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虽然笑意不曾从烈帝的脸上淡去,但语气却是渐渐冷了。夏通安满头大汗,又沉默了许久,终是颓然叩拜:“如此……臣谨遵圣意,并代小女叩谢陛下与王爷。”她忽然有些可怜他,显然云仲桂不是他心中乘龙快婿的人选,但事已至此,夏青绰再也不可能嫁与沐震,并且闲言碎语很快就会流传出去。现在,嫁给云仲桂,反而是夏青绰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烈帝挥了挥手,沐震与夏通安即刻告退。
“你留下。”却闻烈帝对着沐震说。等到夏通安退出重华殿许久,烈帝才看着他,叹了口气:“那云仲桂是什么人?也值得你这样削右相的面子。”
“此番云罗之行,他帮过儿臣一个大忙。”沐震笑了笑,“不过最要紧的,还是他与右相千金乃是两情相悦,君子成人之美,儿臣保媒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烈帝闻言默然,过了片刻才说:“即便如此,你的王府里总不能一直没个主事的人,你看……”
“儿臣倒是有属意之人。”沐震忽然抢白道,随后又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只是她看不上儿臣。”
话有深意,目光也不着痕迹地向她这边扫来。当着烈帝的面他这样大胆,她不由得心惊肉跳,却听烈帝愠道:“谁家的女子?眼界这么高。”沐震又道:“再说儿臣昔年丧妻之痛仍在,眼前国中又有大事,哪里顾得上这些?”他所讲的“大事”自然是指南征了,这话烈帝很听得进,点头赞许道:“你能以国家大事为重自然再好不过,婚姻之议日后再说也不迟。”忽然又好像想到了什么,轻轻“哼”了一声,傲然道,“他日你凯旋,朕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女子……江山为聘,也不动心!”
此后几天,重华殿里的这番对谈一直在她的耳边回响。并非是沐震坚定的心意让她如此挂碍,而是烈帝话中的含义——南征的统帅他已选定了沐震,更甚者,只要沐震南征有所斩获而归……储君之位,指日可待。都说天心难测,烈帝如此明确的表示反而让她有种微妙的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这样忐忑着,直到十月初八。
这是烈帝所选的吉日,皇历上写着神位在北,宜出行、祭祀。烈帝定在这一天祭祀天地祖先,并要在祭祀结束后宣布南征之统帅。
这天孟玉绮四更天就起了,换了朝服,吉时动身。南征是一国的大事,所以不仅文武百官要到场,后宫凡嫔级以上的也要出席。
她与德妃等人是一同到的,在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沐震,他今日身着武将服色,显然已准备好了御前领命,统领千军。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样子,她不禁想或许一切只是自己多心了,都到了此刻,还能有什么变故呢?这样安慰自己,她强自定下心神。这时沐震也看到了她,然后隔得远远地——
向她笑了笑。少顷吉时已到,礼官开始唱名。烈帝御驾将至,宗祠前偌大的广场上虽然站满了人,却静得不闻一语。异常肃穆的气氛,让人觉得有些窒息。就在这时,忽闻马蹄声由远而近。她猛地一阵心跳——祭祀大典,无论文臣武将,都从数里开外的下马碑那里步行而来,而胆敢在此时此地跑马入场,只有一个可能——军报。
“西疆急报!”果然,一声高喊,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风尘仆仆的一人一骑被杜长君拦下了,随后只见他问了那信使几句,脸色霎时一变,即刻带着军报匆匆返回烈帝身边。她在人群中看不见烈帝的神色,又久久地不闻下文,心中隐隐有些慌乱,于是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复心绪,却发现之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不知何时已是阴云密布。
黄昏,山雨欲来风满楼。屋中有些闷,于是她开了窗,朔风灌入,将她的长发广袖都吹得飘扬起来。这等狂风之下,院中小径上的月见草尽数伏倒。
“姑娘!姑娘!不好了!”屋外传来凉衣的声音,她惊了一下,掩窗转身,恰好凉衣喘着粗气跑了进来。
她的心不禁沉了下去。一个时辰前她要凉衣出去打探消息——早间祭祀结束后,烈帝并未按原定计划宣布沐震为南征统帅,她心知问题一定出在那封军报上,苦于不知道内容,回到逐兰居后就立刻遣了凉衣出去。
而现在凉衣形容慌张,显然情况不妙。
“是沐族!姑娘……西疆那里沐族反了!连略五城,守城的官员都遭了灭门!”唯恐被外人听见,凉衣压着嗓子说,其中的惊慌之意却是丝毫不减。
眼前霎时间蒙了一层黑雾,她身形一晃,一下子向后跌坐到榻上,抓着扶手定了许久,那片黑雾才渐渐散去。
“沐族?”难以置信,沐族怎会在此时叛乱?!
