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对自己的笔墨是自信而自足的,他说:“拙画勾勒如枯藤,点叶如坠石,布白如虫啮木,皆宋元画家用笔,得书家之旨。明清两代已失其传,故真赏鉴者能知之。学画者悟此即可成家矣。”王羲之少年时期的书法老师卫夫人有《笔阵图》:“‘点’似高山之坠石,‘竖’如万岁之枯藤……”黄宾虹可谓深谙此道:“作画全在用笔下苦功,力能压得住纸而后力透纸背。”再想想八大山人、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诸人,哪一位不是金石篆刻书法诸艺皆佳?在黄宾虹的内心世界里,金石学是振兴中国绘画的一剂良药。他说:“鄙见国画墨法,自道咸中金石学盛,超出启祯名家兼皴带染之技,由师古人而师造化。”金是指钟、鼎、彝、鬲等铜器,石是指碑碣、墓志、造像等刻石以及瓦当。正是古器物上那些象形文字、图纹,尤其是篆、隶,使黄宾虹参悟了书画笔墨诸法之间的相互关系。他笔墨中蕴含的那种金石气,那种斩钉截铁的碑刻味道,力能扛鼎的气息全部发散出来了。黄宾虹有一段与陈柱尊谈书画的文字,尤能表达他关于书画的笔墨之道:“吾尝以山水作字,而以字作画。凡山,其力无不下压,而气莫不上宣,故《说文》曰:‘山,宣也。’吾以此为字之努;笔欲下而气转向上,故能无垂不缩。凡水,虽黄河从天而下,其流百曲,其势亦莫不准于乎,故《说文》曰:‘水,准也。’吾以此为字之勒;运笔欲圆,而出笔欲平,故逆入平出。凡山,一连三峰或五峰,其气莫不左右相顾。牝牡相得;凡山之石,其左者莫不皆右,右者莫不皆左。凡水,其波浪起伏无不齐,而风之所激,则时或不齐。吾以此知字之布白,当有顾盼,当有趋向,当寓齐于齐,寓齐于不齐。凡画山,其转折处,欲其圆而气厚也,故吾以怀素草书‘折釵股’之法行之。凡画山,其相背处,欲其阴阳之明也,故吾以蔡中郎八分飞白之法行之。凡画山,有屋有桥,欲其体正而意贞也,故吾以颜鲁公书如‘锥画沙’之法行之。凡画山,其远树如点苔,欲其浑而沉也,故吾以颜鲁公书如‘印印泥’之法行之。凡画山,山上必有云,欲其流行自在无滞相也,故吾以钟鼎大篆之法行之。凡画山,山下必有水,欲其波之整而理之,故吾以斯翁小篆之法行之。凡画山,山中必有隐者,或相语,或独哦,欲其声之可闻而不可闻也,故吾以六书会意之法行之。凡画山,山中必有屋,屋中必有人,屋中之人,欲其不可见而可见也,故吾以六法象形之法行之。凡画山,不必真似山;凡画水,不必真似水。欲其察而可识,视而见意也,故吾以六书指意之法行之。”说到底,所谓绘画笔墨如果没有书法支撑,就是空中楼阁,只有把书画这个契合点掌握了,才可以说是把中国绘画的精神把握了。法归于道,道归于一。“以画作书,以书作画。”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黄宾虹站在中国书画群峰之巅,极为概括精辟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书学、画学并于大道中驱驰。”古都北平布满阴霾的天空下,黄宾虹的心里总还有那么一角晴空,是留给自己的。一日,黄宾虹途经长安街,亲眼看见刺目的太阳旗下面,日本军人列队于新华门前耀武扬威的场景,愤而回家作《黍离图》,题诗曰:“太虚蠓蠛几经过,瞥眼桑田海又波;玉黍离离旧宫阙,不堪斜照伴铜驼。”黄宾虹借《诗经?黍离》反映周平王东迁后,故都镐京人看见宫苑废墟上禾黍茂盛,而触景生情。黄宾虹意在凭借此诗此画,消解自己胸中的郁闷之情。黄宾虹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近读黄石斋(明末遗民书法家、理学家黄道周)诗,卧对宋人山水,不无有感,粤桂荆楚诸山,何日可得共游?仆虽衰老,青山则无衰老可忧,以此为喜。”
