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柳绿,又是一年春来到。从河州城望出去,祁河的水是碧绿的,河对岸的田野是绿油油的,更远一点的山坡是翠绿的,生机盎然。
然而这一切对芦苇来说却索然无味,原因是前几天和赵文仙闹了一场,回到黄公馆后瞒着大家,也没引起人怀疑,事后赵文仙也没再来,事情也就过去了。但她心里却跟自己过不去,总觉得赵文仙那双贼溜溜的眼睛老是盯着自己,便没了精气神,说话懒洋洋,做事拖泥带水,萎靡不振。
为了解闷,芦苇去逛街,走着走着,被人从后面喊住,扭头一看是范地力,正红着脸大步追上来,边追边喊:“芦苇芦苇我有事问你。”她停住脚,等他上来,问他啥事。范地力跑急了,呼呼喘粗气,指指旁边小路说:“咱们这边说几句,问你件事。”
二人在背街边上站着说话。
范地力说:“芦苇,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他们又找你麻烦了?”
芦苇心里咯噔一下,未必他知道了?便说:“哪个他们?”
范地力说:“跟我还保密啊,我哥他们啊。你别怕、你别怕,他们不敢把你怎样。”
芦苇便稳不住了,睁大眼睛说:“啊?你知道了?地力哥,你可要帮我的忙啊!你哥他倒没难为我,但真的是误会啊,我……我哪里会与他谈恋爱啊?你千万不要信你哥的,我真正喜欢的是……你。”说罢,扭头就往小街深处跑,两只脚板翻得老高。
范地力第一次听芦苇说喜欢他的话,激动得满脸通红,见她红着脸飞跑,忙边追边喊“芦苇,我也喜欢你——”,引得路人驻足笑话。
二人又停下脚说话。芦苇便把那晚的事说了。范地力也把他偷听到他哥他爹说话的事说了。二人手拉手,脉脉含情。正在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大嗓门:“芦苇!你给我过来!”二人掉头一看,我的娘,二十步开外的杨树下,站着怒发冲冠的李梅好。芦苇急中生智,一把推开范地力,小声说“你快跑”,一边扭身回答:“师兄,这么凶叫啥啊?”一边摇摇摆摆迎过去。
李梅好是一路跟踪来的。他发现师妹这几天心神不宁,走了魂似的,便时时注意她,今天见她上街就跟来了,这会儿见她支开范地力,气得跺脚,上前几步对她说:“师妹,你怎么还在和他来往?你们说什么了?你要不把他支开我非教训他不可!”
芦苇才不怕师兄,上前拉住李梅好的手说:“师兄,我们不过是不期而遇,没事、没事。走,请我吃馆子,肚子饿了。”边说边摇他双臂说:“走吧、走吧。”
李梅好踮起脚尖从芦苇头上看过去,范地力正消失在人群里,只好作罢,说:“看我不告诉师傅。”
芦苇最怕他这句话,忙说:“好师兄、好师兄,你别生气,我保证再不见他了,别告诉师傅啊。走,我请你吃驴肉火烧。”
二人便准备往回走,可转过身来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就不见了,好像是谢雅兴。
二人没有回黄公馆,直接来到张家茶园,午后一点有演出。他们走进去正碰到黄之诚和人说事。芦苇一阵紧张。李梅好却没事似的走了过去。芦苇正想说感谢,被赵文仙喊住:“芦苇、芦苇,找你半天了。你过来找你有事。”
赵文仙和芦苇闹了点误会,觉得挺对不起她,便事事照顾她,但因为那天被迫答应了范天力搅场的事,他心事重重,不知如何下手,便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搅场的事来了,也就没在乎芦苇更多的感受。这会儿把她叫过来是演戏的事,他一脸严肃,公事公办的样子。芦苇走后,他关上门一支接一支抽烟,眉头皱起川字,思考怎样搅场。
