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仪张开嘴巴喘息了一阵，“我是一个无用的人，枉读一场诗书，修身养性，治国齐家，一事无成。且喜你不负我二十一年教养，今日金榜题名，竟做了个华国词臣，荣亲孝子……但是，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才是最要紧的，人一旦失去了精神支柱，那就生不如死……我死之后，望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披肝沥胆，尽忠报国……”言语断断续续，而音调却格外沉郁顿挫，直透文天祥的心肺。文仪又瞟了瞟文璧，深深叹了口气。文璧双颊泛起一层红潮，眼眶湿润了。陈龙复知道文仪是回光返照，想喂点参汤，文仪已吞不下去。他的眼睛眯了一气，又睁开，满屋瞥了瞥。陆秀夫、谢枋得、黄震和李应雷等静立在周围。已经守候了几天几夜的刘洙和金应，从睡椅上坐起来。老人愈来愈虚弱，喉咙里咯咯地痰响，嘴唇往里面收缩。五月二十八日天亮时，文仪短促地呻吟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离开了人世。文璧尖叫一声，呼天抢地扑到父亲身上痛哭。在场的人都哭了起来。文天祥悲痛欲绝，坐在床头陪着长眠的父亲。文仪脸上的表情变得庄严、肃穆。父亲生前的慈爱与温情，大大小小，点点滴滴，从文天祥的心窝里涌现出来，他为人宽厚、随和，而又刚直不阿，有许多好的品性。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总是尽可能地做好事，修桥补路，济困扶危，助人为乐。他很有头脑，也善于经营，可是并不看重发家致富。相反，不管什么人，只要有求于他，他都慷慨解囊，从不吝啬。因此，祖传家业在他手上有减无增。他的自我牺牲精神，当然也包括他放弃自己的前程，把毕生的精力和心血用到培育子女的身上。他的一生很平凡，没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举，但是能够正确地对待自己，对待别人，对待家庭，对待社会，在这种平凡之中，却恰好体现了他的品性、美德和高尚的风范。文天祥很悲伤，然而又感到安慰：父亲并没有虚度此生，只是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没有得到什么回报。谢枋得和陈龙复等人一面劝解文天祥兄弟节哀，一面商量料理后事，正在踌躇之时，外面突然喊道：“文状元，夸会！”
文天祥来到大门口一瞧，又惊又喜，双膝跪倒下去：“师父，师妹，你们怎么来啦？”曾凤双手扯起文天祥，又见门上贴着白，愕然问道：“谁死了？未必……”“家父天亮时去世了。”
文天祥伤心地掉下了眼泪。
“咳，可惜来迟了一步。”
曾凤遗憾地说，“我们得到你们兄弟在京科考的消息，赶来想会会他老人家，不想他已做故人。”
曾凤带着水仙进房走到床前，水仙跪了下去，曾凤鞠躬叫道：“革斋先生，好人哇，你走得太匆促喽！”
父女俩哭了一场，水仙泪流满面。曾凤止住泪，问道：“后事如何料理？”“还没有商量好，”文天祥照实相告，“我们都没有经历过。”
“皇家法典，官场规矩，我一概不懂，这些事，你赶快去办理好。至于老太爷的丧事，你就交给我来料理好啦。”
曾凤从背上取下褡裢解开，拿出三百两银子，随即调摆众人分头去买棺材入殓，扎亭彩，备香烛、纸马、鞭炮，请和尚、道士、吹手、歌郎……诸事很快办妥。三天后，即六月一日，曾凤父女和刘洙、金应一起，协助文天祥兄弟奏柩南归。七月二十四日，回到庐陵富田。九月九日，安葬文仪于本乡之佛原。庐陵知县刘汝励在县学建“进士第一堂”。
宋代丧制，亲丧三年内不得做官，巳做官的解除官职，不得举行婚嫁筵宴，不得租赁私人房屋居住。遵守这种丧制叫做遵制丁忧。因此，文天祥出来做官，要等到一二五九年。而一二五六年至一二五九年这三年，正是蒙古大汗蒙哥大举进犯南宋的一个非常时期。历史，又将翻开新的一页。
锋芒
