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铃当真打过这样的算盘?雁铃可想到这一个谎言的后果?此事太过荒谬,她强自压住激荡的心神,冷冷地看着他:“我不信这些话。”
沐震皱了皱眉:“来日,你可自行前往九狐山查证。”
“就算孟族真有遗存又如何?如今他们在你荫庇之下,自然是你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这样的证词又怎能算数?!”她厉声道。
“玉绮!”他加重了语气。
她不言语了,可他也随之沉默下来。一片寂静。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沐震忽然低声说:“其实……你心里明白的,是不是?”
他看着她的眼睛。该明白什么?明白他不会骗她?明白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明白孟族那么多条性命竟是因为这样一个可笑至极的理由而白白牺牲?明白她从头到尾都是被人所骗,因为她自恃机巧,所以一直在被人利用?!
是的,她信他,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此时此刻她却已有至少七分信他。
可事到如今,她信不信还有什么关系?他难道不明白?他保不了她……“不……”她摇了摇头。
“陛下所言,毫无旁证,玉绮一个字都不信。”
之后沐震就离开了,他走时看上去十分失望。逐兰居的宫人再回来时都换了生面孔,这下她真是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了。
不用说外朝,就连千重阙中的情形她都不清楚。但可以想到,现在外面恐怕已是满城风雨——登基大典那天,雁铃指着她大吼大叫的时候,在场的可不止乔锦、独孤渊这些人而已。
有几位尚书、几位侍郎?有没有镇北将军?人多得她都记不清了。
“娘娘,药来了。”几天后,她正在出神,新来的宫人忽然进来。冷眼看着宫人放下药碗,欠身做了一福,在对方即将离去的时候她忽然抓住了那人的手,那女子吃了一惊,她却看着那女子笑了笑:“除了这碗药,江先生就没让你带什么别的东西给本宫?”
她认得这女子是江文远的心腹。江文远的传书中其实也只是说了一些她预料中的事——重华殿内,以左相为首的几位老臣联名上书,要求严查她勾结外族乱党,欲行刺沐震一事。
就算沐震能让夏通安给出假口供,但臣子们也不是省油的灯,更何况那天众目睽睽之下雁铃的态度,任谁看了都要起疑心。
而且她在名分上还是烈帝的妃子,在那些人的眼中,现在她想必就和那些史书中的红颜祸水一样,是迷惑君王,可能引致王朝衰败的妖女。
好在重华殿算是内朝,也就是说这件事还没有闹到明面上来。但相比之下更让人头疼的是沐震的态度。
江文远说他有意力排众意,无论如何都要将她留在身边。真是固执。
这样的固执太欠考量了……已经坏了一个夏通安,倘若此刻再与一众老臣起冲突,大夏恐怕根基不稳。而南方局势未定,大军尚未回撤……“你传话给江先生,就说他的意思本宫明白。”她将传书烧去,嘱咐宫人道,“近日,让乔锦到这里来一趟。”
话传了出去,当天夜里乔锦就来了。
她先为凉衣得救向他道谢,俊美的鸩者婉拒了谢意:“凉衣丫头也算救过乔某,这下乔某便与她两不相欠了。倒是……”他笑得意味深长,“那孟族女子丧于我手,娘娘与她渊源非浅,就不记恨乔某吗?”
“雁铃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随后上前,她低声将自己的计划巨细无遗地道来。
“娘娘当真要这么做?”乔锦听后皱着眉头问道。
“若是江先生,听了我的打算高兴还来不及……乔兄何必愁眉苦脸?”
“我不是他。”乔锦笑了笑,“乔某只知道陛下对娘娘用情已深,娘娘这么做,陛下恐怕……”
她做了一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
“人生在世,谁不是身不由己?”这样叹息过后,她从怀中取出另一个纸封交到他手里,“还有这封信,也要劳烦乔兄。”随后,她附到他耳边低声说……几天后的夜里,沐震忽然来了。宫人们一见到他就训练有素地退了出去,转眼间逐兰居内变得空荡荡的,他们两人隔了数步之遥,各自直视着对方。相对无言。
“陛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二人在这里打哑谜总不是个法子。”终于她等得烦了,没好气地说道。
他好不惊讶:“玉绮,你往日不是这个样子。”
“我是什么样子?”她毫不客气地反问了一句,“我是什么样子,你根本就不知道。”
沐震笑起来,她这才发现数日不见,他憔悴了许多。看他落座后神思即刻不知飘到了何处,她心念微动,上前问道:“敢问陛下,近日朝堂上可是有什么麻烦?”
