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管事犟不过范天力和谢大发,打掉牙齿只好和血吞,一肚子冤枉找不到人出气,就往后台出气,就想方设法整蔡三。谢大发知道敏管事对蔡三怀恨在心,就处处护着蔡三,不但替他交了赔款,还时不时在后台力挺蔡三,使敏管事无处下手。
尹年挨了处罚,手里紧,拿不出赔款,找姐夫敏管事借几个先缴上,被敏管事一阵臭骂,还不给钱,只好悄悄找他姐要钱了事,心里恨姐夫,又不敢招惹他,就拿演戏发泄。
这天演《挑滑车》。
这出戏说的是南宋初年金兵侵犯江南,将岳飞的兵马围困在牛头山,在险要地方暗设铁叶滑车,阻击宋兵冲出山口。岳飞排兵布阵,令高宠把守军中大旗。双方交战时,高宠见作战不利,前往助战,大败金兵,乘胜追击,被金兵铁滑车阻拦,便奋不顾身,连续挑翻了十一辆滑车,终因力气用尽,被最后一辆滑车撞倒压死。金兵滑车被破,抵挡不住岳军进攻,仓皇败走。岳飞大获全胜。
尹年挂头牌扮高宠。扮岳帅的人因为嗓子哑了临时回戏,谢总管就叫蔡三扮岳帅。开场锣鼓响了,尹年准备上场,一见蔡三扮岳帅在那儿杵着,不上了,退回来找敏管事,找不着,说是告假了,就找谢总管说:“他这么小个,骆驼里跑羊多难看啊,换人吧。”谢总管说:“敏管事不在,我管后台,我说了算。你演你的吧,换啥人啊。”尹年说:“不换是吗?我肚子疼,回戏、回戏。”说罢,弯腰捂肚子蹲在地上喊疼。
梨园行挂头牌的角都被宠坏了,因为观众花钱都是冲着他们来的,要是戏牌上挂的角不出场,非造反不可,所以也就形成这么条潜规则,主角可以调换配角。
谢总管自然懂得这一点,知道尹年这是公报私仇,但因为事到临头,救场如救火,天大的事也得放一放,只好委曲求全,答应尹年换下蔡三,才避免了自己砸自己的场。
这一来,谢大发和敏管事的矛盾更加尖锐。
这一天演《汾河湾》,有一段戏是说唐初名将薛仁贵富贵还乡,到寒窑和妻子柳迎春久别重逢。扮薛仁贵的是尹年,扮妻子柳氏的是蔡三的师妹秦小娇。这秦小娇是范家戏班的挂牌名角,身段出众,演艺高超,唱腔圆润,相貌漂亮,上场便是炸窝叫好。她因为尹年嫌弃师兄而愤愤不平,决心为师兄出气。尹年知道她是蔡三的师妹,又嫌她清高自傲,也有意与她在台上过过招。
随着一阵锣鼓声,尹年扮的薛仁贵上场,头戴鞑帽,身穿箭衣马褂,英姿飒爽。秦小娇扮的妻子柳氏上场,身穿青褶裙。二人一番试探之后,确认就是一别十八年的老夫妻,不免又有一番叙旧,剧情也就随之展开。
薛仁贵说:“口内饥渴,可有香茶?拿来我用。”
柳氏答:“寒窑之内,哪里来的香茶?只有白滚水。”
薛仁贵问:“什么叫白滚水?”
柳氏答:“做了官就犯糊涂,就是白开水啊。”
加词了,观众听了哈哈笑。
尹年自然明白秦小娇这是含沙射影,原剧本上并没有“做了官就犯糊涂”这句话,便就为难她,说:“白开水也拿来我用。为夫腹中饥饿,可有好菜好饭?拿来我用。”
柳氏答:“寒窑之内,哪里来的好酒好菜?只有鱼羹。”
薛仁贵说:“为夫怕腥,不吃鱼羹。你与我做一碗抄手来。”
加词了,观众又哈哈笑。
秦小娇心里咯噔一下,这哪是原台词啊?可又不能不答,便说:“什么叫抄手?”