牧草青青，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一位身坯高大的中年汉子，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蒙古马，垂鞭游缰，让马儿信步前行。他的样子悠闲而刚毅，敞开衣领，翘首仰望着向南方飘流的朵朵云彩。
深秋的蒙古大草原，晴空万里，好比江南的小阳春天气，温和、丰美、风光绮丽。阵阵柔和的、凉爽的金风，掠过茂密的、青青的牧草。草丛中五颜六色的花朵，装饰着辽阔的原野，荡出慷慨而又迷人的芬芳气息，带来了生活的充实和情趣。可是，马背上的大汉此时看上去并无雅兴欣赏草原风光，心境似乎很不平静。他，就是大蒙古汗国第四代大汗蒙哥的胞弟忽必烈。公元一二五一年六月，蒙哥即大汗位，忽必烈以皇弟之亲受任总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先后任用汉人儒士推行汉化的活动招致了蒙哥的不满。
一二五七年，蒙哥遣使钩考关中、河南财赋，藩府诸臣都受罗织致罪。忽必烈采取姚枢的建议，送家口前往大都和林，以为人质，并亲身入觐，这样才取得蒙哥的谅解。这年冬，蒙哥兴师大举进攻南宋，忽必烈估计暂时不会选用他，便以足疾家居休养。他是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人物，气度非凡，虎气葳蕤。长方形的黝黑的脸膛，奕奕有神，高昂的头，铲型下巴，颔下浓密的胡须黑鸦鸦的。深藏若虚的面相上，隐隐露出敏捷和矜持的神情，鹞子眼，嘴鼻，鼻孔饱满，一口细碎的牙齿雪亮，一切都显得异样地纟虽悍、贪婪、抱负远大。他希望自己也像祖父成吉思汗那样，在有生之年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是，一座大山挡住了他的出路，蒙哥猜疑他，诸王妒忌他。他像一只折断了一膀的雄鹰，躺在窝里静静地养伤，关注着世态的变化，等待着天爷赐予的机遇。郁郁不得志的他，内心该是多么痛苦呵！他有时愤懑到了极点，血在血管里奔涌，额头上青筋勃起，突突地跳，口里仿佛要喷出血来。然而他又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一切都只能锁在心里，深藏不露。蒙哥是不好惹的，他疑心重，刚愎自用，性情暴躁，眼睛一红，不认得人，什么凶狠毒辣的事都干得出来。人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因此，忽必烈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优哉游哉，骗开他的警惕性和注意力。太阳升上了树梢，白圆顶的蒙古包在秋阳下格外眩目耀眼。蠕动着的一片一片的羊群、马群和牛群，犹如绣在绿色绒毯上面的彩色图案。淡黄色的雾霭，宛若绒线织成的透明的帷幕，笼罩着浩瀚无边的草地。草地上，鲜花盛开，鲜红的野百合，粉红的波斯菊，黄色的金针花，紫色的驴蓟花，华蓝的马莲，雪白的素珠，大朵大朵的野芍药，飞飞扬扬的蒲公英……百灵鸟千啼百啭，无数的灰雀像轻盈的云朵似的，从花草中腾空而起，又像骤雨般落到满是沙土的道路上。忽必烈收回目光，咬了咬结实的牙床，捏紧拳头的右手忽然用力一挥：“他妈的，皇天偏负有心人！”
“哎，哎，姐夫，你挥舞拳头干什么，想打天吗？”一个圆脸姑娘从草丛中钻出来，伸直了滚圆柔韧的腰肢，睁幵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忽必烈。她的云鬓上插着几朵鲜花，双手捧着一大把鲜花，身上粘满花瓣，好似从花的王国里走出来的公主。她，就是忽必烈长妻（弘吉剌氏）察必的小妹南必。南必是一个活泼而调皮的妹子，千娇百媚，却不知天高地厚，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粗野而可爱的风韵。机灵的眼光，微微上翘的嘴角，颤动的驹脯，都像迷一样地恼人和挑逗人心。忽必烈最喜欢这位小姨妹，喜欢带她玩耍，喜欢逗弄她。她也很爱姐夫，从小就要他抱，叫他跪在地上做马爬，自己骑到他身上，拿根小鞭子抽打他的屁股。南必长大后，在姐夫面前仍然很亲昵，很放肆。忽必烈每次回和林，也必然到岳家来看看她，送些稀奇的东西，讲讲外地的见闻和笑话，有时还要和她比试比试骑射。忽必烈瞟见了南必，离鞍下马，把脸转向她，耸着眉峰说：“不，我想打人。”