他是张家茶园的看座管事,因为承包了座位,便有了很大的实权,以至茶园其他人,包括收钱的、卖茶水瓜子小吃的、打手巾把的、扫堂的、守门的都对他恭恭敬敬。这些人除了收钱的归账房管,其他人都是不拿工钱、倒向茶园缴钱的。卖东西的低进高出有收入。打手巾把的收服务费。扫堂的不能向客人收钱,但清扫下来的烟头、烟盒、废纸可以卖钱,运气好,还能捡到遗失物品。守门的悄悄放人进来蹭戏也有小费。这些都是穷人的美差,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来茶园做的,得经过赵文仙允许,他就会同他们讨价还价,决定他们该向茶园上缴多少。
这些都是小收入,又麻烦,张老板不屑管,自然落入赵文仙的腰包,但毕竟有限,解决不了大问题,还得把主要精力用在老客身上。所谓老客,就是常年包座的贵客。这些人自然有钱,也好这一口,不少人还是票友,因为应酬的缘故,经常款待各方朋友,又怕临时找不到好座位,丢人现眼,就先付一笔银子,把好座位长期包下。
赵文仙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老客,手里也捏着好些个,便有了一部分稳定的座位收入。他还可以在这些人不来看戏时倒卖这些座位,赚双份钱。不过这只是在生意好的时期,或者说戏码好的时期,因为人家也不是傻子,遇到淡季,遇到不好的戏码就没人包座,此时赵文仙不仅没有了固定的收入,为维持场子,还得低三下四地求老客包座,还得答应人家赊账的要求。所谓赊账,就是允许老客先包座看戏后付钱。先看戏后付钱倒是解决了客源问题,多数老客的信誉是没有问题的,但也有倒账的情况。
有个老客叫白贵,四十来岁,在河州做粮食生意,从四邻八乡收粮食来城里卖,也把河州的粮食卖到北京,倒是赚了不少钱。白老板没有其他嗜好,就喜欢听戏,久而久之,成了票友,只要有空,只要有戏,差不多天天晚上泡在张家茶园。
像这样的老客,自然是赵文仙笼络的对象。大凡上新戏,总是首先把戏单亲自送去白公馆,当面向白老板作介绍,剧情如何,主角如何,场面又如何,说得天花乱坠,直到白老板掏钱定座。而每当白老板带着三朋四友来看戏,赵文仙必定赶到门口笑脸恭迎,亲自在前面引路,带到包座,说一声“白老板来了,快把桌凳再擦一遍”,督着杂役擦了,还亲自用衣袖拂几拂以示恭敬;每当散场时,为了不让白老板受挤,总是提前这么一两分钟小跑过来一番耳语,还亲自吆喝着“借光借光”在前面带路,把白老板一行送出茶园,直到登上为他们叫好的马车。总之,白老板就是赵文仙的衣食父母。
想到这里,赵文仙猛然一惊,想起这个白老板拖欠包银的事,忙打开抽屉翻出账本查看,一看又吓了一跳,竟然欠下五百大洋,不由得一拍桌子说:“这家伙要倒账?”急忙起身准备去找他,可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打电话找他表叔,说了白贵拖欠包银的事,问表叔知不知道白贵的生意。他表叔告诉他,白贵的粮食生意出了问题,几万斤面粉因为质量不好被扣在北京,等候处理,估计是全数没收,还要罚款,不过白贵正托了关系在活动,或许可以挽回。
赵文仙放了话筒不知怎么办,陷入了沉思,突然眼前一亮,这不是好事吗?如果利用白贵倒账的机会,不仅不找他要账,再赊给他《京城》的包座银,就以此赖掉应该交给张老板的压柜钱,而张老板肯定不答应,不就闹起来了吗?不就满足范家搅场的要求了吗?
于是,赵文仙起身出门,来到白公馆,找到白贵,一番应酬后,说:“白老板有眼福、有眼福,咱们的新戏《京城》马上上演,是王元诞王先生的大作,演的是当下北京的故事,头牌花旦又是您最喜欢的芦苇小姐,又为您留了最好的桌子。请看戏单。白老板您可得照顾照顾我啊!”