那是沐震的母族……原是前朝大梁的皇族,大夏立国后这些人便陆续迁居西疆,更木姓为沐。因为有这层关系在,大夏朝对他们的态度一向微妙,既心存防范又多方拉拢。
例如沐震的母亲容妃,就是以和亲之名嫁给了烈帝。
“简直混账!为什么……”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是此时?
究竟是为何……“哗——”就在此时,酝酿了整天的秋雨终于落了下来,由远而近,声势惊人。
这场雨,一直下到夜半。冰冷的雨水涤荡了一切,连空气都染上了一种浸骨的寒意。风还没有停。
可她叫凉衣开了窗,抑扬顿挫的琴声随着她十指的拨动流泻而出,传到了窗外。
《广陵止息》,描写刺杀的古曲,七弦泠泠,满含杀意。古人云琴乃圣人之器,但此刻她却是弹来发泄。
忽然“啪”的一声,弦断曲住。她屏息看向窗外,有个人影穿过重重雨幕,正往这里走来。
“什么……”凉衣正要喝问,却被她猛地拦下。她认得那身形——
“王爷?!”顾不得其他,她跳起来跑到窗边,身后凉衣立刻退了出去。
不多时人至窗外,只见沐震被雨水浇得湿透,脸色有些苍白,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说不出的狼狈。
“快进来!”她去拉他,却被他反手紧紧握住。
“我要走了……”他的语气有些颓然——烈帝令他连夜带兵离京,却并非作为南征的统帅,而是带着三千骑兵西去平乱。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听他说着烈帝的安排,她能感觉得到他的失望,不由得一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冰冷的寒意自手心钻入,她顿时打了个寒战。沐震,她从未看见他像此刻这般无力……“此行吉凶难料,倘若我回不来,你去留随意……幼卿会为你安排……”
他竟连这都想到了。不错,沐族定居西疆百余载,已经完全适应了那种牧猎的生活,族风剽悍,善于骑射。他此去究竟是怎样的结果,没有人说得准。
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还在为她着想?
“玉绮……”忽然沐震向她俯身,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她手背上,“若我无归,我只想你离开此地,去寻一个人过一世,携手终老,一生安……”
未尽之言,被她堵了回去。他的唇上有雨水的味道,那么冷,她只想温暖它。缠绵的亲吻,连彼此的气息都交缠在一起,什么时候沐震将她拥进怀里?什么时候她环上了他宽厚的肩膀?这些她都不知道、不在乎,也不怕被人看见。雨还在下着,她身上都湿透了,也好冷。
可紧贴着他的心口,却灼热得仿佛要燃烧了。
“望君此去旗开得胜,玉绮会一直,等着王爷奏凯回朝的那一天。”
终于结束了这个吻,她喘息着,伏在他肩头这样说。她不要听那些失败的话,不要看他沮丧的样子。他是沐震,不会被任何挫折击败,泰山崩于前他仍面不改色,是足以让她引为强敌,愿意倾尽心力与之周旋的男人!普天之下,唯他一人!
“所以,还望王爷怜惜我,早日归来。”她这么说,感到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自己。
自己竟然请求他的怜惜——真是匪夷所思。可是知道这恳求能燃起他争胜之心,于是她再度收紧了手臂。紧紧相拥的力道带着触犯禁忌的快乐与渴求,这样狂烈的情感就像烈火,终有一日会焚尽一切,只余一片灰烬。
她很清楚。就这样吧,饮鸩止渴,就随心所欲这么一次,让她和他在这条路上携手同行一次。哪怕最后,是互相毁灭的终结。
沐震走得悄无声息,甚至连朝堂上都没什么风声。相比之下,半个月后南征大军开拔则惊动朝野,这天她也接了旨意要出席,因是兵事,所以定了穿戎装。
“那个苏扬还真是捡了个便宜。”凉衣一边替她系软甲一边嘟囔。对于沐震被替下这件事,小丫头表现得比她还耿耿于怀。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而当凉衣退出去后,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笑容在嘴角凝结成了冰冷的弧度。南征临阵易帅,烈帝委派了老将韩其风主事,苏扬拜为参将同去。
南征是烈帝准备多年的战事,必然有相当的把握,倘若苏扬有所斩获而归,争夺皇储之位他就多了几分胜算,甚至有可能彻底改换他与沐震的实力对比。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有利于苏扬的方向发展。可是事情不会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她有这种感觉。开拔仪式,韩其风带着一班将领御前辞君,她奉旨代君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