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婴淡淡一笑:“我也听说:秤砣虽小,能压千斤;舟桨空长,终为水役。侨如身材伟岸,南宫万力扛千斤,结果都没有好下场。我看您身长力大,倒挺像他们。至于我哩,知道自己无能。但各位既然有问,只好应答,岂敢以口舌自逞?”
楚臣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找台阶下时,执政令尹伍举的到来给他们解了围。晏婴遂在伍举陪同下,入见楚王。
楚王开口便要晏婴难堪:“齐国大概没什么人才吧?不然怎么会派你这么个小人来出访我国?”
“真让您说中了!”晏婴笑道:“敝国遣使出访,有个规定,贤者奉使贤国,不肖者奉使不肖国,大人奉使大国,小人奉使小国。鄙人是小人,又最不肖,所以才奉使贵国。”
楚王见其应对从容,不卑不亢,不觉起敬。忙请他入座,旋传酒食款待。就在宾主频频举觞时,楚王预先设计的一轴压台戏开场了:三四个楚国武士押着一个囚犯,吆三喝四地从殿下经过。
楚王忙命站住,大声问道:“抓住什么人?犯什么罪?”
武士按预先布置,朗声回答:“抓住个齐国人,犯盗窃罪!”
楚王转过脸,作骇异状:“齐国人惯能盗窃吗?”
晏婴恭敬地答复:“我听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移植淮北则为枳,这是因为淮南淮北水土不同的关系。齐国人在齐国不盗窃,进入楚国就犯盗窃了,大概也因为是环境使然吧?”
听罢晏婴的话,楚王默然良久,惭愧地说:“寡人本想侮辱先生,现在反为先生所侮辱。”后人常用“橘化为枳”比喻人由于环境影响而品质变坏,出典就在这里。
晏婴以泱泱风度、恂恂辩才,折服楚国君臣,维护了齐国的尊严并最终赢得楚国上下一致敬重。当其完成出访任务告别回国时,楚方以隆重的礼节为他送行,并赠送了厚礼。
晏婴使楚的轶闻,很快传遍诸侯。晋君昭公听说后,唯恐齐国倒向楚国,导致晋、楚两极失衡,于是也向齐国发出了访问邀请。齐景公正怀取代晋国称霸中原的志向,遂欣然受邀,欲借此机会考察晋国内政,特别是当面观察一下晋昭公的人品和才干。
不过,这位在16年前去过一次晋国的君主,对当初备受冷遇的情景尚存心悸,所以特地让晏婴陪同他出访。
实践证明,此举并非多余。
景公在晋国受到了热情欢迎。晋昭公设宴款待他时,还按当时国际通行的外交礼仪,安排了投壶娱乐——就是把没有箭头的箭杆投到装满红小豆的酒壶中。按惯例,这种外交宴会要设“相礼”,即礼宾官员。晋君派大夫荀吴任相礼,齐君就以陪同出访的晏婴任相礼。
酒至半酣,开始投壶。景公拱手让昭公先投。昭公抓一把箭杆在手里,荀吴立刻口颂祝辞:“有酒像淮水滔滔,有肉堆成个小岛。主公一箭投在壶内,要做诸侯的首脑。”昭公大悦,一箭投去,果然中壶,遂将其余箭杆掷在地上。晋国臣属全伏地拜颂:“千岁!”
景公心里很不乐意,抓起一把箭杆,也学荀吴样,自己祝颂道:“有酒像渑水长长,有肉堆成个山冈。寡人一箭投在壶内,将代替晋国富强。”言罢,一箭投去,恰与昭公的那枝并插在壶中。于是大乐,亦将其余箭杆掷在地上。晏婴也立即伏地拜颂:“千岁!”
昭公勃然变色。荀吴抢着责问景公:“您失言了吧!您来敝国造访,正因为敝国世为诸侯首脑的缘故。您说要代敝国富强,算什么话?”晏婴听了,马上代景公回答对方:“诸侯结盟,并无永久性的首脑,唯有贤德明主能居此位。当初齐国不能守成桓公开创的霸业,所以才由晋国取代。倘晋国君主贤德,谁敢不服?否则,即连吴、楚这等蛮邦亦存取代之志,岂惟敝国?”