薛仁贵说:“真是乡下婆娘,连抄手也不知道,就是馄饨啊。”
观众哈哈大笑。
这场戏演下来,尹年和秦小娇退到后台就干起来,这个说那个乱加词,那个说这个乱加词,谁劝也不听。敏管事跑过来指责秦小娇:“你为啥先加词?什么叫做了官就犯糊涂?含沙射影说谁啊?”
秦小娇头一仰说:“谁是说谁。”
敏管事大声说:“你这是蛮不讲理,强词夺理!”
秦小娇说:“他骂我你怎么不说他?”
敏管事问:“他骂你啥了?我怎么没听见?”
秦小娇说:“耳朵聋了!”
敏管事气得脸青面黑,边说“你敢骂我”边举起手要打人,被后面一个人抓住了,同时响起一个声音:“君子动口不动手。”回头一看,是半笑半嗔的谢大发,便转身说:“谢总管你来评评理。我是后台管事,有权力训斥她,可她竟敢还嘴骂我?该不该打?”
谢大发一直在旁边看着,知道是怎么回事,见敏管事要动手,便过来制止,也不好闹得太过分,就说:“她骂你固然不对,不过她被尹年骂你不会没听到吧,怎么不把一碗水端平呢?”
敏管事不是不知道尹年骂人,他是装糊涂,问:“他骂她了吗?骂的啥?我耽搁了一会儿没听全。”
谢大发说:“敏管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既然没听全,怎么就拉偏架,帮一个损一个呢?咱们做管事的对大家得一视同仁。我听清楚了,尹年骂秦小娇是婆娘,很不好,有损我们范家戏班的声誉,我得去给范老爷说说,绝不能开这个先例,要是大家有气都到台上去骂人还得了?”说着提腿要走。
敏管事知道尹年的确骂了这句话,要是闹到范老爷那里,挨训的肯定是自己,得把自己撇开,忙强装笑脸说:“谢总管请留步。既然是这样……”他掉头冲尹年说:“尹年,你怎么能在台上骂人呢?人家秦小娇还是大姑娘,怎么能说婆娘呢?知不知道婆娘啥意思?真是糊涂!”说着又掉头对谢大发说:“幸好咱们谢总管听清楚了,否则我也跟着糊涂。谢总管,咱们怎么处理?你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绝不护短。”
谢大发说:“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处理了。你们——”他指指敏管事和尹年,接着说:“服不服?”
敏管事还不知道范先已经不信任谢大发了,以为他们依旧关系甚好,忙说:“服、服,你是总管嘛。”见尹年还犟着,忙拉他衣角说:“还不快给谢总管说‘服’。”尹年勉强嘀咕一声,也不知是服还是不服。
谢大发咳两声清清嗓子说:“既然如此,尹年台上骂人,暂时不能上台了,就在后台帮着蔡三做检场。秦小娇也有错,扣她一场戏份。”
尹年大吃一惊,没想到处理得这么重,大声说:“我不服!我不服!凭什么叫我做检场?凭什么还要做蔡三的下手?”
敏管事一看没自己的事,大为放心,又怕尹年闹翻了谢大发又要去找范老爷,便拉住又蹦又跳的尹年,边劝边把他拉走,还回头说:“没事、没事,内弟听我的。”
事后,谢大发请蔡三、秦小娇喝酒,告诉秦小娇:“你扣的戏份我给你补上。”又告诉蔡三:“尹年来了别下不了手,就得让他吃点苦头。”又说:“范家戏班这乱哄哄的样子,早晚得垮。”这二人是师兄妹,感情好,听了谢大发的话,担心今后的差事,问谢大发:“范家戏班要是垮了到哪里去谋差?”谢大发跟他们拍胸膛说:“要是真有这一天,你们的差事我包了。”
尹年被敏管事拉到街边小酒铺,要了一斤酒几样菜对饮。
尹年说:“姐夫,你老是摁住我不准说话什么意思?未必你还怕他们?”
敏管事说:“不是怕不怕的事,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必要跟他们斤斤计较,得从长计议。”
尹年说:“怎么从长计议?”
敏管事嘿嘿笑,左右一看,压低声音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尹年说:“怎么治?”
