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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

我在湖滨的房子里等你,等你轻轻悄悄的到来。

你会怎么样来呢?还是那般像我在四围的白色墙壁里的样子吗?还是那般像你静静地给我写信的样子吗?还是那般把《飞鸟集》递送我的手里的样子吗?

也许,你是为了那个一直没有答应我去写生的事儿,而来向我深深道歉的吧!

也许,你是为了向我倾诉飞行的乐趣的吧!

也许你是向我倾诉一腔衷曲的吧!

然而,我却想不通,你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事儿,这么多年以来依然斤斤计较呢?

你太是多心了,在我们的过去里,我们都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尔今,我们都已经是大孩子了,虽然我还不会飞,但是我也已经被岁月划出了成长的年轮。

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你来了,你还是终于来了!你一直没有给我电话,只是给我一封邮件,你说要回来一下。我不能说我在海边,我只好说我在S。然后,我告别海,我提前抵达S,我在S里重新找了一处居所,在居所的附近我拥有一个很少有人去搅扰的野湖。

我坐在窗前,一点儿也不用去推窗,我只需要念动一个思想,我的眼睛望向窗外,那片湖就在我的眼前展现开来。

这儿,没有迷蒙云气,这儿也没有城市的嚣烟,这儿安静极了。

夜风来了,谛听着风在草叶上弹奏起来的夜曲,我安然入睡。

而且,春天在的夜曲的温柔里,蹑绝了步音,也温柔地向我靠近。

我一天下来,无所事事,除了把那些在海边写生出来的《海羽》,看了一遍又是一遍。

我在这里面,我很难再生出一些新的思绪来,也许它们都已经死了,已经是过去了,所以就不再新了?

你会来吗?我不知道。这儿的湖滨你会喜欢吗?这儿的既陌生但又生气勃勃的地方,你喜欢吗?

那些金钱所推动的轮子,也把你征服了吗?我不知道,你是否会被那些金钱的轮子征服。

你又带来了一本新的书稿来吗?这是一本仅仅是属于你我的书稿吗?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又带来了一本新的书稿。

你的翅膀没有受伤吗?但愿不是,因为枫的工作受到了打击,因为在海边儿,每一个要看海的人,也都没有如愿。

那么,你是抵达了你的心灵了吗?我不知道,因为海将要抵达了他的心灵了。

唉!你将要来了,是归来,还是仅仅回来?我不知道。

哦,夏天的飞鸟,飞去了,又要飞到我窗前唱歌。

——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2

我转动着我的唯一的魔方。

我从一面一色开始,很快就转动到六面六色,然而我把它转动成杂乱时,我却总能很快地把它重新从一面一色转动到六面六色。

我端详着六面六色,我却觉得它有些不好起来。为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好?我都无法讲出来,我只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在心口里涌堵着。

而那些杂乱,似乎又是我所一直欣喜的,期望的似的。

我翻着你抄写给我的《飞鸟集》。

我从第一页开始,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然而我在翻着它的时候,我却不能在第一个句子里停伫了。

我无法把它们拆成句子来看,我只有不断地从第一页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我才能读它。为什么会这样?这样又是为什么?我无法说明,我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隐隐约约,在心里欲飞却歇。

我拿着你的手稿,在我的左手与右手之间翻来覆去。

我并不想去看,可我又舍不得放下它来,然而它在我的左手与右手之间,却无法停止翻来覆去与覆去翻来。为什么它不能停止?它不能停止是为什么?我茫然地看着它在翻覆,一无所措。

我猜想着那些流布了的我们的故事,他们都是驻进了哪一个心灵?或者,他们是不是依然在飞行?或者,还是他们在自己追逐着自己的心灵?

你的那三个字的真正尘封的厚厚之信,我也只是眼睛不由自主地望过去。

而我却从来不想去动它一下,哪怕是尘土还没有去吻它,我就便把尘土推在尘埃里。

不知道,我这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会那般心狠地推倒了尘土,它们可一点儿也没有对我发过不敬啊?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就要到来了吗?我等待着,可你还迟迟没有到来。

3

晨光清新地洒进房间里来。

我一抬眼,湖水明净的天空,像一泓清明,流泄在我的胸怀。我从来没有如此惬意过。

湖上有不多的水鸟儿,低低地飞着吻着涟漪。涟漪一圈一圈地扩大,一刻一刻地模糊,然而水鸟儿,却并不在意,只是低低地飞着吻着,终于还是离去了。

只有不时而劲的风儿,无聊地拂着涟漪,而涟漪却慵懒地仅是打几个眼圈般的涟漪,就瞌睡上来了。

你来了吗?你像是湖上的水鸟儿?还是像湖的涟漪?

