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诞此举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对戏剧的一片真情。当初他之所以离开黄家戏班,是考虑到黄家戏班前途渺茫,而范家戏班正兴旺发达,英雄有用武之地,可一过去,却发现这只是表象,范家戏班由于范家父子管理不善,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完全不能发挥自己的特长。王元诞因此萌生了一旦黄之诚站稳脚,一定重返黄家戏班的想法。为此,他在范家戏班期间悄悄创作了一出新戏叫《京城》,是根据社会实际情况写的,算是创新尝试,因为透露了风声,被谢总管追着要,但以修改为名再三推辞,现在愿无偿送给黄家戏班作为见面礼,也有赎罪的意思。
黄之诚正愁重新起班没有打炮戏,一听这事喜出望外,请人连夜抄总纲,打提纲,分单本,然后派定戏份和场面,各自看本子,排身段,练曲牌,再组织集中排练,很快就排出了这出新戏。
张老板和赵文仙看了彩排赞不绝口,愿意出一笔包银,包下黄家戏班在张家茶园连演一个月夜场《京城》,但有一个改动的要求,就是把两本戏改为四本戏,每天演一本,再配搭老戏。
黄之诚在北京时就知道茶园老板这招生意经,大凡上演新戏,一定要吊足观众胃口,那就是原本可以一晚演完的戏,一定得分为几本,一夜演一本,再配以老戏,诱惑观众多看几场,以便赚足银子。
这既然是茶园老板的生意经,人家也愿意按场次付包银,戏班就不好反对,所以黄之诚只好和王元诞商量。王元诞刚刚回归,感激还来不及,不好计较,也就顺了他们的意。
王元诞离开范家戏班自然令范家父子头疼,骂这个老滑头见风使舵,可再一打听,不但人过去了,还把在范家戏班期间创作的《京城》剧本也带过去了,正交由黄家戏班排练。这部剧本来应该给范家戏班演的,他们也看过剧本,很不错,因此气得吹胡子瞪眼,发誓要报这一箭之仇。他们便叫人找来陈家茶园的老板陈长水,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软硬兼施,要他利用女儿蒹葭和赵文仙交朋友的机会,拉拢赵文仙,让他搅乱黄家戏班的演出。陈长水的茶园生意全靠范家戏班,不敢不听他们的,只好答应下来。
陈老板回到茶园把这事给女儿蒹葭说了,要她去找赵文仙,让他在内部搅乱黄家戏班的演出。蒹葭听了嘴角翘得老高,说:“爹,以前你叫他离开张家茶园,我也给他说了,现在怎么又不让他离开张家茶园了呢?还让他搅乱人家演出,我……我说不出口,要说你自己去说。”陈老板在外面受了范家父子的气,回到家又被女儿这么一顶,火气更大,朝女儿一阵骂,非要她这么去做。蒹葭娘忙出来圆场,要女儿答应下来,有机会找赵文仙说说。
第二天晚上机会就来了。
这天晚上,都快上床睡觉了,蒹葭听到窗外狗叫,心里暗自好笑,赵文仙来了。她也没动,等他叫。这就是赵文仙在学狗叫约她。他见没动静,又汪汪叫,可还是不见人影,正在气恼,黑暗中闪出一个人,扭扭捏捏走过来,不是她是谁?赵文仙上去拉她的手。她一转身躲了。赵文仙转过去正对她说:“蒹葭,明天我陪你上街,看上啥买啥。”说着又去拉她的手。陈蒹葭这回没有把手收回去,任他拉着,但皱着柳眉说:“我又被爹骂了。”
赵文仙问:“你爹为啥骂你?”
蒹葭说:“还不是为你。”
“怎么为我呢?”
“装傻。”
“真不知道啊。你说,为我哪样?”
蒹葭伸手指他鼻子说:“叫你别帮张老板,你偏不听,又帮上黄老板了,我爹不高兴,知道不?骂不了你就骂我,好像是我支使的。”
赵文仙才知道她今晚丧起一张脸的原因。
这事蒹葭跟他说过几回了,道理也讲得很清楚,陈家茶园和张家茶园是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他要想做陈家姑爷,怎么能帮张家呢?再说了,黄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人,听说陈家茶园和孙票友闹分手的事就有他插手,又再说,陈家茶园的生意现在全靠范家戏班,而范老板一而再地打招呼,不要跟黄家戏班往来,难道可以不理不睬?要是惹恼了范家,撤走了戏班,茶园生意还做不做?