敏管事说:“谢大发咱不敢惹,还不敢惹蔡三吗?就治他。”
二人一阵笑。
谢大发叫尹年做检场,提蔡三跑龙套。蔡三不服气,提出要做角。谢大发知道他那点票友水平哪里能当角,就是跑龙套也得慢慢学,就不答应,还叫他好好跟尹年学。蔡三听说向尹年学更不服气,问跟他尹年学啥,学他《断桥》摔跟头啊。谢大发不明白,问他:“啥《断桥》摔跟头?尹年啥时演《断桥》摔跟头?”
蔡三说:“你还不知道啊?那次咱们戏班演《断桥》尹年扮许仙,第二场出场,上去就摔一跤,戏演完后,还有位老先生上台来安慰他,说他今晚唱得很好,可惜在台上不留心摔了一跤,不要紧的,别放在心上。你应该知道这事啊。”
谢大发虽说不是科班出身,但这么多年在戏台上摸爬滚打,也差不多成了京剧行家,一听原来是说这事,禁不住哈哈大笑,指着蔡三鼻子说:“你啊你……还要当角,不知道这是著名的滑跌身段吗?又自然又大方,跟真摔一样。尹年最拿手的就是这个跌步,够得你好好学!”
蔡三抠头发嘿嘿笑说:“原来是故意摔的啊,我还以为他连我都不如呢。”
话虽这样说,谢大发也不好扫蔡三的兴,除了让他跑龙套,遇到适当的角色差人,就叫他上台去试试。蔡三在戏台上磨炼多年,一般的戏码,一招一式,一腔一调,差不多也会,只是比不得主角罢了,即或差一点也不要紧,只要差得自然,就当丑角用,惹得观众笑就对了。
这天范家戏班的一个主角误场,谢总管也有事告假,敏管事见机会来了,就把蔡三叫过来说:“主角误场,救场如救火。你赶快上去吊场,就唱《王幺姑》。”蔡三知道这出戏是从川剧改编过来的滑稽剧,插科打诨,大有噱头,是个露面的机会,便一口答应。他匆匆穿上一条裙子,头上包一条花布,脸上打两团红粉,扮成一个农村妇女,踩着锣鼓点,扭着腰肢甩着手,上得场来,开口唱道:
我爸姓王不是王,
我妈吃狗肉全不怕遭灾,
未生下三男和四女,
只有我王幺姑一个女孩。
观众没见主角上场,正想起哄,可一看蔡三这模样怪好笑,哄声变成笑声掌声,还有人喊:“王幺姑来了!”惹得满堂叫好。
蔡三暗自高兴,铆足劲接着唱:
一周二岁娘引带,
三周四岁离娘怀,
五周六岁痘麻解,
七八九岁渐渐不成才。
一学懒,二学牌,
三学轻浮啥事做不来,
性情乖张多自在,
啥子烂事都做得来;
久习陈规实在难得改,
竟成了水花街的剪刀铺子——烂招牌。
观众听了哈哈笑。有人喊一句:“唱得好唱得妙,再来一个要不要?”众人齐声回答:“要——”又是一阵哄笑。
蔡三没想到这么受欢迎,正在得意做飞眼,突然听见后台尹年冲他喊:“马前、马前。”他心里明白,主角来了,后台管事叫自己快下去,他心里不舒服,可不敢抗命,只好重复后两句:“久习陈规实在难得改,竟成了水花街的剪刀铺子——烂招牌。”便作揖退场。
观众正等着听什么“烂招牌”,便不依教,就起哄大喊:“王幺姑不能走!王幺姑不能走!”
