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兴走进红漆大门里去了。临别时还回头来向主人招了招手。郑元和此时真是百感交集,内心里掀起了阵阵波禅:要是早听了来兴的话,不受乐道德的煽惑,不去碧梧院该有多好!由于手头无钱与学业荒废,看来这科是没有办法应考了。他也想到听来兴的话回常州去。可是路途遥远,关山阻隔,谈何容易:哪来的那么多盘缠?自己一个文弱书生,孤身一人,哪能受得了风霜跋涉之苦。而且这次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就此走了,也不甘心;一定要找到李亚仙,让她说出个子丑寅卯;为啥忘掉了定情时的海誓山盟:?为何要不辞而别的出此下策?可是,根据亚仙平时的言行,不象个水性杨花之人,平时确实对自己有真情实意,其中必有隐情。想至此,他就越来越不想离开长安了。管它的,手中还有一串铜钱,先去吃一顿饭再说。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一串铜钱又吃饭又吃药,很快就花了个精光。郑元和别无生路,为了活命,只好沦落为沿门乞讨的乞丐了。
俗话说,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第一饮低声下气地向人伸手乞讨残汤剩饭是需要勇气的,是要把作人的脸面揭下来收起的。辘辘的饥肠给了他这种勇气,不断地高声喊着:“老爷太太、公子、小姐可怜可怜吧!给点残汤剩饭吧!”从而换来了一些残运剩钣得以充填肚腹。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不久他就习以为常了。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脸面去找来兴乞讨,就当长安城没有此人一样。
郑元和找到的栖身处是曲江东北头鸿沟的一孔寒窑。据说是当年王宝钏的住处。王宝钏乃当朝宰相王允的三姑娘,为了婚姻自主,在大街上高搭彩楼,彩球打中了穷汉薛平贵。王丞相不要这个穷女婿。父女俩闹翻了。王宝钏与老父三击掌后就从相府搬来这寒窑一住就是十八个春秋。一直等到薛平贵当了西谅国王以后才得以夫妻团圆。郑元和心想:这是宰相的女儿和皇后住过的地方,自己住进来也不失什么身份。因而自我解嘲的在心里取得了些安慰和平衡。
秋去冬来,雪花飘飘。大地上是一片银白的世界。曲江地面上的游人少了。水面上冰冻了,游船没有了。长安城内外的官府与有钱人家都在围炉取暖。
寒窑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冷风透过破门破窗,呜呜地鸣叫着,拼命地往里刮。窑沿上挂起了条条冰凌,破盆破碗里的水全冻成了冰渣。寒窑真是名符其实地寒这一天早起,郑元和被一阵雄鸡啼叫声惊醒,他睁眼一看,发觉窑内份外地明亮;起床后推开破柴门一望,只见空中在飘着雪花。纷纷扬扬地,好象天上有着无数个磨子在磨面一样,磨出的面粉不停地抖落在地面上,铺了一层又一层。他想,如果此刻在常州家中,定会高兴地到院子中去鱼个雪人玩玩。如今见景生情,不觉又想起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的前人咏雪的名句。他觉得真是把雪景写得生动极了,形象极了。自己也想即兴赋上一首咏雪诗,脑子里刚开始构思,肠子却又连连响动了起来。“唉!”他长叹了一口气衣食足,然后知荣辱。我这个穷乞丐,连饭都没得吃的,还妄想写什么诗呵?别再异想天开,逗人笑话了!”当即一点诗兴也没有了。民以食为天,还是先填饱肚子要紧。
郑元和背着一个大布袋,内装一个大土碗和一双竹筷子,手柱一根打狗棍,顶着鹅毛般的大雪片,踩着三寸深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地向着邻近的村庄走去。村街上一改往日的繁华景象很少有行人来往。他连走几家都饥寒交迫成艺是大门紧闭。大雪把人们封在屋子里都不出来了。唯有卖木炭和煤炭的小贩,脸上和手上乌黑,肩挑车载着在高声叫卖。此时,郑元和又想起了白居易《卖炭翁》中的着名诗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优炭贱愿天寒。夜来城上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他想,这些人虽然衣单身冷,却希望天气再冷一些。天气愈冷,炭价才能涨上去呀!对比之下,自己呢?衣衫单薄,又破又脏,浑身早已冷得发抖了。老天爷,你还是不要下了吧!下雪天,我不仅冷得受不了,连乞讨也无门呵!这时他又想起了又一首咏雪的诗:“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这不正象是针对自己写的吗?
