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曦如梦。
我独自坐在桃花树下默默地吹笛。笛声轻悠，消失在满山春意之中。一曲吹完，邙姬出现在我身后，不等她开口，我已猜到定是神父让她来的。
孩童时，我觉得杀手殿堂很大，仿佛无边无际，在成为真正的杀手之前，那是我的整个世界。现在，我依旧觉得它很大，因为我在这里生长了十八年后才知道这里有一个半山院落。
邙姬安静地听我把曲子吹完，素手轻扬，一支桃花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手心。她没有见过死去的桃花，但是，我想她应该听说过我和桃花的故事。所以她说，一个人的心里有像桃花一样的疼，想必那疼也是美的。
“神父有任务交代？”
“不然，我怎会来到这里。”
我收起我的短笛，站起身来看着她。以往我的任务都是神父亲自交代，不知道这次派邙姬前来是否意味着神父对我不再重视。我面无表情地等着使者转达神父旨意，而她却似乎并不着急。
桃树下的邙姬白衣红披风，站在随风翻飞的桃花里面若桃花。如果说，在所有的杀手中神父有所偏爱的话，我想，非邙姬莫属。只有她，可以迎合神父的喜好假装自己的喜怒。
浮光掠影出售一种叫叫醉生梦死的酒，那是她为愚者酿造的。那种酒在愚者死后就不再于浮光掠影中出售。我原以为那是为了纪念愚者所以禁售，因为殿堂里只有愚者敢喝她酿的酒。直到神父命令所有的杀手不能让影子看到或听到有关愚者的任何事物时，我才明白，她禁售醉生梦死不过是提前执行神父的旨意而已。
她是殿堂里最圆滑的杀手，也是权利最大的杀手。
“双子星，你有没有想过，你我终有一天也会如这满树的桃花一般春尽而逝？”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意欲何指。想了一会，回答到：“今年春尽桃花落，明年春来桃花又会开。”
她收回看桃花的目光，微微一笑，千娇百媚，她说，你说得对，杀手殿堂里的杀手就像这桃花一样无穷无尽。
我无言以对。是的，神父从不曾停止培养新的杀手。
“你可听过流光草？”
我摇头。
“传说那种草是时光神女的眼泪凝结而成的，无色无味无形，可以封住一个人记忆中最重要的人和事。”
“神父要我找这种草？”
“不，神父已经找到。只是，它藏在一块叫息壤的红色泥土中不肯现身。”
然后，她给我说了莫钝找流光草的经过。我看着她，用眼神询问找我的目的。她拿出殿堂的信物让我跟她走。
我再次见到影子时，她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屋里没有开窗，也没有人在她身边照顾。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她，虽然我们同属杀手殿堂的顶级杀手，但我们似乎并不熟悉。
神父悄无声息地来到我们身旁，阻止了我和邙姬的行礼，用眼神示意邙姬将息壤交于我。
“双子星，用你灵力唤醒流光草。”
“是。”
我凝神启动灵力。不一会，一株透明的像兰花又像菊花的草从息壤里逐渐生长出来。它的周身如水一般柔软清澈，在房间里熠熠生辉。
没等我们细看，神父便以顺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流光草打入影子体内，又用功力将其分散至影子的五脏六腑。被神父内力托住的影子，像木偶一般悬浮在半空中，周身散发着同神草一样晶莹的光彩。神父收回功力后她宛如一片云一般平稳地落在床上。
“你们照顾好她，醒来通知我。”
“是！”我和邙姬异口同声领命。
影子果然在傍晚时分安然醒来，从表面上似乎看不出有何不妥，认得神父，认得邙姬，也认得我。她的身上依旧散发着像风一样清冷的气息，只是，目光却充满了疑惑，神情又有点恍惚。她告诉我们，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她问邙姬：“殿堂里是否有一个右脸颊有伤痕的男子？”
邙姬镇定地回答：“殿堂里从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
我站在一旁悄无声息地看着影子头上插着的菊花簪，那是愚者亲手为她雕刻的。
影子就这样轻易地忘记了自己最不愿意忘记的人和事。不知是因为她是杀手殿堂顶级的杀手，所以没有选择的余地；还是因为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才能成为杀手殿堂的顶级杀手。
那天晚上，我又回到了半山庭院。当我在月光下独自吹笛时，神父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他默默地看着我，银色的月光倾泻在他的黑袍之上仿佛别有用意。他说，双子星，你的笛音里出现了你以前不曾有的感伤，记住，你是一个顶级杀手，杀手是不能有感情的。
二
风和日丽。
大街上人潮汹涌如过江之鲫。
在幽冥国，双五节是一个喜庆而隆重节日，按惯例，这一天，王会坐镇香台依次为一百对新人举行赐福仪式。为了举办好赐福仪式，王宫和城主府要提前一个月着手准备。而在这一个月，幽冥国之内和之外的许许多多的客人都会陆续赶往幽冥城，最终将幽冥城塞得水泄不通。
双五节前的一个月水仙精心缝制的嫁衣完工了，她的爷爷也已远游归来。可是，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那个她想要嫁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这个古老而神圣的都城，王室里负责祭祀和礼仪的宫人便已开始着手布置。按礼仪，一百对新人将要从长长的红布上缓缓走过。红布两边摆放好了一盆盆堆放整齐的香木，这些香木出自南冥，有一种特别的香味，悠远绵长，弥漫全城。红布的尽头是一个华美的庄严的香台，那是王的坐处。香台的周边站满了侍卫，但他们手里拿着的是柔软的树枝，按照幽冥城的惯例，这个吉祥的日子，参与仪式的护卫都不能手持兵器。
