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端午,天就暴热,成天大太阳,晒得人叫唤。男人亮起膀子,女人穿起衬衫,小男孩光屁股满街跑,街边的狗懒洋洋趴着吐舌头。
虽说如此,黄公馆后院却是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练功的,吊嗓的,拉琴的,清晨一趟,傍晚一趟,从未间断,上午没演出就在家排戏。王元诞又替黄家戏班写了一出现代新戏叫《辛亥风云》,还是准备在张家茶园演出,自然还是采取张老板的做法,分为四本,一晚一本,再加老戏。因为有《京城》的示范作用在前,所以新戏还没演,已是名声在外,好座位被一定而空,高兴得张老板眉开眼笑,走路生风,像是年轻了许多。
这后院的喜悦自然随风传到前院。曾桂花的心情也特别好,似乎越发漂亮了,穿一身玉色布衣衫,套一件青洋缎背心,既素静又洋派,梳一个牡丹头,缠一条粉红色洋布头巾,插一根银簪,与手腕上的银钏一个色,显出大户人家太太气派,而橄榄形的脸上有浅淡红晕,自然是抹了一点水粉胭脂,又平添几分妩媚。
曾桂花此刻正坐在堂屋与她爹有一句没一句闲聊,说来说去,不外乎黄家戏班的新戏、范家戏班的歇班,要不又说到黄之诚头上,去北京也有些日子了,连口信书信也没有,不知是不是出师不利。
曾丰盛的家在河州城那头,也是三进四合院,两个儿子,一个做官不在身边,一个做生意长驻北京,只他和妻子住着也显宽敞,要不是有一对老仆人同住,怕是有点寂寞。所幸女儿嫁得不远,就在同城,可以常过来坐坐,遇到女婿在就谈点梨园的事,如若不在,便与女儿拉拉家常,说说外孙家孙,又是一天。
曾丰盛咕嘟咕嘟抽水烟,抬头喷出一嘴烟气,说:“桂花,记得之诚是上月初走的吧,怎么耽误这么久呢?未必离开久了,北京那帮人不认他?”
曾桂花正抱着孩子逗玩,说:“爹说得是,信也没来一封,这几天都有人去了北京回来,说是碰见他了,可口信也没带一个。人在人情在,人走两分开。有你说的这种可能。”
黄之诚去北京是给他们说了的,也是同他们,还有周琴师、武先生、梁管事、李梅好、芦苇商量了的,说是黄家戏班要大发展,单靠眼下这些角还不够,非得引进几个腕不可。而河州虽说是京剧之乡,但毕竟是小地方,腕们可来可不来,全看有没有人缘,一般的人去请自然请不动,得黄之诚亲自出马,凭着往日钦点戏班老板的身份,看能不能请得动。曾丰盛两父女说的正是这事。
曾丰盛见外孙哭闹着要下地玩,边起身过去要抱孩子边说:“你带他下地玩吧。”便伸出双手接过孩子,轻轻放在地上,说:“乖乖好好玩啊,就在屋里玩别出去啊。”
曾桂花拍了拍身上的灰,说:“爹,就知道惯孩子,说啥要啥,天上的星星你也去摘啊?”又掉头对孩子说:“慢慢走,别摔跟头。”说着起身去扶孩子。
曾丰盛说:“不摔跟头怎么学走路?你小时摔得多了。”
曾桂花边扶着孩子走边扭头说:“好啊,原来我这么笨是给你从小摔的啊!”
父女二人哈哈笑。
天井那棵大杨树上扑棱飞起一只喜鹊,飘起几片羽绒。
这时红丫头连跳带蹦从大门外走进来,老远就喊:“大太太,大老爷回来了。”
自从黄之诚的爹娘先后去世,黄公馆上下的称呼自然有了改动,因为黄家有两兄弟,黄之诚便成了大老爷,他弟弟成了二老爷,而曾桂花自然就是大太太,弟媳妇就是二太太。
曾家父女一惊,忙问人在哪里,回答说车子已到大门外,就起身的起身,抱孩子的抱孩子,一前一后迎了上去。
果然是黄之诚从北京回来了,还带回两个姑娘,介绍说,略胖的叫青莲,略瘦的叫红鸥,都是北京喜乐戏班唱花旦的腕,是老班主特意支持的。
这一来黄公馆就热闹了。一听说黄之诚回来了,后院的周琴师、武先生、梁管事、王管事、李梅好、芦苇都过来围着两位姑娘问三问四,又向黄之诚问这问那,满屋都是声音。
原来,黄之诚之所以耽误这么久,就是等青莲和红鸥演完手里的戏码,好接她们来河州,免得节外生枝。因为这二位在北京正红,找她们上戏的不少,她们也不太想来河州,只因为是喜乐班老班主定的勉为其难来了罢了。
王元诞一看青莲和红鸥艳若牡丹,亭亭玉立,不禁一声叫好,惹得大家关注,问他原因。他说:“这二位姑娘正是我心目中《辛亥风云》的两位女主角。你们瞧,青莲姑娘像剧中女侠英姿,红鸥姑娘像剧中女侠飒爽。”
黄家戏班正在试排《辛亥风云》,大家自然知道剧中两位主要人物女侠英姿和飒爽,仔细一看,这青莲、红鸥俊秀而健美,自有一派侠意,不禁拍手道好,说应当让她们来演。
黄之诚哈哈笑,说:“英雄所见略同。我在北京一看见青莲、红鸥就想到这一点,要是让她们扮演剧中的两位女侠,那真是太好不过了。我也给她们说过了,她们也愿意,就等回来大家议定。现在大家要是没意见,我看就这么决定吧,好不好?”