蔡三退回后台一看,哪里有主角?便问敏管事:“不是说主角来了吗?在哪里?”敏管事嘿嘿笑说:“听说来了,原来是看错了,还没来。你还是上去吊场吧。”蔡三气得跺脚,说:“啥玩意儿?观众不砸我脑袋啊?不去、不去!”敏管事说:“都怪这个尹年,见到风就是雨。蔡三,你听外面吼得好凶,救场如救火,还是快上去吊吧。”
蔡三只好又上场,果然一出去就遭起哄:“下去!下去!”回头一看敏管事正挥手喊:“上去!上去!”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戏台正中,对观众行个万福礼,笑嘻嘻说:“适才奴家内急,不得不稍有耽搁,还望海涵。”逗得观众哈哈大笑,算是稳住了场子,便接着往下唱:
蒋轿夫却是心喜爱,
特去邀媒下聘来。
两家都穷没得礼来摆,
篾篓板箱没得人来抬。
花轿儿拢了蒋家大门外,
厨师提起刀子没得鸡宰。
成亲未过年半载,
蒋轿夫去下江把轿抬。
那一日补小衣在大门外,
陈莽娃背个箱箱卖纸烟。
我见他眉飞色舞两眼眨,
他见我憨口水流出一坝来。
蔡三唱到这里又听到后台尹年喊“马前、马前”,心想这回是主角真来了,便又重复后两句“我见他眉飞色舞两眼眨,他见我憨口水流出一坝来”便匆匆作揖退下。观众正听得有味,哪里肯罢休,又大喊:“王幺姑不能走!”
蔡三退回后台正要去卸装,听外面吼得更厉害,急忙问人:“主角上去了吗?怎么还在吼?”那人回答:“啥主角?人影也没见到。”蔡三觉得奇怪,去问尹年:“尹年你搞啥鬼?主角没来叫我下来干吗?存心出我的洋相啊?”尹年说:“不是我叫你下来,是敏管事叫你下来。”蔡三就找敏管事问:“你一回二回喊我下来啥意思?主角究竟来没来?”敏管事说:“你别急,听我解释。这主角回戏了,来不了了,我准备换角,可这角跟我闹别扭,走到门帘边不上了,你说怎么办?你还是快上去接着吊吧,否则今晚非砸锅不可!拜托了!拜托了!”
蔡三只好又上场吊戏,又遭到观众猛烈起哄,便急中生智,信口编出一首定场诗念道:
奴家贫穷喝稀饭,
连喝三碗还不算,
正逢上场来吊戏,
内急内急怎么办?
观众听了哈哈笑。蔡三趁机接着往下唱:
恨薛婆婆牵线搭桥拉皮条,
不该把这背时鬼引进我屋来。
假意儿上楼把寿拜,
送我一双绣花鞋。
招待他吃烧酒锅盔夹泡菜,
我二人穷吃饿吃放开怀。
酒醉后陈莽娃死皮又活赖,
要与奴云雨巫山梦阳台。
奴那时春心动荡犹如风吹柳,
竟把那贞节二字丢九霄云外。
原说归家去三五几月年半载,
一定托人带信来。
到而今书不捎来口信都不带,
他把奴当成一只烂草鞋。
是这样无义人,贼呀贼,
唯愿你遭雷打遭病害。
这就是王幺姑不守妇道,
后来卖在兴华道。
观众听了哈哈笑。
蔡三唱完了东张西望,没听到尹年喊“马前”倒看见敏管事和尹年在冲自己嘿嘿笑,心里气得火烧火燎想一甩手不唱了,可梨园老规矩不喊下就得接着吊,只好又从头唱起:
我爸姓王不是王,
我妈吃狗肉全不怕遭灾,
未生下三男和四女,
只有我王幺姑一个女孩。
观众这下不耐烦了,又吼又喊撵他下台,还抓起顺手东西就往他身上砸,打得他直叫唤,心一横,也管不得这么多了,掉头就往后台跑。敏管事忙上台拱手作揖作解释,说主角已到,正在扮装,请少安毋躁。观众就朝他起哄扔东西,非要他退票,否则要砸园子。敏管事忙向弹压队求援。弹压队的人说:“我们看得一清二楚,是你们出的错,不能怪观众。”敏管事无可奈何,见观众实在闹得太厉害,只好退票。
这一来还说啥,范家戏班的声誉算是彻底打黑了,河州人说起它就摇头摆手,没有一句好话。范老爷大怒之下,也不问青红皂白,将敏管事、尹年、秦小娇和蔡三撵出戏班,把谢总管狠狠训了一顿,要他赔偿这次退票的损失,吓得敏管事那帮亲信跟着走了十几个,气得谢总管三天没吃饭倒了床,搞得戏班演不了戏,只好暂时歇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