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晏婴守在自家大门前,崔杼下令开门。晏婴昂然直入。只见庄公的尸体已停放在房间里,晏婴一下跪倒,把头枕在庄公的大腿上,放声大哭。哭完,再站起身,连续做了三个跳高动作,旋即快步走了出去。那位帮后爹杀害妈妈情人的棠无咎瞪着他的背影,恨道:“必须把晏婴杀了,才能免除舆论的诽谤!”崔杼叹口气说:“此人有贤名,杀了他会失去人心。”
晏婴在崔府门前的议论及其入门后的举止,表明了他对此事的中立态度:为庄公的死难感到难受,但鄙夷其为不正当的爱情而死,不值得为他殉葬。
同时还隐约表达了一个在当时条件下更显得可贵的观点:国家利益至上。官员应该为国家办事,而不是君主个人的工具。
依据这样的见解,晏婴从崔家出来后,立即找齐国爵位最尊的高氏国氏两家贵族商议推选新国君的大事。但高、国均表示权在崔杼和庆封手上,他们无能为力。未几,支持崔杼政变的庆封派儿子庆舍搜捕庄公余党,杀逐殆尽。然后用专车把崔杼接入朝中,再召高、国两氏,共议立君事宜。高、国哪有发表意见的胆量呀?结果由崔杼做主,迎立齐灵公的儿子杵臼为新君,史称齐景公。景公还是个少年,崔杼拿他当傀儡摆布,叫他到太公庙里召集亲贵大臣杀牲歃血,领头宣誓:“有太阳为证,谁敢不与崔、庆同心同德!”高氏、国氏及群臣都战战兢兢,照此学舌。轮到晏婴宣誓时,他仰天长叹道:“各位如果能忠于国君,利于国家,晏婴会不与大家同心同德吗?有上帝为证!”听他这么说,崔杼和庆封都变了脸色。高氏、国氏忙打圆场:“二相今日之举,正是忠于君主、利于国家的好事啊。”崔杼和庆封才变怒为喜。
当时晋国还不知齐国发生了庭变,已在召集诸侯商讨联合讨伐齐国的用兵方略。崔杼使庆封到晋国通告庄公死讯,并称新国君实行对晋友好方针。上回在偷袭时侵占的土地,立予交还,还献上若干礼物。其余诸侯,也各自收到了齐国赠送的礼品。霎时,一场箭已上弦的大战烟消云散——这一由内政变动导致外交调整的结局,也从一个侧面解释了晏婴何以不站在庄公一党反对崔杼的原因。
翌年,晋国与卫国的关系发生危机。卫君献公偕大夫宁喜赴晋谈判,竟被扣留。晏婴认为这正是进一步打开齐国外交局面的契机,遂建议景公约同郑君简公一起赴晋国调停,自己陪同景公出访。晋君平公不太瞧得起乳臭未干的景公,不肯给他面子。但晏婴却利用两国高级官员之间的对等会晤,成功地说服了晋国太傅叔向,再通过叔向说服晋国执政赵武,终使卫君获释回国。这是晏婴第一次涉入国际事务,不光以其卓越的政治见解和外交才能赢得了晋、卫、郑等国君臣的重视,还为长期被孤立于诸侯之外的齐国重返国际社会创造了良好的开端。
下一年(前546年)5月至7月,东周历史上最着名的一次列国和平会议——弭兵大会在宋国举行。齐国得与晋、楚、秦三国并列,获得国际“四强”的体面,虽然代表齐国出席和会的是左相庆封,但舆论多认为这一地位的获取,当首先归功于晏婴。正是晏婴在上年调解晋卫争端中使齐国成功地扮演了大国的角色。