大家说好。
芦苇早就想演英姿,也给师傅说过,回答是没有恰当的人配戏,一时定不了,没想到原来师傅打的是这个主意,心里鬼火冒,张嘴要发言,被李梅好拉住,轻声说:“听师傅的没错。”芦苇就把气往他身上发,说:“哼!就知道讨好卖乖!没见师傅提你做管事?”说罢,扬长而去。
黄家戏班正式排练《辛亥风云》。
王元诞抄总纲,打提纲,分单本,分别交给有关伶人。伶人们接到本子,识字的自个儿看本背熟,不识字的请人念说,照样得背熟。周琴师根据剧情给他们排身段,走过场,排曲谱。整个戏班便忙起来。
周琴师算算时间,这戏要是在端午上演呢,时间倒是充足,但两个主角却是初来乍到,也不知道她们功夫如何,要是扎实呢就来得及,要是名不副实呢就砸在她们手里了。自从排练开始,他就守着指导她们,没想到,所有的戏只要给她们说一遍就会了,还能在此基础上翻新,出人意料。他十分高兴,见黄之诚来看排练,高兴地说:“黄老板,你找这两个角霸道,不愧是北京喜乐班的腕!”
黄之诚说:“这算什么?叫小试牛刀。”
青莲和红鸥不服气。
一个说:“怎么说咱们是牛刀呢?”
一个说:“咱们是青龙偃月刀。”
大家哈哈笑。
青莲和红鸥初到河州,人生地不熟,心里又嫌河州不如北京,虽说功夫扎实,新戏学得快,但心里并不痛快,特别是没事的时候,不是守在屋里发呆想家,就是在街上漫无目的溜达,一脸无聊。
本来,黄之诚和周琴师叫芦苇多陪陪她们,可芦苇因为嫉恨,把她们领上街就借故溜之大吉,要不就吓唬她们,河州地小王八多,有的是地痞流氓,千万别乱跑,以至她们不敢上街,心里就更闷。
曾桂花多了个心眼,发现芦苇不愿陪她们,常常叫她们来家吃饭,又怕她们不习惯河州口味,特地叫厨子天天做北京风味的东西,北京烤鸭、吊炉烧饼、驴打滚、爆肚、灌肠、焦圈、炒肝、褡裢火烧、奶油炸糕、糖耳朵、炒疙瘩,翻来覆去做给她们吃,有了空还亲自带她们去街上买东西,这才算稳住了军心。她们曾有过偷偷回京的主意,要不是曾桂花的热情,说不定她们早就一走了之。
黄之诚并不知情,见她们乐呵呵的,还以为是芦苇的功劳,跟曾桂花吃饭聊天夸芦苇不计前嫌,可以做宰相。曾桂花听了没出声。第二天曾桂花碰见芦苇给她说悄悄话:“知不知道,你师傅昨晚夸你了。”
芦苇心里有鬼,听话是反的,以为师傅批评她了,忙说:“师娘,我不是……”
曾桂花说:“真夸你了。”
芦苇问:“真的啊?夸我啥?”
曾桂花说:“师傅夸你不计前嫌,可以做宰相了。”
芦苇一脸疑惑,眼睛睁得老大,问:“啥意思?要提拔我啊?”