“打人？”南必霎动了一下眼睫毛，“打什么人？”“你先猜一猜？”“这有什么好猜的？依我看，最好先去打汉人。”
南必一语道破天机。她脑子转得快，嘴巴不饶人，一下便点透了忽必烈，把他的思想引向了现实。忽必烈用一种佩服的目一艮神端详着她，看她是怎样地长大了，变化了。他俩面对面地着，站得那么贴近，两人的脸上都可以感到对方的呼吸。这样彼此眼对着眼相互凝视了一阵子，忽必烈抓住缰绳，准备上马继续赶路。南必叫住了他：“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
“你知道我去哪儿？”忽必烈装作不理睬的样子，左脚套进了马镫。
“我把鲜花给你，”南必折：到他跟前，“嗨，全给你，只要你带我走，唔，好么？一言为定呶。唷，唷，等一会儿，我去牵马。”
忽必烈心不在焉，没有接住花束，花枝顺着他的手臂溜到了地上。南必撒娇了，抓住忽必烈的手，死乞白赖叫赔。两个人一个要赔，一个不肯，一个说是故意把花丢掉的，一个说是无意的，一个说要找姐姐评理，一个说要去拜见岳父大人。他们争得难解难分，拖来拖去，忘乎所以地打闹起来。南必不小心踩塌了脚，身体往后倒。忽必烈本想去扶她，哪知道自己的那条跛腿不得力，跟着倒了下去，和南必抱到一起，在厚厚的毡毯似的草原上翻滚起来。顽皮的南必比小时候更放肆了，又会亲热又会厮缠。忽必烈被这爱疯的姑娘逼得没办法，气喘吁吁地低声求饶。她却只顾笑，毫不理会。忽必烈好容易挣开，站起来想跑。南必追上前，一头扎到他的胸口上，又把他顶翻……她伏在姐夫身上，脸蛋红鲜鲜的，眼睛在燃烧，心脏嘣咚嘣咚地跳，乳峰鼓胀了起来。忽必烈也动了感情，很想吻她一下。
“小妹，小妹，放开我，我还有要事咧。”
“什么事？”南必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我要去找伯颜。”
“带我去，行不行？”“那怎么行呢？”忽必烈顿了顿，缓过一口气来，“我找他商议军国大事。”
“别吓唬我，我在场不会妨碍你们。你知道吗？他的妹妹素娜，年纪跟我差不多，一直跟在他的身边……素娜和我是好朋友哩，我们无话不说……我正要去看她。”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好不好？”“不行。要走一块走。”
“好吧，你让我站起来。”
“你让我抓住你，不然，你又会跑。”
“说不跑就不跑，我说话是算数的。”
“哼，你从来不算数，老是骗人。”
“我用不着骗你，亲爱的南必妹妹。”
“口说无凭，你先亲我一下子。”
南必闭上眼睛，扬起任性的下巴，张开两片嫩红的、肉感的嘴唇，等待着。忽必烈站起来，作出吻的样子，眼睛却在寻他的马，脚步偷偷地往侧边移。精灵的南必悟出来了，睁开眼睛，随即猛扑上去，两只小拳头在忽必烈的背上擂鼓似的一阵乱捶乱打。
“喂！喂！忽必烈一你在哪儿呀……”大道上传来急促的呼喊声。
“嗬一嗬呵！察必，我来喽！”
忽必烈迟疑了一下，答应道。同时朝南必映了映眼睛：“你大姐来啦。”
南必放开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抚弄了一下衣裙，抖抖身子，朝东走去。忽必烈微跛着右腿，跟在她后头。南必倏而掉转头：“傻瓜蛋，老跟着干什么么？”她纵身跳过一条土沟，“你对直走，我绕过去。”
“……”忽必烈无声地服从了她的指示。南必停住脚步，小鹿一样张开两只圆形的耳朵，判断了一下叫声传来的方向，然后伏下身子，转了个大弯，兔子似的在深草中窜动。忽必烈对直走上大道，望见了妻子察必，快步上前，把她扶下马：“什么事？”“郝经来了。”
察必神秘而郑重地说。
