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梁仲轩发现,阿豹家与韦正学家之间的巷道口一带,正围着几个人,在小赵痛苦的惨叫声中,夜风下,他们正在窃窃私议着什么。
向前走出几步,仲轩就看到,阿豹正准备要走出巷道。天下不算很冷,阿豹却将棉衣的领口向上翻了翻,一副要挡风的样子,而他的双手,翻好衣领后就插在长裤口袋里了。
“阿豹,”韦正学的妻子急切的说道,“要生了吧,快找个人看看——”
对于这句话,阿豹似乎并不买账,他沉着脸,这样回答:“没怎样快的,大概,她只是着了凉,肚子痛——”
“阿豹,”仲轩的母亲说道,“你就听我们一句,找个人来看看吧?”
阿豹踌躇着说道:“我看,就是肚子痛吧?”
“肚子痛?”阿达的母亲质问道,“肚子痛,叫得这么难受吗?”
“我也说不清楚,下午还是好好地——”阿豹支吾道。
大概是听出阿豹的话里有些松动,几个女人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阿豹,我帮你去喊西街的张婶;我们这条街的人,好几个都是她接生的。”
“阿豹,就少出去一个晚上了;准备一下,都不会错的。”
“有什么困难,就说一声嘛,我有一床毯子,不嫌弃的话,等下我就拿来——”
“娃仔的抱裙,准备好了吗?这么冷的天——”
“哦,要先烧一大锅水——”
“阿豹,要当爹的人了,都不准备一下?”
“阿豹,莫拗了,快上楼看看——”
这些声音,就这样纷纷响起,恰似一阵和旋。
好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阿豹家的客厅里,生着一大堆火。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左右上下起伏着,围坐在一旁的几个人,不时将小板凳向外挪上一挪。
阿豹点上一支烟,皱着眉头,吐出一大口之后,这才缓缓说道:“这一次,够惊险的了!那天上午,我到街上去,想让小赵和孩子过得好一点儿。那个卖成衣的,我以前见过,平时警惕性就不高。几个顾客正在跟她讨价还价,那一袋鞋袜,就放在她背后。我看了看,四下里没有可疑的人,就趁她不注意,伸出手去。拿着那袋鞋袜,我想,随便喊价,卖它一百块钱不成问题,晚上就可以大喝一顿了!刚走出几步,我的手,就被按住了——”
说到这里,阿豹说书人似的,停了一下。尽管像说书,仲轩却懂得那说相声的奥妙,接口道:“碰到老派了?”
“是啊,”阿豹苦苦一笑,“是碰到老派了,便衣老派——”
“我听说,”阿鬼的姐姐说道,“快过年了,街上多了好几个便衣老派——”
“这个问题,”阿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我也想过。可是,不做点不行啊,前几个月,又没能多留下几个钱,现在又多了一张嘴——”
小赵亲了亲怀中婴儿红扑扑的小脸蛋,嗔道:“以前叫你做点正经事,你总是不听,现在——”
阿豹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慢慢说道:“唉,以前我总觉得,做‘钳工’好,钱来得容易——”
“做‘钳工’好?”小赵盯了他一眼,不满地说,“这次,把自己也‘钳’进去了——”
阿豹扔下烟头,苦笑着说道:“真是越穷越见鬼,越冷越翻风!手一被按住,我就对自己说,完了,这次完了!到了派出所,所长没说什么,拿起一根棍子——”
说着,阿豹将左右手的拇指、食指聚拢,比划着那棍子的大小。仲轩就着阿豹的那手势目测了一下,棍子的直径,当有五六公分,和锄头把一般大小。
阿豹一时倒有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只听他说:“就朝我的肩膀,身上,脚上,打下来!我双手捂着头,咬着牙忍着。当时我想,这一次怎么打得这么凶!我喊不出来,牙齿都把嘴唇咬破了。这一回,够惨了——”
说着,阿豹捞起长裤的裤管;借着电灯光和火光,大家都看清了,那小腿上纵横交错,满是淤黑的棍子印。
众人看了,倒抽了一口凉气!过了一会儿,阿鬼问道:“没伤到骨头吧?”
阿豹淡淡一笑:“放心吧,没伤到骨头;我有跌打药酒,再擦几天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阿达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说。
阿豹似乎听出了这话里的讥讽之意,他放下裤腿,自我解嘲道:“其实,我也不想用跌打药酒。有时候,是没办法!”
说着,他从小赵手里接过婴儿,把自己的脸朝孩子的脸上凑。
小赵拍了一下他的小腿,阿豹“哟——”的一声,大叫起来,说道:“小赵,这地方有伤口——”
小赵白了他一眼,说道:“又想用胡子扎孩子,叫你尝一下疼痛的味道——”
这孩子只是被胡子轻轻地眨了一下,大概由于力度太轻,倒像是在抚摸,于是,他笑得很灿烂,像一朵春风中的小花,那咯咯的笑声,似乎在说:“这,真舒服,再来一下——”
这几天,仲轩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大意是说,这孩子有可能不是阿豹的!此时的仲轩,尚未满十二周岁,对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说法,不甚了了。另外他想,就算小赵到这里的时间还不满十个月,也还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在到小街之前,在外面,阿豹和小赵,就已经好上了。
当然,这孩子粉雕玉砌的,自然更像小赵。
这时,阿鬼说道:“阿豹哥,这次,你出来好快啊——”
阿豹将孩子还给小赵,眨了眨眼,叹道:“快啊!你去试试!”
阿鬼被他这一番抢白,噘着嘴,不说话了。
阿豹皱了皱眉头,轻声说道:“其实,我是逃出来的——”
“啊——”众人一阵惊呼。
阿豹又拿出说书人的口吻,绘声绘色的说道:“关了一整天后,我开始想孩子了。那天晚上,刮着大风,我悄悄地用几块烂砖头垫脚,爬到窗台上,四下张望,周围没有一个人的影子!这么冷的天,谁有心思来守我!再过一段时间,外面还是没有走动的脚步声!我想了想,该搏一下了。趁着没人注意,我摇了摇窗子上的铁枝;那铁枝早就生了一层锈。摇了几下,居然歪到一边去了。怎么这么软的,我心里暗暗高兴。把中间那两根用力往两边扳。过不多久,就可以放进一个头了。头可以出去,身子扭一下,整个人也就可以出去了。我逃出来后,趁着天还没亮,跑到了那边河的渡口。搭船过了河,到那边休整了一阵。然后,我就回来了——”
“那,明天你怎么办?”仲轩问道。
“明天,”阿豹微微一笑,“明天我去自首!我想,没什么的,我只是拿了点东西,赃物又退还了,不会很严重的;再说,所长打过一阵后,出了一口恶气,也不想再打了——”
仲轩思忖道:这也是一种“大案不犯,小案不断”吧?阿豹这家伙,总是贼心难改。大概,在内心深处,老派们也是很烦他的,甚至不愿见到他——
过了好一会儿,仲轩问道:”阿豹哥,这孩子,取名了吗?“
”取了——“阿豹回答道。
”叫什么名字?“仲轩接着问道。
”叫,“小赵眨了眨眼,说道,”叫阿波——“
屋子里一时沉静下来,柴火燃烧时的噼啪声,轻轻响着;火苗,窜高片刻后,又波谷般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