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娘娘贵手把盏,苏扬喜之不尽。”轮到苏扬时,他握着酒盏,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游移。他的身量比以前又拔高了些,眼神也更加犀利,看上去与沐震越发相似了。
但本质上终究是不同的,他与沐震……完全不一样。对他饱含侵略意味的目光感到厌恶,她不动声色地撤开了手:“祝愿王爷此去,旗开得胜。”说的是相同的祝语,但只有她知道,其中所含的差异。
苏扬笑了笑,将酒一饮而尽。西风猎猎,她于点将台上目送大军开拔,军容整肃龙马精神,不由得想倘若今日是沐震领兵,该有多好。
“你不喜欢苏扬?”夜间,烈帝召她入重华殿抚琴,曲未及半,烈帝忽然这么问。
她惊讶地停了下来。
“陛下怎么会这样想?”
“不要想瞒着朕,”烈帝笑了笑,“朕看得出来……是不是为了当初珠仲那件事?”
话到最后就全无笑意在里面了。她越发地惊讶,怔怔地看着烈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烈帝又笑起来:“他们都是朕的儿子,有什么花花肠子朕还能不清楚?”有些无奈的口气。身为人君就是这样了,既是父亲,又是君王。天家皇族难以享有常人的亲情人伦,就是因为其中还纠葛着权力——至高无上的、能够统御四方的权力。在这权力面前,似乎什么都不值得一提。
她有些感慨地看向烈帝,这次南征变故重重,而这一切似乎要耗尽他的心力,只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原本神采奕奕的人就变得憔悴了。而今日大军顺利开拔,他心头大石落下了几分,紧绷的心思一松,整个人竟显得有些委靡起来。
这一刻她才忽然觉得,烈帝的确是老了……心念转过,她正要继续刚才的琴曲,烈帝忽然说:“别弹了,在屋子里闷,陪朕出去走走。”于是她搁了琴起身,却见烈帝向自己伸出手来:“不扶朕一把吗?”
她只道是玩笑,便笑着过去一扶,等牵扯的力道果真传来才着实一惊——烈帝竟要借力于她才能起身……她心中惊疑,表面上仍是若无其事,扶着烈帝向外走,正想说笑两句,忽然烈帝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一倾,“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来!
“陛下?!”浓烈的血腥味使得她脑海中瞬间空白,一回过神便惊叫起来,“来……”
“嚷嚷什么?!朕还没有死!”烈帝怒喝了一声,一下子坐倒在地,脸色惨白地喘着粗气,“去……叫长君进来。”
她不敢怠慢,快步跑出大殿。候立在外的杜长君一见她慌张的样子,即刻勒令众宫人不可擅动,然后急急随她入内。
服药、金针渡穴、清理血迹,这一切杜长君做得一气呵成。她在一旁看着,顿时意识到这必定不是烈帝第一次发作。
刹那间,她忽然明白了这次沐族忽然起兵反叛的原因。
“嗬——”烈帝的目光忽然移了过来,他笑着说,“心事都写在脸上了。”
她回过神,有些心虚地看向烈帝:“陛下说什么?”
“说你呢……到了这会儿也该想明白了吧?朕知道你心里向着他,这次出了这样的事必然替他抱屈。现在你该明白了……”他又忽然皱了皱眉,“算了,不说了。你不说,朕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事知道得多了,对你没有好处。”
话中有话,正中她的心事。她不由自主地一凛,随即低眉垂首,默默无言。子夜的时候回到逐兰居,凉衣还带着宫人在等她。等打发其他人都下去了,她让凉衣将一直珍藏的四境全图拿来。此图是她出师准备游历天下时师尊所赠,可说是当今天下最为精准细致的一张地图。
“瞧姑娘这脸色,还不早点儿歇了……大半夜的,看什么图呢?”凉衣举着灯照亮,边打哈欠边抱怨。
她笑着夺过灯推着凉衣去睡了,再返回来自己细看了一回。放下灯,她在一旁坐下,怔怔地出神。
次日早上,巳时都未到,杜长君就带着口谕来逐兰居,烈帝传她觐见。
重华殿中仍是空荡荡的,宫人都在外面候着。杜长君带她穿过正殿直入内室,只见烈帝半躺在榻上,一夜养复,精神也没见好了多少。
“陛下,明妃娘娘来了。”杜长君上前说了一句,烈帝才睁开眼,径直向她看来。令她心惊的是这目光竟不复往日的凌厉威严,而是带着一点儿哀伤与追念。
“从今日起你就留在重华殿,帮着朕看看奏折什么的。”烈帝说着笑了笑,“朕的眼睛有些花了。”
“是。”心惊于天子病情的恶劣,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一旁,杜长君正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其中的含义她很清楚,一如她自己的位置——对于烈帝而言她是孝宁皇后的影子。而如今,则也许是他最后的时光中,唯一的安慰。从这天起她就宿在重华殿的偏殿中,烈帝缩短了每日早朝的时间,大半政事都以奏折的形式上达天听。也是直到此时她才切身体会到,要统治这样庞大的国家,一个人无论付出多少,都嫌不够。