晋国大夫叔向情知己方理屈,何况荀吴哪是晏婴的对手?忙打圆场道:“晋国已经是诸侯首脑,何须用投壶来论证?这是荀伯失言了。”荀吴自省谀词闯祸,默然不语。
至此,这起由外交官失言引起的冲突,才算以晋方主动承担责任的方式归于化解。晏婴再一次以折冲尊俎维护了齐国的体面。
齐景公在投壶时的祝辞,虽说由荀吴阿谀昭公引致他赌气,但也确实是其急于取代晋国称霸的心声流露。数年后,随着齐国经济情况的进一步好转,他便不顾晏婴要其爱惜民力的再三告诫,迫不及待地将此愿望化成了频频向徐国、莒国等周边小国用兵的行动。
这种靠军事征服强迫弱小承认自己权威的称霸方式,给齐国带来了也能网罗一些东部小国结盟的资格,同时促使景公的虚骄心理迅速滋长。晏婴在外交内政上常持不同政见,令他很不愉快。相反,一个叫梁邱据的大夫专以阿谀逢迎,倒获其宠信。
梁邱据为巩固权势,又深交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捷三员武将。这三个人,都以刚猛勇绝自负,平素口出狂言,暴凌民众,不仅连公卿同僚也不放在眼里,就是在君主面前,言行举止亦常失分寸,可是景公却喜欢他们。三人再结为兄弟,自号“齐邦三杰”。其中田开疆还是怀有异志的贵族世家田氏一族。晏婴一直担心日后这股处在机要地位的势力为田氏所利用,现在看见他们又同梁邱据结成党羽,更加忧虑。
怎样才能为国家除此后患呢?挑明利害,景公是听不进的,还易打草惊蛇,激成意外变故。晏婴决定用智取胜。
机会来了。这一天,鲁君昭公由大夫叔孙姥陪同,前来齐国访问。景公设宴热忱款待,以叔孙姥任鲁国礼宾官,晏婴任齐国礼宾官。所谓“齐邦三杰”,也各自佩剑立于阶下,昂昂自若,一副目中无人的派头。
宾主举觞尽欢间,晏婴心生一计。原来齐灵公在位时,有人从海外弄来“万寿金桃”苗树移植宫苑,将近40年过去,今年刚结数颗果实。晏婴便趁景公酒至半酣时,提议摘桃荐新,为两位国君祝寿。景公正在兴头上,一口答应。晏婴即说金桃乃珍贵之物,臣当亲往监摘。
硕大如碗、香气喷鼻的金桃摘来了,一共6枚。景公问:“就这几枚?”晏婴说:“还有几枚没成熟。”没人会想到,他自请监摘,就是为了按照这个数目把桃子献上来。
宾主共赏金桃的色香形状后,开始赏味。昭公、景公各食一枚,两位礼宾官各食一枚。雕盘中还剩两枚桃实。晏婴建议:主公可传令群臣,自言功劳,然后赏食金桃以为表彰。
景公觉得这主意有趣,即命传谕:阶下群臣有自信劳苦功高足够食桃资格的,可自行表白,由相国评定赐桃。
未出晏婴算计,当其他人都彬彬谦让自愧无功时,所谓“齐邦三杰”早按捺不住了。
公孙捷率先冲到席上高喊:“某日,我随主公去桐山打猎,突然山中窜出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径向主公扑来。我当即揪住猛虎项皮,不用刀枪,一顿拳脚将虎打死,其功如何?”
“擎天保驾,功莫大焉!”晏婴连声赞叹,马上让人给他斟酒一爵,赐桃一枚,当场连酒带桃食尽。
“诛虎未足为奇!”古冶子奋然走上筵席:“某日,我随主公坐船,乘于黄河。忽然大雨倾盆,波涛汹涌,一只巨鼋从河中钻出,张开巨口,把立于船头的主公宝马一口拉下。我即解衣裸体,拔剑跳水,踏浪直追,遂斩鼋救马,风浪顿息,使主公转危为安。其功如何?”还未等晏婴开口,齐景公先感叹起来:“哎哟!当时可真险呀!若非将军斩杀妖鼋,寡人的坐船必然倾覆。这可是盖世奇功。饮酒食桃,有何疑问?”晏婴忙遵命照办。
古冶子刚把最后一枚金桃三口两口吞下,田开疆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忿然作声:“我奉命远征徐国,斩其名将,俘其甲首。迫使徐君降伏,送赂求和。周围小国,闻风胆寒。遂共戴主公为盟主,这等功勋,够资格食桃吗?”