曾桂花扑哧一笑说:“官迷心窍,是夸你不嫉恨她们,对她们好。你可要保持啊。”
芦苇白嫩的脸一下红了,忙低下头说:“谢谢师娘。”说完转身就跑,一条马尾巴辫子荡起老高。
芦苇觉得对不起青莲和红鸥,就去找她们玩,找不到,说是上街去了,她就一路追到街上,可河州再小也是一座城,四街九坊,人来人往,到哪儿去找?走着走着,她抬头一看,到了《河州新报》楼下,咬咬牙,咚咚咚爬上去找范地力。
范地力正伏案写稿,听到有人敲他的桌子,抬头一看,是芦苇,两只眼睛笑眯了,忙站起身说应酬话,又让出自己的位置请她坐,又替她倒开水,还问喝不喝茶。
芦苇背着手笑,既不坐也不说话,任凭他忙碌完了,说:“还有啥款待本小姐的?”范地力说:“要不我们上街散步?”芦苇说:“我还没坐就撵我走啊?”范地力说:“欢迎都来不及哪还撵啊?那你请坐、请喝水。”芦苇小声说:“你要真欢迎就请我吃驴打滚。”范地力说:“这还不简单?走吧——”
芦苇来找范地力是心里老压着一件事,可一看他办公室坐了这么多人实在无法开口,便想出这么个主意,既封了他的同事们的口,又有理由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于是和范地力一前一后下楼来到街上。芦苇想问的是他和谢雅兴究竟和好没有,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便边走边胡乱和他应酬着。范地力心里也有一件事,也一直想问芦苇,可总觉得自己是订了婚的人,人家还是黄花闺女,怕说出来惹她不高兴,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路过吃食店,正卖驴打滚。范地力停住脚看。芦苇径直往前走,扭头见他杵在那里,说:“走啊,怎么不走啦?”范地力说:“不是说吃驴打滚吗?就这家好。”芦苇退回去拉他走,边走边说:“你以为我是饿死鬼投胎啊?我找你是有事问你。咱去那边清静的地方。”
这正中范地力之意,忙说:“好好,我也正有事想问你。”两人一齐往河边柳树林走,走着走着,范地力实在憋不住了,想问她究竟愿不愿意和自己交朋友,就攒足劲说:“芦苇,有件事问你……”没人应答,掉头一看,身边没了人,抬头望去,嘿,芦苇已跑出三丈远,好像是在追人。范地力气得跺脚,忙大喊:“芦苇,你干吗啊?”芦苇扭头说:“我有急事先走了。”掉头就跑,脚板翻起老高。
芦苇追的是夹杂在人群中的青莲和红鸥。
她们也看见芦苇了,但不想见她,还要躲她,因为今天这事不能让黄家戏班的人知道,否则要出大问题。她们匆匆忙忙逃出芦苇的视线,拐弯抹角,穿街过巷,来到一处院子,咚咚咚急促敲门。门吱的一声打开,现出一个男人,笑脸相迎,不是别人,竟是范家戏班总管事谢大发。青莲和红鸥说说笑笑进了门。谢大发探身门外左右一瞧,回身关上门,望着两位姑娘进屋的背影诡诈一笑。
青莲和红鸥怎么会和谢大发联系上了呢?
她们自从被喜乐戏班老班主硬派到河州来后,心里一直不愉快,倒不是嫌河州地方小,也不是说生活不习惯,是想家了。因为她们毕竟只有十九岁,打小就在爹娘身边,也没离开过北京城,现在突然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没爹娘嘘寒问暖,不自在得很,加之芦苇黑起一张脸对她们爱理不理,也不知为何原因,更加重了忧愁,于是没事就往街上跑,哪里好玩哪里钻,还躲在酒楼上喝酒解闷,喝着喝着就抹眼泪。
河州城不大,来了两个貌似天仙又会唱戏的姑娘自然引起大家注意,也就成了茶园酒肆的谈资。范天力就是在酒楼上听到这事的。自从范家戏班吊场风波之后,范先撵走了敏管事,处罚了谢总管,撤了他总管的职,但还留他接替敏管事的差。本来范先是想自己亲自出马来管戏班的,可没管两天,锣鼓一打,唱腔一吼,他就头脑发热手冰凉,高血压犯了,只好作罢,叫范天力把商铺的事交给范地力,腾出手来管戏班。范天力见事已至此,只好遵命。
范天力听说黄家戏班来了两个北京姑娘,忙叫谢大发快去打听,很快有了回音,说这两位是北京喜乐戏班的名旦,是专门来河州帮黄家戏班排新戏的《辛亥风云》两大主角,还说要一举战胜范家戏班。范天力不禁着了急,要是自己刚重掌戏班就被黄家戏班打败,岂不是成了败家子吗?他急忙回家找他爹,说了这些情况,问怎么办。
范先的身体看起来不错,肥胖高大,红光满面,可马屎外面光里面一包糠,又是高血压又是心脏病,实在是拉不动范家这辆大车了。眼看黄家戏班东山再起,蒸蒸日上,他恨不得亲自出马披挂上阵,与其拼个你死我活。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事只好寄希望于儿子了。
范先躺靠在床头上,听了儿子的消息,仰头望着天花板,长叹一声说:“黄家灭我之心不死啊!”
范天力着急地问:“爹,别说远了。你不知道,全河州都传遍了,说黄家戏班请了北京大腕来灭咱家戏班来啦,而且早不来晚不来,正逢咱们闹内讧,撵走了敏管事,处罚了谢总管,你说怎么办?”
范先皱着眉头,一拍床铺厉声说:“胡说!你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一点不像咱范家的人!告诉你,咱范家一百年来奋发图强,不屈不挠,从没出过孬种,未必到了你这一代就挺不起脊梁骨了吗?你给我挺住!天塌下来爹替你撑着!”
范天力被这么一激,白皙的脸上才算有了点血色。他霍地站起身说:“爹,你放心,儿不是孬种!你说怎么办我就去办,绝不让黄家得逞!”
范先的脸色缓和下来,说:“这才是我范家的种。”往后仰靠在床头上闭目喘气,刚才因为用劲太大,一张脸涨得通红,心脏也咚咚加速直跳。范天力情急之下突然生出灵感,忙说:“爹,爹,你别急,我有对付黄家戏班的办法了。”
范先睁开眼,微笑着问:“你有啥办法?说给爹听听,爹给你完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