蒹葭见他装哑巴,碰碰他的手,说:“我爹说了,你要不离开张家茶园也行,但不能帮黄家戏班。我爹说了,黄家戏班马上要上新戏,会抢咱们陈家茶园的生意,你要想办法搅场,不然咱家的生意没法做了。”
赵文仙说:“啊?搅场?怎么搅啊?”
蒹葭说:“我爹说你是看座管事,手里有权,要搅个场轻而易举。文仙,你就听我爹的嘛,不然爹不准我们……”
赵文仙又哑了。
蒹葭说:“说话啊。不说我走了啊。”说罢转身做出要走的样子。
赵文仙一把拉住她,说:“别走啊,我这不是在考虑嘛。蒹葭,我知道你们陈家对张家、黄家有意见,但这是他们上一辈人的事,何必把我们俩牵扯进去呢?你不知道,张老板、黄老板现在很信任我,给我很大的权力,让我赚很多钱,要是搅他们的场,有点说不过去啊。”
蒹葭说:“你别说这么多,我只问你一句,你听不听我爹的?”
赵文仙为难地说:“我……我不能听你爹的。”
陈长水在楼上把他们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气得鬼火冒,大喊一声:“蒹葭你在哪儿?给我滚回来!”
二人吓得伸舌头耸肩头。蒹葭小声说了声“爹在喊我”,拔腿就跑,跑两步又停下来回头说:“你不听我爹的,今后别来找我了。”说罢甩着一条大辫子就跑。
赵文仙回到张家茶园,睡在床上无论如何睡不着,一晚上辗转反侧,弄得竹床嘎嘎响,把隔壁张老板惊醒了起来撵耗子。第二天朝霞满天,赵文仙想明白了,张老板和黄老板对自己好,就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更不能搅他们的场,如果蒹葭实在要分手,也只好忍痛割爱。于是,他神清气爽地起了床,穿衣穿裤,洗脸漱口,咚咚咚下得楼来,喊一声“张老板今有啥事”开始了新一天。
无独有偶。陈老板昨晚上也一夜无眠。
他悄悄偷听了女儿和赵文仙的谈话,见这小子顽固不化,气得跺脚,高喊一声把女儿叫了回去,不准她再跟那小子往来,要是敢不听打断双腿。虽说如此,他躺在床上还没解气,还在嘀嘀咕咕骂人,老伴干涉,连老伴一起骂。
照说陈老板不是火暴脾气,做茶园生意这么多年,也没见他跟哪个吵过架,甚至没有和客人红过脸,就是遇到那种极不讲理的痞子,最多也只是花财消灾,这几天是怎么啦?
这都是范家父子逼的。
那天,范先不是叫人把他喊到范公馆喝酒吗?开始还客气,又是劝酒又是敬烟,说张家茶园已经和黄家戏班签了《京城》的演出协议书,过段时间就要上演,到时候肯定抢走他陈家茶园的生意,要他早作打算。又说:“你不是有个未来姑爷赵文仙吗?要他帮帮你啊,他是看座管事,手握大权,想法把这戏搅黄,你陈家茶园的生意不就来了吗?”