我在望见湖水的沉思里想象着你的样子,可我无法想象得出,你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我推开窗子,邀请在我的窗前悠游不去的湖的气息,飘进我的房间。

我看不见它,但是我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它就在我的面前对我端坐。

我们没有语言,但是我们却深入交流,从我的心灵到它的心灵,从它的心灵到我的心灵。我们相互都很惬意。

我们从来没有倦怠,也从来没有慵懒,我们彼此均获得心灵的优厚,我们不对对方感恩,我们也不对对方心有余辱。

在沈黑沈黑的夜里,它邀请我到它的滨上去。我也就撇下了我正在端详的手中的《海羽》高兴地去了。

4

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探索走向它府居的路径呢?它倒先来邀我了。它没有告诉我,如何去寻找路径,而我也知道路径从来是不能寻找的。

路径从来是需要去开辟的!

不是我喜欢探索,而是探索本身就是心灵的本性。

夜黑如块,根本不需要刀子的切割就可以焕发光辉,而仅仅是以心灵的本性去碰撞它,它就会灿烂的!

而湖的气息,在遥远的我所不明的地方,远远地给我路径的讯息。

我只是相信我的脚去探索去湖滨的路径,我便毫不费力抵达了湖滨。

月光如荧。

月光与涟漪,泛出浮漾残冰。

有几只藏身草丛的水鸟儿,偶因我的惊动,振翅掠开,但并没有因此而离去。

你来了,你从那遥远的天空里回来了,也是这般振翅掠开,而并没有离去吗?

夜晚清凉,一湖光辉,在整个湖里闪亮起来。

它并不需要飞行,它只是静静地躺在这儿,它在等待着鸟儿来到它的怀里游嬉,它在等待着鸟儿来到它的天空里飞行!

整个夜里,我就在月光下,沿着湖滨走了不知有多少遍。湖滨上有圆圆的石子,也有着密密匝匝的丛草,更有着那些草儿顶着的花儿,随着我的路经,一点儿一点儿地沾在我的身上。

有几只在高空里的飞鸟,对着湖,低低地沉实地叫了几声。那声音似乎在说:喂!你好吗?

你好吗?这个句子好象应该是我应该对湖说的。然而,我没有说,只是因为我们彼此以为是久违的朋友了,而且我们作为朋友最最不喜的就是语言的雕饰。

你好吗?或许这三个字是你的千里传音,你还没有来,就对我说你好吗?好象是我们在分手之际,我们注定是要陌生起来,而复苏我们记忆的莫过于来一句你好吗了?

不过,你来了与你的不来,你不来与你的来,我都没有什么变化,我的心就若这一湖止水。风来了,我也就荡起涟漪,风去了,我也就复又平静。

我们是彼彼此此,不像你与我一样彼与此。

但是唯有一点儿,我还是不知道我的心到底是在哪儿?我不停地赶脚,却又不停地感到疑惑:哪儿是终点?哪儿又该是起点?

5

当黎明的光线,擦着湖水的刹那,整个湖就焕然一新了。好象湖水与黎明的关系是火镰与燧石,不论谁与谁撞击,立时就有火花跳跃起来,闪亮出的光芒,即使是盲人也会感受到这焕然一新的。

湖水清透,面积不大,但居然有人说它深不可测,甚至还有人说,在这湖里还上演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痴男怨友的故事。

故事的红线却是这湖水,必然无疑了。那么,它深不可测,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呢?有些人以为深度只需要以标尺就可以测量的,就是对于标尺不可测量,总深以为总有一种方法可以测量的,但是我不屑去追问他,人的心灵的深度到底是在哪一个刻度上。我从来就相信,他会哑然,所以我就不必去问这个连痴人也不屑于去问的问题。

我在一处枯草里发现了一只木舟。舟子是最古老的一种作法,中间被掏空了,而两端被刨平了。从舟子的木料来看,舟子还是可以使用的,我相信这舟子之所以被藏在这里,一定是还有人在使用着它。

哦,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湖水清净透明,我坐在这舟子上,随波荡漾,仰望着悠悠浮云。