从早到午,郑元和只讨得半碗稀粥,喝下去后尿泡尿就没有了。他冷得牙齿象是冤家样地捉对地撕打,饿得眼冒金星,在齐膝深的积雪中摇摇晃晃地前进,不时还要摔上一跤。摔跤后,连爬起来都很吃力。可是不爬起来也不行,很快就会被大雪掩埋,那就彻底没命了。
傍晚了,雪还在下个不停。郑元和仍然是乞讨无门,还叫一条恶狗在破乱的裤子上又添了一个新洞。他想走远点到闹市中去,又缺乏力气。眼看天要黑了,还要挣扎着往寒窑回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中前进。这比平时要付出更多的体力。此时此刻的他,真是饥寒交迫,举步艰难。忽然,一脚踩进了一个深坑,手中的打狗棍一丢,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就再也无力爬起来了。
雪,鹅毛般的大雪,还在无遮无拦地下着,很快就把倒地的郑元和掩盖了起来,溶入了大地而不留一点痕迹。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时恰好有两个乞丐路过。他们都是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各拿一根打狗棍冒雪路过。为头的叫刘阿大,有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了。长条脸上的一双眼睛有些昏浊。相跟的叫吴二才有四十多岁,四方脸上虽然很黑很脏,走起来还挺有精神。他们披了一身雪花,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步子。刘阿大一脚踏着了个硬东西,摔了一跤,吴二才连忙扶起他说:“大哥,走好呵!别摔坏了腰。”
刘阿大低头看了看刚才踩出的脚窝,竟然露出了一个人的身体,不觉吃惊地说哟,这儿咋埋一个人呢?”吴二才没好气地说:“真是人倒霉了,喝了凉水都塞牙!你咋踩了个死人嘛?快走!快走!”
“不忙!我看这死鬼身上有哈值钱的东西没有?”“对!”这可提醒了吴二才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嘛!”
刘阿大用双手刨开了积雪,露出了郑元和的整个身躯。吴二才叹了口气说嘿,真是做梦娶媳妇--空欢喜!这个死鬼原来和我们一样,是他娘的个穷叫花子,走吧!”
“别忙走,我看他鼻孔中还出气哩!”
“出气又咋啦?我们是泥菩萨过河一自身难保,还能管得了他的死活?”
“二才,话可不能这么说。”
“要怎么说?”
“俗话说,亲帮亲,邻帮邻,和尚帮的出家人。我们可不能对同行见死不救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呵!”“怎么个救法呢?”
“我看他作准是饿昏了,先把他抬回我们的破庙中去,给他喝点热汤,暖和一下身子就会好的。”
“好吧,我听大哥你的话!”
刘阿大和吴二才一前一后地抬起郑元和迳直回到他们栖身的破庙中。此庙就是郑元和曹经住过一夜的财神庙。
刘阿大先把郑元和放在靠墙的破床上,用破棉絮盖上,然后点燃了一堆柴火,跳动的火光驱赶着周围的寒气。吴二才用一个砂锅熬了一碗讨来的稀粥。两个人合作,掰开了郑元和紧闭的牙关,把热稀粥与他灌进了口中。
肚中有了热食,身上有了破棉絮,里外都有了暖意,昏死过去的郑元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在跳动的火舌中,他看清了眼前已是黑夜。自己睡在一个地铺上面,身上盖有一床破棉套子。两个乞丐模样的男子一左一右的围着他,见他苏醒过来了都露出了微笑,异口同声说道:“好啦好啦,总算醒过来了!”
“这,这是在哪里?”
吴二才调侃说:“在我们的行宫别墅里!”
刘阿大老实地说财神庙!”
郑元和问明了情况,对两位救命恩人表示了千恩万谢。刘阿大憨厚地说不用谢!不用谢!谁叫我们是同行呢?”
“看你年纪轻轻酌,怎么就丰上我们这一行呢?”
郑元和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家世和来长安赴考后的所有遭遇全都说了。刘阿大吃惊地说:“哟!失敬失敬!红萝卜里拌辣子,还没把你认出来,原来还是一宦门公子哩。”
吴二才安慰他说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郑元和摇了摇头,自渐形秽地说啥后福呵!我连乞儿都当不好,要饭都找不到门路哟!”
吴二才说要饭也是门学问,也得有本钱!”
郑元和不解地发问:“要饭还要什么本钱?”
吴二才点了点头:“对!七十二行,行行里头有学问。我看你就拜我大哥为师,学唱个莲花落,专拣人家爱听的唱,讨起来就有了本钱了!”
“好,我就拜大哥为师了!”郑元和觉得此言有理,说着就站起来向刘阿大纳头便拜,行了个拜师礼:“师傅在上,受徒儿大礼参拜。”
“免礼!免礼!”刘阿大笑得露岀了缺了两颗门牙的大嘴,“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刘阿大讨了半辈子口,到老起,我们师徒俩就有盐同咸,无盐同淡。长安城这么大,乞讨的地方多着哩!我保你再不会饿肚子了!”
“谢过师働”郑元和顿时有了一种依靠感,饥黄的脸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吴二才又微笑着说:“对!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两们这就叫三人同了心,黄土变成金!”
三个人都笑了。接着,刘阿大又热了些剩饭剩菜和新收的徒弟一起,三个人共同饱餐了一顿。以后就相挤在一起人睡了。
“梆梆拂”!三更的梆声传来。庙门外的大雪还在无声地降落。三个新旧乞丐合锦睡在一起,虽然两床破棉絮象鱼网一样地千疮百孔,但是,互相以体温取暖,也就减轻了不少寒冷感和长夜漫漫的孤独感。
郑元和这一回死里逃生,这一夜睡得很甜很香,暂时忘掉了一切烦恼与苦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