“他一”忽必烈眼睛一亮，“他跟你说了什么？”“他特地从开平赶来的，还带来了刘秉忠从前方给你的书信……，“大姐！大姐”南必头上戴着花环，手中擎着鲜花，朝姐姐和姐夫小跑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察必上前两步，迎接小妹。她摸着她的像球一样圆的脑顶，笑眯眯地说：“小丫头，长得差不多和我一样高啦。喔唷，怎么愈来愈胖呶！浑身肉叽叽的……”“心宽体胖嘛。”
南必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的养身之道只有两句话，八个字：吃饱睡好，不动脑筋。”
她伸出一根圆胖胖的手指头，指着忽必烈：“你看姐夫，他是无论如何也壮不起来的，劳累奔波，操劳过度，罢免了军政大权，也闲不下来，居家休养，养了个屁，反而更不安分了。”
南必从侧面瞟着察必，她发现大姐也长得相当肥胖。确切地说，她是一个体态丰腴的蒙古女性，胸脯饱满，臂部肥厚，背肩和盆骨都很宽，腰部却细，像一匹纯血种的蒙古母马，姿态优美而强健。自从回到和林以来，察必和忽必烈一样，也很少出头露面，连娘家也不走动。南必很想念大姐，然而一见面总不免有些做贼心虚似的畏惧和戒备心理。察必没有精力注意南必，她又怕小妹年幼无知，把不该讲的话捅出去，招惹是非，连忙转换话题：“小妹，你怎么到这儿来啦？”“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呢？”南必反问道。
“我来找他。”
“我来掐花。”
“你什么时候回家？”“你什么时候回家？”“妹妹，你莫把我的意思领会错了。我是说，你回家跟爸爸妈妈说一下，我们本来打算去看望两位老人家，因为家里来了客人，中途返回去了。”
“那好呗……咦，我的马呢？”南必转了个圆圈，停下来，搔搔后脑勺，顺便从忽必烈手上抽出他的马鞭，坐上他的火龙宝驹，寻觅自己的马匹去了。察必望着妹妹的背影，晃了晃脑袋：“这个死丫头又可爱又可恨，简直叫人气不是，笑也不是。”
忽必烈皱了皱眉头，把脸偏向察必：“你先回去招待郝经。等小妹把马送来了，我去喊伯颜一起到我们家里来见面。”
察必走了以后，南必很快转回来。她把鞭子还给忽必烈。两个人各自牵着自己的马，并肩走着，马跟在他们身后缓缓地挪动着蹄子。
“姐夫，蒙哥大汗也许快要请你出山啦。”
“何以见得？”“嘿，你倒厉害，反问起我来了。你问我，我问谁？草原雄鹰，清楚莫过于自己哒。”
“小妹，我心里头乱糟糟的，许多事都没有琢磨透，譬如蒙哥大汗，他既然不相信我，为什么又偏要用我？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哇。”
“傻瓜蛋，他不用你是不行的。你知权略，会用兵，勇而有谋，又深得人心。不过，你也别太自信，素娜告诉我，她哥哥说大汗不是用你的德，而是用你的才，既利用你，又控制你。”
“伯颜还说了些什么？”“他说大汗叫塔察儿统率东路军南下，好比耍武狮子，张牙舞爪闹一通，不会有什么实际收获。”
“哦，你对时局这么清楚，原来都是伯颜讲出来的。”
“不，是素娜告诉我的。”
“唔，南必，请你辛苦一趟，去请伯颜马上到我家里来。”
“哼，好大的口气，你不亲自去请，单凭搭个口信，我做不到。”
“好妹妹，你做得到的，谁能不听你的呢？”“你就不听我的。”
“你的话，对我来说，如同圣旨一样。”
忽必烈讨好地攥住南必绵绵软软的手，这次是他来逗引她了。南必已经感觉到他手心中的暖气，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牛羊肉腥气的体香味。他俩停了步子，马缰从各人手中滑落下去，彼此眼对着眼，相互直视着，这种温情的、你怜我爱的目光，使两个人的灵魂融化在一起了。蓦然间，她张开双手，扑进他那宽阔的怀里，忽必烈紧紧地抱住了她……“你把我的嘴巴吻疼呶。”
“嘻，我爱吻疼你。”
“你爱我吗？”
“我，我只能说喜欢你，有你大姐在……”
“姐姐死了呢？”
“一定娶你，娶你当长妻，当皇后。”
忽必烈边开玩笑边呵呵笑，笑声又化作一阵狂吻，降落在南必的嘴唇和脸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