堆积如山的奏折,每天发生在大夏国境之内的大事何止千万,都在等着天子去决断。而眼前所有事情中最重要的,无疑是南征的动向。
每过六个时辰就会有一封军报直接送到重华殿的大门外,烈帝由此掌握着大军的进度。
“三日后大军将抵云罗,察南国各部近日正于边境纠集,或……”这天夜里,烈帝的精神不太好,便由她来诵读军报。
每读一句她便会看看烈帝的反应,随时防他病发。好在军报里没有什么太过紧张的内容,只是说南国或许已经听到了风声,亦在加紧备战。然而烈帝听了,眉头深蹙。
她屏息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过了良久她才听烈帝叹息了一声:“两败俱伤……”
“陛下说什么?”她不太明白。
“这一仗,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烈帝撑着额头,“你也看到了,朕这个样子,本不该再起战事。但是既然得了云罗,不起兵就会被南国看出破绽,倒不如打一仗,他们受了折损才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
“可叹朕半生谋划,临到眼前,南征却成了这样一个笑话……哪怕再给朕五年时间也好,朕只要五年!”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怨愤之色毫不掩饰地表露在刻着沧桑的眉宇间。
功败垂成,无论对于谁而言都值得扼腕,更何况是烈帝。
“玉绮……”难得他直呼她的名字,“你是否觉得朕所做的一切并不值得?”
“臣妾不敢。”闻言烈帝向她看来,笑了笑:“没人敢,今日此地只有你和朕,朕就告诉你……不值得……朕为了大夏,失去了太多……比如……孝宁皇后。”
他说起心上的那个人时,向来低沉威严的声音也转得柔和。令人心酸。一国之天子,百万黎民爱戴的人君是不应该说这种话的,他不该把一个女人看得比雄图霸业更重要。可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太清楚这种境遇了:做了很多,放弃了很多,于是剩下的那个心愿就变得无比重要,容不得失败,变得无法放弃。然而怀着这样的执著一路前行,等到什么都不剩的时候,才发现有些事根本不在掌控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豁尽一切去得到的或许只是镜花水月,机关算尽,最后却是成事在天。
多么不甘。
回到偏殿,凉衣已经等了很久,重华殿内自然不缺服侍的宫人,小丫头今天是特意送来她往日用惯的胭脂水粉。
用小小的琉璃瓶盛放的香油,散发着木樨的清香。
“姑娘……”凉衣面有忧色。而她只是笑了笑,将琉璃瓶紧紧地握在了手中。几天后的夜里,她念过最新的军报后已过了子时,烈帝显然累了,半合着眼将放在身边的玉玺向前一推,指着一旁的书案说:“替朕将那几道诏书盖印,就去歇了吧!”
她应了一声,取过玉玺去替那几道诏书盖上红印,似乎是怕书案的檀木板太硬,顺手拿过几张薄绢垫在了诏书下面,玉玺用完后便即刻归还到烈帝身侧。
回到偏殿,她取出了偷偷藏起的薄绢细看,只见上面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深红大印,正是玉玺的字样。御用的印泥叫做千岁丹,她将木樨油调和在内,用印时红色就能渗透多层,而木樨油干透之后,诏书上不会留下一点儿渗透的痕迹。
神不知鬼不觉。只要在这薄绢上写了字,裱上黄绫,就是一份难辨真伪的圣旨了。现在她能肯定烈帝会将帝位传给沐震——只有烈帝能暗中策动沐族的谋反,而沐族叛乱,他便能借机铲除沐震母族的势力,断绝将来外戚干政的任何可能。又能借西疆叛乱之名,将沐震调往离兆京相对较近的西面,一旦朝中有所变故,沐震就能比苏扬更早抵达兆京。
一箭双雕。而天子的心意既然明朗,那么形势之于她,也就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候。
取得此印,就是她的决定。总有一天,她会用这张薄绢伪造一张烈帝的遗诏,在其中指责沐震并非真正的继位之人。这张诏书将在大夏掀起一场大乱,苏扬,或者别的什么人,只要他们对帝位有所渴求,就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沐震或许会被拉下帝位,或许会死……姑娘,非得这样吗?凉衣会这么问。不值得。烈帝会如此评论。
可她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几乎每个晚上,孟族的亡魂们都会从黑暗最深处的噩梦里出来,在她耳边埋怨、低泣、催促、号叫。无一刻安宁。
她不能放弃这场报复。
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