白贵接过戏单笑哈哈说:“好啊,这样的好戏我当然要一饱眼福了。我看看啊。”说罢低头看戏单,心里却暗暗着急。他正在为面粉被扣的事着急,最担心的是不能泄密,要是河州的人知道了,非把自己的粮行挤垮,而眼下这位赵管事好像并不知情,该怎么打发他呢?要是不包《京城》的座,会引起他的怀疑,要是包下《京城》的座呢,又没有现钱可付,还不能说没有钱,真是急死人了。
赵文仙见他在装,心里好笑,说:“白老板,您是我的老顾客。您定座我肯定有优惠。”
白贵忙抬头说:“好、好,我是在考虑这个、这个……”
赵文仙说:“白老板是不是手里一时不方便啊?这不要紧,像您这种大财主谁都信得着,缓一缓也是行的,谁叫咱们是老朋友呢?”
白老板暗自高兴,急忙就坡下驴,说:“赵管事太会做生意了,那恭敬不如从命,就依你的意思办。”
于是,赵文仙和白老板就签了《京城》包桌协议书。还是老规矩,包了最好的两桌,价钱是贵了一点,但白老板并不计较,想的是借此封锁河州消息,一旦北京裁定有利,多付一点钱只是小事,一旦不利则溜之大吉,谁还来还这些倒账。
赵文仙告别白贵,回到茶园,刚一进门就被人叫住,说是张老板找他,请他回来就去张老板案房。赵文仙暗暗好笑,肯定是找他要压柜钱,便答应回案房收拾一下就去。
按照张家茶园的规矩,张老板和赵文仙也是有协议书的,规定了《京城》演期赵文仙该向他缴多少看座钱、多少压柜钱。所谓压柜钱,就是上新戏的保证金。上一个新戏虽说要经过严格审查,但也不敢说一定赚钱,也可能亏本,是有风险的。张老板把这个风险分了一部分给看座管事,要他出一笔钱搁在柜上,要是赚了呢照退,要是亏了呢,就从这个钱中扣。
照协议书规定,这个压柜钱应当签协议就缴,现在签协议都过去几天了,张老板却没收到压柜钱。要是平日呢张老板也不会计较,早几天晚几天没啥关系,但这次稍微有点不同,张老板提前支给黄家戏班一大笔现钱,手里就紧张了。而按黄之诚的要求,也答应了人家,必须在正式演出前完成戏台扮装间改造,得花一笔钱,他准备用赵文仙缴的压柜钱,可眼看就要演出了,赵文仙的压柜钱却这么拖着,这岂不是要影响《京城》演出吗?
张老板见赵文仙进来,让他坐下说话,问了几句《京城》座位预售的事,说:“文仙,你已经签了不少协议书了吧,不错、不错,真能干,看来咱们《京城》一定能赚。有个事咱商量商量,不是要改建戏台扮装间吗?我手里一时很紧,你呢也该缴压柜钱了。”
赵文仙说:“是该缴,可……张老板你不知道,我被这个白贵坑死了,一文钱包银也没收到,手头也紧得很啦!正想跟你商量,是不是缓我几天,收到白贵的包银马上给你。”
张老板说:“白贵?他不是很有钱吗?欠你多少?”
赵文仙说:“说起白贵我就气。他是咱河州的粮食大户,自家有仓库、车船、店铺,雇有好几十人,应当没有问题啊,可这回就是跟我拖,碰到一回问他一回,回回都说马上马上,马上个屁,拖得我都吃不起饭了。欠我好多啊?这个……起码是这个数。”赵文仙伸出一只手翻一翻,意思是五百大洋。
张老板吃了一惊,说:“啊?欠这么多了?那你这回怎么还要赊给他啊?不怕他倒账吗?”
赵文仙说:“不会、不会,怎么会倒账呢?我派人调查了,他的生意季节性强,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得压压货,只要过了这十来天,陈粮卖得差不多了再出手,保证卖个好价钱。我这回要是不赊给他啊,他给我喊明了,不再找我们张家茶园了。这怎么行?要是跑去陈家茶园,不单影响咱们收入,前面的账怎么收?我这是缓兵之计。所以对不起啊张老板,你得给我缓缓。”
张老板说:“我给你缓?那谁给我缓?黄老板一天催我几道,戏台得改了、得改了,再不改这戏没法演了,说急了,还要跟我回戏,那不是砸锅了吗?这前期咱们已经花出去的钱算谁的?你的还是我的?文仙啊,你无论如何得缴压柜钱。这不是我逼你,是协议书上写明了的,走到哪里也是你输理。”
赵文仙暗自高兴,正怕他不急呢,但他表面上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没收到钱拿啥缴?你当老板的也得讲理不是?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反正我现在缴不出来。要钱没得,要命舍不得。”
张老板知道他是个痞子,是他表叔硬推荐来的,但来这么久了,只在维持场子秩序时耍过痞气,没给他来过这一套啊,不由得气上加气,大声说:“赵文仙,你给我耍啥痞子脾气?告诉你,不是看在你表叔的分上,我……”
赵文仙说:“哪样、哪样?说啊,是打是杀啊?”
