里安了美容加湿器，可不怎么管用。鲍真从小喜欢家乡的大平原，平原的优点也很明显，质朴、开阔。心烦的时候，她独自在平原的草滩上闲散地走，虽然有些寂寞，可心里还是越走越舒畅。她就爱猜想，平原的尽头是什么？她这辈子能不能走到平原的尽头？有个秋天，鲍真曾站在无边的青纱帐里暗暗发誓，冬闲的时候，要与自己心爱的人进行一次浪漫的平原旅行，而且是徒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