弭兵大会召开后,大国之间的战争停止了许多年。过去分别以楚国和晋国为首的南、北两大军事集团间的激烈对抗,也一时转入冷战阶段。
这时,齐国的政局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先是庆封利用崔杼家族内部的矛盾,巧妙地促成他们在自相残杀中一起完蛋,形成庆氏一家在齐国专权。而后,潜回国内的庄公余党分子骗取庆封儿子庆舍的信任,获得机要职务,旋联络田氏、鲍氏等贵族势力,一举击败庆氏。庆封仓皇逃往国外。
崔、庆相继覆灭,齐国严厉惩治卷入“五一六事件”的分子。当初外逃的公子王孙也纷纷回国。由国家为他们平反,并将崔、庆两氏的财物土地分给他们及所谓有功之臣。晏婴也分到一块大邑,但他拒绝接受,还劝景公别把清算崔、庆的行动做得太过分。有人问他:“发财致富是人人所希望的,你为何不要土地呢?”晏婴说:“庆封的土地很多,满足了发财欲,但是灭亡了。我不是讨厌发财,是怕会把原来的财产一起失掉。”
正如晏婴所担忧的,联手消灭庆氏的齐国贵族们,很快便因为权力财产再分配而产生新的矛盾,分裂为栾氏高氏和田氏鲍氏两大集团。两派相互攻讦,发展到兵刃相见。大家都想控制国君,遂在宫门前堆起街垒相持。当时晏婴正带着侍从来到宫门,对峙双方争相拉拢他站到自己一边来。
“帮助田、鲍氏吗?”侍从问。
“不值得!”晏婴说。
“那就和栾、高氏站在一起?”
“不!”晏婴摇头:“他们与田、鲍氏没什么不同。”
“那就回家去吧。”侍从眼见宫门前的形势危险,十分担心。
晏婴说:“国君被困在宫里,回哪儿去?”
宫门开了,景公召晏婴进去。
两个集团拼搏的结局是栾、高被除掉。此时的景公已成为自有主见的大人,即拜超脱贵族倾轧的晏婴为相国。
晏婴执政后,要田、鲍氏把从栾、高氏那儿夺得的土地财产全上交国家处理,此举得到人民拥护。旋又劝景公减省劳役征发;减免税赋征收;废除关卡鼓励贸易;废除放债减轻剥削;开放山林海禁发展农林渔牧和盐业生产;压缩楼台馆所建设及祭祀鬼神活动,节约人财物力;整肃吏治以约束贵族官宦的胡作非为,加强君主力量。尽管这些措施大多因景公无意贯彻到底,成效有限,但毕竟使已被连年外战内争消耗殆尽的社会经济获得了恢复与逐渐发展,国君的地位也变得稳固起来。
景公感激晏婴的功劳,要赏赐他千金之裘,还要割一大片土地给他作封邑,晏婴拒不接受。有一天,景公到晏婴家访问,看见他夫人既老且丑,便提出要把年轻美貌的公主嫁与他为妻。晏婴说:“臣的夫人,也曾有过年轻美貌的时候,怎么能因其现在变老变丑而背弃呢?”景公感叹道:“你连老婆也不肯背弃,难怪对君主这么忠诚!”
景公又对晏婴身为相国,却住在如此破旧的房屋里感到过意不去:“你的住宅紧靠市场,吵闹厉害,何况低湿破陋,寡人给你换个向阳干燥的新房吧!”
“我的先人都住下来了,我为什么不能继续住下去呢?”晏婴笑着说:“住宅靠近闹市,早晚买东西方便,对我有好处。”
景公乐了:“你住闹市旁边,知道什么东西价钱贵,什么贱?”