“谁告诉你的?!”他乍然动怒。他平日可不是这么容易被撩拨的,她一哂:“这又何必要别人说?只要看陛下形容,自能猜到几分。”他这才神色缓和,最后笑了笑:“瞒不过你……那班老臣查到了雁铃的身份,一口咬定你与她有所勾结……”
“玉绮确实与她有所勾结。”她忍不住笑起来。沐震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少装糊涂,朕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岂能不知道?他一直说得那么清楚,可是……“陛下的心意我并不相信。”她毫不犹豫地说,“从一开始我就在欺瞒陛下,陛下怎么可能继续信任这样一个人?纵然一时情迷,日久也必然心生嫌隙。”
“你!”他几乎跳起来。
“还有一件事我从未对别人说过——我的娘亲,正是孝宁皇后的孪生胞妹。”
沐震一脸诧异。
“陛下对孝宁皇后孺慕之思实在令人动容。”她钩起嘴角,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所以陛下对玉绮并非从来不疑,而是从来不愿疑,是不是?玉绮一路行来如此顺利,真是全赖了陛下这番心思。”
“你……”从他的眼中她能看出他动怒了。果然,关于孝宁皇后的事,始终是个禁忌。
“从一开始,玉绮就在欺瞒陛下。”她的视线在他眉目间流连,最后落在他曾遭重伤的左目上,“为了我这样的女子,陛下竟然失却一目……”
她冷冷一笑。
“真是不值。”
下一刻他狂怒地扑了上来,她闭上眼,可等了许久,颈上的压迫感没有如预想中到来。她睁眼只见沐震的脸近在咫尺,他的轮廓、神情、眼中的情意,都看得那么清楚。
她偏过头去,却被他一下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
“你说这些,无非是想引朕动怒,想要朕不顾往日之情将你治罪……”他在她耳边沉声道,“玉绮,你好狠的心肠。”
“最毒妇人心。”她暗自苦笑了一下,“难道不是吗?”随后他放开了手,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一些,径直看着她:“可还记得长风岭下你说的誓言?”他微微一笑,“你若负我,便是黄土盖脸,尸骨不全……朕可是记得很清楚,玉绮……”
他径直问:“若一切依你所谋,今日朕已不在人世,你可还会独活?”
她默然不语。当初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誓言?理由是不能说的。不能说给他听,甚至不能说给自己听。
“不想回答也没关系,”他胸有成竹地说,“朕知道你的回答是怎样的。”
那么笃定的口吻,令人恼火,她想反驳,可思绪万千,却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玉绮……”他的声音轻柔了下来——
“朕比你自己,更加了解你的心。”
这次谈话止于此句,沐震走的时候,她在门口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猜度着他今天来的用意——想必是朝堂上的议论太多,他独自承受了太多压力,所以想在她这里得到一些认同。
希望她赞同他的想法,希望她也想留在他身边。可是不行。
她注定,不能与他在一起。宫人们陆续返回。
“替本宫催促江先生,就说托付之事,务必尽快……”她拉住了江文远的那个心腹,低声言道。
几天后,在重华殿内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刚登基的岚明帝大发雷霆之怒,他呵斥群臣的声音即使隔着厚重的大殿也听得见。
依稀可闻“礼法”、“明妃”等词……而一班老臣亦不甘示弱,请愿声此起彼伏,更有甚者,一位七十多岁的阁老受不了殿内激烈的气氛昏厥了过去,最后被人抬回了家里。这些事,都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霎时间传遍了整个千重阙。这天晚上,逐兰居,夜阑人未静。江文远进来的时候孟玉绮在灯下看书,时令尚未入夏,还不到薰香的时候,可她身旁的香炉里正烧着水烟炭,薰香的青烟将室内弄得云山雾罩一般。
江文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东西取来了?”她放下书上前问道。他自怀中取出锦盒递过来。
“有劳师弟。”巧笑倩兮,她一语道破来人的真实身份——季辛。
随后她从箱中取出另一个锦盒——正是当日她伪造的那两份遗诏,此物事关重大,若不毁去,万一落入有心人之手,势必带来极大的麻烦。
江文远官拜中书舍人,又是沐震的心腹,季辛易容成他的模样,堂而皇之地进到崇文阁取回了诏书。
“其实师姐你手里既有这样的东西……”季辛看了看遗诏,疑惑地说。
“大可再伪造一遍替自己脱罪,犯不上怕朝堂里那些老东西,对吧?”
她笑了笑,揭开香炉的盖子,将遗诏丢了进去。火舌舔舐,转眼间,遗诏灰飞烟灭。
“这里非我久留之地。”她环顾屋内雕梁画栋,向季辛一笑,“不然叫你来做什么?”说着在镜前坐下,“动手吧!”季辛叹了口气,自怀中取出易容用具,上前替她细细装扮起来。半刻后,她看着镜中自己被画成的低眉顺眼的小常侍模样,不由得好笑。而一旁的季辛也改换了外貌,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宦官。漏刻滴过三更三刻。
“走了。”转过一圈,她拉起季辛就向外走。
“师姐,就这么走了?”季辛愣了一下。
“不走还怎样?”她回头一顾——
“这里的一切,本非我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