礼乐响起时，街道两边的早已是人山人海，视野独好的浮光掠影更是无一点空隙。不少人为了一睹盛况，不惜从昨日起便彻夜守侯。有人私下传言，说今年的双五节王身体不适，将由幽冥王子坐镇香台。
如若消息是真的，这将是王子在全子民面前第一次公开露面，这也预示着他将代替老国王接管幽冥国。
大祭司祭天仪式之后，四名侍卫将一顶轻纱帷幔遮掩的软桥从临时新辟的官道缓缓抬到香台。香台面对的是排列整齐的一百对新人，大祭司宣布赐福后，一百对新人开始在红布上缓缓前进。不少围观的人注意到，队伍中最后一对新人，是队伍里最美的一对新人，同时，也是表情最为淡漠的一对新人
被镇里的妇人硬拉过来看热闹的水仙一直心不在焉，随意张望间也注意到最后一对新人。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始终不愿相信自己正在找的剑果正和另一名女子在接受赐福。
一对接一对的新人鱼贯而行走至香台前，恭谨地接受帷幔中伸出的柳枝的拂拭，握柳枝的手是年轻男子的手。这说明香台上坐着的确实不是王，而是王子。
保护王子的护卫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戴着半截面具的魁梧男子，他的面具很特别，仿佛仅为了遮住额头。他叫虎兕，传说是喝白虎星的奶长大的孩子。他额头上长着第三只眼睛，可以看破一切妖魔鬼怪。
新人的队伍缓缓而行，仿佛无时无尽。幽香入鼻在大街上无声无息地飘荡。
街上的人和景在影子眼里渐渐模糊，渐渐变成溶溶月色下一片盛放的水仙，伴着潺潺溪水静静地绽放。陌上，一个年轻地男子紧紧抱着她，像一只轻盈矫健的野鹿在跳跃。身后喧嚣的人声渐行渐远，一滴冰凉的血落在她洁白如玉的脸上，她抬起头，月光下，清楚地看到他右脸颊上有一道醒目的伤痕。
那是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对方是一个壮汉，机警且武艺高强。她以为自己杀了他，没想到他会装死，在她掉以轻心的时候突然袭击。在危险紧要的关头，一个年轻男子突然出现，救了她。她受了伤，他抱着她一起逃避对方同伙的追杀。
影子摇了摇头，街上的人和景又渐渐清晰，前面的队伍依旧很长。远方的蓝天上悠悠飞过一只纸鸢，不知是哪个淘气的孩子没有抓好手中的线团。
她尽力不去想那个年轻的男子到底是谁。神父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幽冥王子是幽冥王外一的儿子，如果他死了，幽冥国将会改朝换代，神父保证，新的继位者会恢复隐族贵族的名望。
转眼之间，天际的纸鸢在她眼前渐渐幻化成一个锦衣少年带着一个小女孩在丛林里放纸鸢的情形——他们小心地注视着手中的牵线，牵线被他扯断，少年微笑地仰望着蓝天白云下悠悠飘走的纸鸢，说，只有让它自由地飞，才能飞到它最想去的地方……她似乎想起来放纸鸢的地方正是杀手殿堂后山的丛林，那个锦衣少年是殿堂的人。
她再一次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和清醒。杀手的预感告诉她，在如此紧要关头，脑子里一再出现幻觉，是不祥的预兆。
接受完赐福的新人陆续被亲人接走，回家继续完成未完的礼仪。隔着轻纱帷幔，看不清坐镇香台的王子的面容。
仪式即将结束，按照神父的计划，影子和莫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王子发出了进攻。千钧一发之际，虎兕大喝一声，一掌劈下了影子手里的匕首。
行刺之举显然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原本宁静祥和的街道瞬间笼罩着血雨腥风，受惊的人群四处涌动，喧嚣顿起，街道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一批了黑衣死士，与王宫侍卫生死相拼。几乎与此同时，街道两边的屋顶和高楼上，涌现出大批幽冥城的弓箭手，一时之间，箭如雨下。
香台周遭的侍卫训练有素地将香台团团围住，阻挡一批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死士。大街上，城主早已在人群中安插了藏着兵器的侍卫，他们一边保护无辜子民，一边保护王子。
从天而降的羽箭在影子眼里渐渐变成大朵大朵的雪花，她想起了冰国的屋顶，想起了身着夜行衣的自己怀抱着一个死去的男人，想起自己在暗夜里仿佛怎么也流不尽的眼泪……记忆像开了闸的水，止也止不住。恍惚间的影子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任务，也忘了要使用隐术。
眼见虎兕的三角戬即将刺到莫钝，她毅然飞身挡住。刹那间，鲜血在她胸前绽放成一朵花，染红了她的嫁衣。那一刻，她彻底恢复了记忆，想起了愚者。倒下前，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天空大声喊到：“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郊外，清幽整洁的院落里，绣娘还在等她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