陈老板素来胆小怕事,能把陈家茶园硬撑到今天,靠的也只是八方磕头作揖,哪里还敢做这些整人害人的事?他也知道赵文仙是赵大爷的侄儿,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不敢支使他,就叫女儿带话,可带了几次话都不起作用,便不好再说了,所以不敢答应范先的要求。这一来就不得了了,范先说翻脸就翻脸,拍桌子威吓陈老板,说赵文仙迷上了陈家姑娘,连他表叔的话也不听,只有你这个未来的老丈人可以说他,要他一定逼赵文仙就范,否则范家戏班不再去陈家茶园唱戏。
陈老板就这样东想西想迷糊了一夜,第二天爬起来,还得硬着头皮去见范先,要是真撤走了范家戏班,陈家茶园塌了半边,不是个办法。于是,他叫老伴准备了一篮礼物,提着去范公馆,见到范先就磕头作揖,说了赵文仙不肯帮忙的事,求范先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范先见陈长水竟是扶不起的阿斗,只好一阵苦笑,想到以后还有事找他,便也不再为难他,叫儿子范天力扶他起来,说几句安慰话,打发他走了。
范天力送走陈老板,回来跟他爹说:“爹,别找他了,咱们自己想办法就是了。”
范先说:“爹想的是一箭双雕,既收服陈长水、赵文仙,又搞垮黄之诚,没想到这家伙是个窝囊废!好,儿子说得对,咱们自己想办法,一定要收服赵文仙,让他搅黄《京城》。”
范天力说:“听说他们这出新戏还没上演很吊胃口,都怨王元诞,身在曹营心在汉,把它给了黄之诚,要是当初捏住这本子不放,哪还有他们今天?”
范力说:“哼!看他还能蹦几天!”
自从黄之诚利用受惩罚义演三天戏的机会,以黄家戏班精益求精、造福民众的传统精神号召、联络老黄家戏班的广大伶人,把义务公演变成了黄家戏班精髓大检阅,取得空前的成功,得到郑县长“河州不可一日无黄家戏班”的高度评价,进而得以重起黄家戏班,收回旧戏楼,实现了东山再起的夙愿。加上王元诞献出一出新戏《京城》还在彩排就大受欢迎,黄家戏班算是站稳了脚跟,明眼人都知道,下一步该向范家戏班挑战了。
所以,范先这般忧心忡忡不无道理。他一而再地找陈长水,用的是孙悟空对付铁扇公主之计,想利用赵文仙和陈蒹葭交朋友的关系,一举收服赵文仙,让他搅黄《京城》,没想到陈长水威力不够,唬不住赵文仙,只好转而打其他主意。
范先嘴上说赵文仙连他表叔的话也不听了,实际并非如此,而是不好向赵大爷开这个口,几次张嘴想说,最终还是没说。赵大爷因为替他勾引黄之诚去他家唱票,事发之后,害怕黄之诚与他当面对质,溜之大吉,江湖上就传来不利于他的话,说枉他还是青帮大爷,一点江湖义气也不讲,竟干出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因此就把所有责任都推在范先身上,差一点要叫人捶他。赵大爷自然再不愿管范先的事。他见范先几次张口,欲言又止,知道他要说赵文仙的事,便王顾左右为言他,把话支开。但因为种种利益关系,赵大爷对范先还不得不有所敷衍,但神情冷淡了不少。他暗地里甚至还有支持黄之诚的言行,也令范先齿寒。
不过范先这会儿做了河州梨园公会会长,又与新任警察局局长钱青打得火热,也不怎么害怕赵大爷了,见他与自己离心离德,便决定亲自动手。他办事有个原则,从来不做正面进攻,便叫儿子范天力派人跟踪赵文仙,说他很可能去找芦苇,管他乱没乱来,都可以给他戴一顶乱来的帽子,逼他就范。
赵文仙照说只与蒹葭好,怎么又钻出个芦苇呢?