读到“青山则无衰老可忧”这句时,可以明显感受到了一个八十岁老人颇有几分悲壮的语气,就像是京剧老生名角马连良唱到悲怆时那一声拉长了音的“啊……”1945年8月14日,日本投降了。黄宾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用他写信给亲朋好友的话就是“自难笔墨形容”,“无异脱阶下之囚”。他连日作画赋诗,并且自刻“冰上鸿飞馆”印,寓“宾虹获自由得以南返”之意。不知黄宾虹亲眼看到过北方的黄河没有?这是一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中国人苦难与复兴象征的河。黄宾虹画了一幅两米长的大画:《黄河冰封图》,寓意国家所遭受的苦难。恰逢日本投降抗战胜利,黄宾虹兴奋异常,说:“黄河解冻,来日再写黄河清。”老人这句话的声音,应该放大,再放大,真希望能被黄河壶口瀑布震耳欲聋的声音放大,因为这是足以代表一个民族的声音啊。黄宾虹依然是每星期拄着拐杖来上课。还有一个拄着拐杖来上课的老人就是齐白石。这两位老人踽踽而行的背影,也成了当年北平艺专学校内一道别有情趣的风景。北平故都文物研究会成立,黄宾虹与齐白石出席成立典礼并合影。研究会邀任美术馆馆长,他不就。1946年11月,黄宾虹的数幅山水画和北平一些画家的画作附于北平故都文物研究所举办的“齐白石、溥心畲画展”,在南京、上海展出。对于齐白石,稍有书画知识的人都知道,他是中国的一位大画家,这些年更像人人都喜欢的人民币一样,一窝蜂的全民文物书画热,让老百姓也熟悉了这位拍卖会上动辄千万甚至过亿元的白胡子老头的鱼虾虫草。
溥心畲为清恭亲王奕之孙,曾留学德国获双博士学位,画工山水、兼擅人物、花卉及书法,与张大千有“南张北溥”之誉,与吴湖帆并称“南吴北溥”。溥仪在伪满洲国当皇帝,溥心畲以一篇名曰《臣篇》的文章,痛斥溥仪“九庙不立,宗社不续,祭非其鬼,奉非其朔。”骂这位堂弟“作嫔异门,为鬼他族”。在媒体对“齐白石、溥心畲画展”热热闹闹的赞扬声中,当时的上海美术馆筹备主任施翀鹏,观看展览后发表批评文章《略有瑕疵的黄宾虹》:“他的作品,擅长山水,过去在《申报》发表了很多纪游画,三峡、峨眉、桂林的独秀峰等等,在我的脑海里印象很深。不过,他的山水,自居‘文人画’,题款跋语,大多传北苑、文、董等一脉,长处是丘壑很多,章法极有变化,就是皴法太乱,层次不很清楚,用笔很有书法意味,而魄力太小,用笔软弱,支离破碎。盖山水画中,树木等于人的眉目,假定眉目糊涂,这个人便没有精神,甚至不像一个人!这点,不知黄宾虹自己的理论是怎样?最近他还在北平,这次附在齐白石画展中的几幅山水,更觉一团漆黑,毫无层次。我真不懂宾虹先生为何有如此作风?看看他的跋语,还是有本有源,北苑、思翁,难道北苑、思翁也有这种漆黑一团的作品吗?尝见两宋人画,虽然颜色浓重很多,但是层次总是分得很清楚,宾虹先生的画却一点层次都没有(他的笔倒不重,浓而不重,然已乏味了),实在有些奇怪!许多老画家,主观很深,自己享了大名,绝不肯精益求精,总自以为是,牢不可破,整个中国绘画的没有进步,原因也许就在于此。”作为专业美术人士的质疑,不能说是别有用心,只能说是审美趣味的差异。其实,纵观西方现代美术史,也是多有此例。多年的积累和丰厚的学养,黄宾虹在美术史学、金石学等方面的综合成就得到了学界的一致认可,但是,他那些恣意纵横,点画交错,层层加笔如急风疾雨,无迹可寻,画面厚重沉实,不重形似甚至半抽象的笔墨,依然不被当时的艺术界所理解和接受。黄宾虹研究专家王中秀说:“黄宾虹在那里一直被称为鉴定家,因为当时琉璃厂对他特别推崇,因为他是鉴定古今画,是鉴定家,是学者,很少讲他是画家。所以在那里也有一种格格不入。”黄宾虹有着自己的坚持:“笔墨是中国绘画独特的语言,放弃对笔墨的追求,就是放弃中国画的精神内涵。”黄宾虹甚至感慨地预言,我的绘画要过50年才能被人们所认识。当然,我们今天可以说他的话应验了。但是在当时,艺术上的隔阂,使黄宾虹在北平倍感孤独。他想到了老家歙县西乡潭渡村,想到了老家那块状如灵芝的大石头,甚至想到了父亲那间制作徽墨的作坊,当年制作一种“焦墨”所散发出来的难闻的味道,如今想来也是温馨的。好墨配好画,比温馨还要热乎。
黄宾虹知道:“画贵神似,不取貌似,非不求貌肖也,惟貌似尚易,神似尤难。”他更明白:“东坡云作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非谓不当形似,言徒取形似者,犹是儿童之见,必于形似之外得其神似,乃入鉴赏。”不管隔壁有没有幼儿园,还是回老家,至少有黄山那么高那么大的石头可以做邻居。上千年偌大的古都,黄宾虹倒像是件文物,已经褪了色的蓝布大褂后面有些空荡的身体,由诗词音乐、画史画论、史学经学、钟鼎纹饰、金石文字等构成,适宜怀旧。黄宾虹只想有一个清静之地,吟诗作画、安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