“屦贱,踊贵。”晏婴立即回答。屦即鞋子,踊即假肢。原来当时刑罚滥酷,被施刖刑(断足)者很多,致使假肢业生意兴隆。后人常用“屦贱踊贵”讥刺刑罚滥酷,出典便在晏婴这句巧妙的进谏。景公听了,默然良久。此后便减轻了刑罚。
齐国在晏婴治理下慢慢呈现出上升趋势后,齐景公心里也滋长了恢复桓公霸业的念头。当时在诸侯国中居操纵地位的是南北两个大国。一个是雄踞南方的楚国,对中原取进取姿态。一个是称霸北方的晋国,已显示日薄西山的颓势。景公有意取代晋国成为中原霸主,自然要以先修好同楚国的邦交为急务。于是晏婴奉命,出访楚国。
楚国君臣对于齐国在上次弭兵大会上位居“四强”,一直心有不甘。得知身高不满5尺而贤名闻于诸侯的晏婴来楚国访问,遂精心编排了一套故意使其难堪的接待程序,蓄意借此贬损齐国的诸侯国地位,张扬楚国的“国威”。
这种恶作剧创意和天门阵似的部署,晏婴必然受尽羞辱,似乎已成定局。傲慢的楚国君臣,就等着看这场诸侯国笑话。
几匹瘦马牵引着一辆轻车,把身穿破裘的晏婴载到了楚国都城。但见高大的城门紧闭,旁边城墙下有个新凿的洞穴,刚好5尺直径。坐在车上的晏婴一瞧,便明白这出把戏的用心了。于是莞尔一笑,让车夫把车子停下,吩咐楚国的守门官把大门打开。
守门官堆起一脸奸笑,手指大门边的洞穴道:“贵大夫就从这个孔道进城,尚嫌宽敞了点,何必再开大门?”
“是吗?”晏婴顺着对方手势,故作惊讶地把这个洞穴端详一番,然后说:“这是狗门呀!假使这是狗国,我自然该从狗门进入。假使这是人国,想必应该有让人进出的门吧?”
守门官大窘,忙飞报楚灵王。灵王苦笑道:“我想戏辱他,反被他戏辱了。”即命大开城门,欢迎齐使入城。
正式谒见楚灵王前,晏婴先和楚国的重要官员逐一认识,没想到在这种纯礼仪性的场合,对方也准备下了一场舌战。
“遥想当年贵国桓公称霸时,兵敌秦楚,财通鲁卫,何等威风!”率先发难的是楚国名臣斗子文的后人斗成然,战术是欲抑故扬:“如今齐侯之志,不下桓公;先生之贤,不逊管仲。正可大展宏图,弘扬先辈功业,为何自比臣仆,来向大国求欢呢?”
“不错!”晏婴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也在想,当年贵国庄王称霸时,南抚群蛮,北进中原,何等显赫!后来竟被吴伯这等小国欺侮。敝国把握了形势变化、霸业无恒的规律,所以才来贵国敦睦邦交,以待时机。这也是明载王制的诸侯通礼,怎么就变成了自比臣仆求欢大国呢?先生的先祖子文公以识时通变着称,先生却如此悖理,您真是他嫡传后裔吗?”
一番反问,臊得斗成然满面羞惭。楚大夫又开火了:“先生自负识时通变,何以贵国崔、庆发难弑君之时,先生上不能讨贼,下不能辞职,中不能死节,如此贪恋名位呢?”
晏婴应声对道:“因为识时通变,所以才能在变难发生时不作短见,深谋远虑。敝先君庄公并非为国家而死,鄙人没有盲目从死,正是不贪死节虚名;留在职守上拥立新君,正是不恋个人禄位。假如都按先生要求,死尽走绝,国事赖谁?何况政局变故,哪国没有?您敢说贵国在朝诸公都是讨贼死难之士?”
最后一句,搔到痒处——原来当今楚君灵王,正是靠“弑君”上台的。楚国群臣既不能“讨贼死难”,又哪来资格批评别人?
人人抱惭无语之际,楚国太宰异军突起。他的立论前提是“有大才略,必有大规模”,而晏婴贵居相国,生活自俭,甚至出使外邦,也是破裘一袭,轻车瘦马。有何局量可言?
晏婴抚掌大笑:“足下之见,未免太浅薄了?我当相国以来,一家俭而三族肥,一人贫而群土足。这个局量还不算大?”
眼看大起国家政纲,小至个人禀赋,无一可击破对方,担任军职的楚国亲贵公孙子常竟赤膊上阵,发起人身攻击:“我听说:成汤身长九尺而作贤主,子桑力敌万夫而为名将。古来明君达士,都由状貌魁梧,雄勇冠世。像你这样身高不满五尺,力弱不缚一鸡的人,以口舌自逞,不觉可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