范先这样说是有根据的。赵文仙与蒹葭闹矛盾,几次拒绝了她爹的要求,不愿离开张家茶园,自然就和蒹葭有了隔阂,就想找人倾吐,而他这个人向来以硬汉形象处世,细细一想,竟然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只有芦苇好像还亲热一些,也就自觉不自觉去找她。
芦苇这个姑娘在北京长大,又从小在戏台上摸爬滚打,既见多识广,见惯不惊,也极其单纯,缺乏经验,所以对人不设城府,管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合得来,并不觉得应当有所顾忌。
这天下午,芦苇没事闲逛街,走着走着觉得后面有人轻轻拉她衣服,回头一看是赵文仙,正要问话,倒让他抢了先,说有事找她,借一步说话,二人就来到河边柳树下。
赵文仙跟她说了和蒹葭闹矛盾的事。芦苇虽说只有十七八岁,但情窦初开,也知道一些男欢女爱,也在心里恋着范地力,所以对赵文仙说的事大有兴趣,也不管有经验没经验,只管张嘴就说,应当这样,应当那样,好像是过来人似的。
赵文仙来找芦苇本有些胆怯,怕李梅好干涉,就喝了两杯酒壮胆。这会儿他见芦苇说得津津有味,一张瓜子脸白嫩红润,五官俊俏,两只大眼晶莹闪烁,十分可爱,又闻到河风送来的胭脂味,酒劲往上一涌,便起了糊涂,觉得这才是他梦中的情人,便不由自主地往她那边挪。他又想入非非:“芦苇姑娘一次二次不拒绝我,又和我谈得眉飞色舞,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啊?不管怎么说,本少爷一表人才,家境富裕,能说会道,与她也是郎才女貌啊。”就又悄悄往她那边挪。
芦苇正说得起劲,感觉到他挪过来了就退一点,感觉到又挪过来了就又退一点,突然一乜,发现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心里一急,正想起身问他,就觉得自己的手被他抓住,还听得他说“你好漂亮”,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边厉声问:“你干啥?”一边就想起身,哪知被他突然死死抱住,说:“我好喜欢你。”芦苇气得脸青面黑,使劲挣扎着要站起来,而就在这时,林荫处响起一个男人的吼声:“赵文仙你干的好事!”
赵文仙抬头一看,不是别人,竟然是范天力,再一看,后面站着几个凶神恶煞般的范家家丁,忙站起身说:“我……我没干啥事啊……”
范天力已经派人跟踪他好几天了,今天终于抓到把柄,便嘿嘿笑着走过来,说:“没事把人家大姑娘抱着干啥?来人啊,把这个淫棍给我绑了送警察局!”
赵文仙才知道范大少爷翻脸不认人,忙跪下求饶,说:“范公子,我只是一时冲动,并没有动芦苇姑娘一根毫毛,不信你问她——”
芦苇被惊得浑身发抖,忙说:“范公子,都是他……”
范天力说:“芦苇姑娘,你别怕,我知道不是你的事,都是这个家伙起了歹心。我叫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送走芦苇,范天力又叫人捆了赵文仙送警察局。赵文仙也不是好惹的角,一边磕头求饶,一边偷看环境。见东南方有一道坡没人把守,趁其不备,一个前滚翻,连滚带爬就势滚下坡去,匆忙中爬起来就跑,可因为双臂被捆跑不快,没跑多远便被几个家丁逮住,吃了一番脚尖拳头,痛得尖叫,急忙求饶,愿意一切听范公子的。
只要有这句话就好办了。范天力原本只是吓唬他,并不想伤他筋骨,以免得罪赵大爷,现在见他服了软,自然松了一口气,忙叫人松绑,让他坐在地上,对他说了一番,不外乎先以大哥的身份教训他:“有了蒹葭这样的好姑娘,就应当珍惜,怎么能见异思迁呢?这事要是闹到黄之诚那里,非告你一个调戏妇女罪不可。”接着以好朋友的身份帮助他,问:“你愿意公了还是私了,要是公了呢这就去警察局,请钱局长公断,要是私了呢,我们范家保证平安无事,但你得答应帮我们做一件事。”
赵文仙走投无路,自然愿意私了,忙一口答应下来:“请范大公子指教。”范天力便把范黄两家戏班的事说了个梗概,又说黄之诚这次上演《京城》抢了范家戏班的生意,要是他肯帮忙扰乱《京城》的演出,便是范家的朋友,事成之后,定当重谢,要是在张家茶园待不住了,过范家戏班来还是做你的后台管事。
赵文仙一想,这不是陈老板要自己做的吗?看来他们是一伙的啊,怎么办?要是不听他的,到了警察局,那钱局长还不依范家的意思办?自己就得既丢脸又丢蒹葭。要是听他的呢,张老板、黄老板就得遭殃,而人家没有哪点对不起自己啊。想来想去,赵文仙的光棍脾气来了,大声说:“今天栽了,老子认输!不说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么一来,《京城》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