晏婴就等他这番表功,听完后,马上侧身向景公作苦恼相:“开疆将军的功劳,比前两位高过10倍,可惜金桃没了。只能赐酒一杯,等待来年吧。”
“是呀!”景公不知道这是晏婴故意把球踢到自己一边来,挠头叹息:“爱卿功劳最大,可惜言之太迟……”
没等他说完,田开疆已按剑吼叫起来:“斩鼋打虎,匹夫之勇罢了。我跋涉千里,血战成功,反因不能食桃掩功,受辱于两国君臣面前,留为万代耻笑,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上?”话音刚落,即挥剑自刎而死。
公孙捷大惊,也拔剑道:“我们以微功食桃,田君功大,反不能食。我取桃时不知谦让,已经不廉。倘不能从其而死,更是不勇!”言讫,亦自刎而死。
古冶子早把剑举了起来,奋力大呼:“我兄弟三人义比骨肉,誓同生死。两个已亡,我岂能独活于人世?”须臾之间,也自刎而死。
一眨眼功夫,三个血性旺、出手快的勇夫全都尸陈筵席。景公欲待阻止,已来不及,昭公乐在心里,嘴上做假惺惺:“哎呀!寡人早闻这三位皆天下奇勇,可惜一朝俱尽!给贵国造成惨重损失。”
景公闻言默然,脸上马上流露出不悦。
“您这话夸张了。”晏婴从容不迫地对鲁昭公道:“敝国适足策划庙堂、威加万里的将相之才,少说也有几十个。至于像这三位光凭血气,只够主公鞭笞的勇夫,还有的是,其生死何关敝国轻重!”
景公认为晏婴替自己挣了面子,马上高兴起来。命左右将“齐邦三杰”收殓安葬。该墓迄今仍保存在山东淄博市临淄旧县城南门外,一墓三冢,合称“三士冢”。墓前影壁上嵌有摹刻的“二桃杀三士”汉代画像石及诸葛亮吟咏这段史实的《梁甫吟》刻石。后人常以”二桃杀三士”比喻借刀杀人或挑唆自相残杀,就是用此典故。
晏婴巧除“齐邦三杰”后,使梁邱据的势力受到一定抑制。旋举荐田穰苴继田开疆掌兵,击退了晋国和燕国对齐国的侵扰。
梁邱据死后,齐国又有个叫黎弥的大夫步其后尘,以阿谀逢迎邀得国君宠信,致使晏婴行使职权时依然处于被掣肘的困境。周敬王20年(前500年)夏天,鲁君定公和司寇孔丘应景公邀请,赴齐国夹谷(今山东莱芜县东南)参加齐鲁双边会谈并签署同盟协约。黎弥迎合景公一直想吞并鲁国的野心,竟和景公一起策划了一个利用莱人武装劫持鲁国君臣的阴谋。当时晏婴还被蒙在鼓里。及盟会上阴谋施展却被孔丘识破立于粉碎后,晏婴感到非常窘迫,自省少年出仕,为宦56年,还从未出过这么大的洋相。何况孔丘名高,但他那一套迂阔的政治主张,并不为自己所赞赏。
夹谷事件最终以晏婴规劝景公及时认错,向鲁国君臣赔礼道歉而得妥善解决,被史家誉为齐国君臣不失大国风度的良好表现。但这终究是齐国外交上的一大败笔,晏婴虽然未参与阴谋而无须负个人责任,但作为驰骋国际交往领域几十年且称战无不胜的外交耆宿来讲,感受刺激之深、打击之沉,不难想见。
夹谷归来未几,这位历仕三朝的老臣便溘逝于临淄。司马迁在《史记》传中记叙东周人物上千,最钦佩的就是晏婴。他在《管晏列传》里这样写道:“假若晏子现在还活着,就是为他执鞭驾车也是我所忻慕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