张老板气得眼睛发红,浑身发抖,脾气也来了,正准备收拾他,被闻声赶来的一伙同仁劝住了,说:“都是为茶园的事,犯不着翻脸。”又说赵文仙:“有话好好说,缴不起钱更应当好好说,怎么可以这么跟老板说话呢?还不快道歉。”赵文仙趁机下台,给张老板鞠躬道歉,张老板也看在赵大爷的分上退了一步,说:“算了算了,你缴不出来,只有我去想办法了。”这才算勉强收场,不然两人怕是要当场演一出《武家坡》。
赵文仙和众人走了,剩下张老板自己,想起这事还在怄,心里堵得慌,就是前次跟黄之诚闹得那么凶也没这么堵得慌,总觉得自己好窝囊,怎么有理的事也说不赢呢?
这时黄之诚走了进来,人还没露面声音就先到:“张老板,戏台再不动手改我们演不了了。”随即现了人,一脸的气,接着说:“你得赔偿我们损失啊!”
要在平日,和气生财,张老板才不会生气,还会笑嘻嘻还一句:“赔、赔,赔(倍)你喝酒。”然后哈哈大笑,啥气也没了。可这回他正在气头上,听进去的话仿佛变了形,像是挖苦讽刺,顿时就来了气,大声说:“赔赔,赔你个屁!不演拉倒!我还不想让你演呢!”
黄之诚大吃一惊,刚坐下就像弹簧似的跳了起来,把张老板看几眼,说:“你干啥?吃了火药啊?说好了改建戏台你迟迟不动手,催你还发火啊?这才是吃屎的把屙屎的恨住了。”
张老板听了扑哧一笑,说:“就把你屙屎的恨住了咋样?咋样?你屙啊?你屙啊?”
二人哈哈笑。
自从上次他们对簿公堂,不打不相识,二人成了好朋友,才敢如此放肆。但事情还得解决,两人坐下来各自说了一通。黄之诚强调戏台扮装间太小,这出新戏上台的人又多,挤在一起动弹不得,没法扮装,必须改建,哪怕先整个临时扮装间也行。张亦熟强调多给黄之诚支了预付款,赵文仙又拖欠压柜钱,实在是没有钱,还是马虎点吧,下一个戏保证给戏班用新扮装间。二人话不投机,越说越远,越说越生气,刚才还和颜悦色,这会儿又黑云压城,自然无法统一,而演出前事情特多,黄之诚被人喊走,问题就悬了起来。
张老板送走黄之诚,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不对,就是赵文仙拖欠压柜钱,也只是茶园内部的事,不应当成为与黄家戏班扯皮的理由,便叫账房把柜上的银圆全数拿出来,叫人立即去找修建社,忙了一整夜,修了个临时扮装间,算是解决了问题。
这天,《京城》在张家茶园正式上演。因为演的是时下的事,令人耳目一新,加之事前的宣传做得好,赵文仙印了海报四处张贴,又印了戏单在大街上分发,还把戏单专门给那些老戏迷送上门,所以开场这天,生意兴隆,门庭若市,众多看客早早就把位置坐满了,而后面的客人还在陆续来。
张家茶园的戏台是比较老式的那一种,正方形,四面有四根柱子,前台两根柱子上刻有一副对联:
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
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
正中池子摆着桌凳,六人一桌,可以包桌,随你坐几人。戏台左右有小池子,只有凳没有桌,离戏台最近,听得最清,往往被看座管事高价包给行家。楼上正面是散座,也是一桌六人,两旁是包厢,每个包厢可坐十来人。上下戏台处有后楼,只能看到伶人背影,票价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