如果,你来了,你就轻轻地来,然后在我乘舟的刹那,你也跟着上来,我们一起坐在这舟子上,随波荡漾,仰望着悠悠浮云。

我还从来没有乘过舟子呢?这是你知道的。虽然我在你飞去的日子里,我也曾抵达过海边儿,然而我却没有得到机会乘舟远航。

海说有好天气的话,我可以和他一起乘舟到海上去的,而且我们可以一起去到鸟的天堂里去的。然而,海的天空一直迷蒙,不仅我们一直没有寻到机会,而且海也去了沙漠,他说在遥远的沙漠里,他或许可以真正抵达他的心灵。

但是,我相信不了海语。难道说只有在沙漠里才能抵达心灵?如果,这并不是假言,那么为什么人类不在沙漠里定居,而非要在沙漠以外定居呢?

那么,一定是海在求证吧!纵然,他有了求证的结果,可是又有谁可以去知晓呢?只有,那些一望无际的黄沙,以太阳烧灼黄沙的热情来烧灼海的心灵吧!

那一颗如火又如海的心灵,它在哪儿呢?

我一向以为,它就在我们的伸手可及的不远处,我们无须去向外追求,我们只需要简简单单地扪心即得。

湖水静默着,正如有人说它深不可测地静默着。但是,它并不是深不可测,而是它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它只是静静地听别人给它创造的一句接一句的流风遗韵。

有时候,它只是笑笑,而另一个时候,它就会大哭,这一切过后,它就又无比理智起来,没有人可以会把它静静地放在应该的空间里去。

所以,它最终和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沉默。

而沉默却不是唯一,湖知道,有一天,它迟早会要迁离的,因为S有着不少的工程,其中之一就有它将要被夷为平地。

它早就知道,然而它从不需要表达一些情绪,所以它在每一天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照临伊始。湖水升腾,若烟缭绕,没有人知道它这样的秘密。只有它自己深知。

它的秘密是什么呢?它想到海上去,因为只有海不弃细流,当然也不会弃它这么一个湖了。它以自我独特的方式,行走着离逝,而竟然没有任何人可以察觉它要离开的心地。

为什么要选择离开?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求问湖水的时候,我同时也在求问我自己。

我离开了那个我永生难忘的城镇,可是我竟然忘不了它。湖水将要离开了它的故乡,是不是它也是永生难忘这个故乡呢?

哦,我们是真得离开了故乡吗?或者应该更加准确地说,我们只是离自我的心灵愈来愈远了吧!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我们何曾离开过我们的故乡半步。我们不断地说着离开,只是我们愈来愈更加地自我分裂,而我们分裂的结果是我们愈来愈不能认识我们自己。

有一天,我与我面面相视,我们会不住地发出如此的惊叹来:原来在世界上,不仅只有一个我,而是还有我之外的另一个我。

我与我并不认识,但事实上我们却的的确确同根同源。

有谁会如此地认识自我呢?自从自我分裂以来,就没有人会知道有一个我,已经去了,而留下来的一个我,也已经失去了本初的生命。

当我推了舟子,要驶向湖里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我是我!

这个声音是谁发出的呢?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存在!难道说是有一个我所看不见的心灵在向我呼喊吗?

会是你吗?哦,也许是吧!我还能记得,你在我的课书里有这么相同的一句话:我是我!

是不是你虽然离去了,然而你的心灵却因为深深的眷恋而留了下来呢?可是,这多年以来,我却从来没有发现有一颗我所期待的心灵,竟然在我的身边。

你说你是你,也就是告诉我我是我了吗?

你已经来了吗?也许是的,也许这个声音就是你向我发出呼喊的信号,因为在我的心里,我只有对这一句还有感应了。

即使你站在我的面前,你的音容再退回到我们的当初,我依然无法认识你了?

我只是相信我是我!就像这湖水,有着自己坚毅的信仰,所以从来无暇理会信仰之外竟然还会有信仰。

6

舟在湖上荡漾,我在舟上荡漾。云在天空荡漾,天空在我眼中荡漾。我们无法区分彼此,彼此也无法区分我们。

云映在湖里,湖也映在云上。天空浮在湖里,湖也漂在天空。它们不分彼此,而彼此也无法分割它们。

有几尾鱼,穿行在舟的两侧,舟子的涟漪还没有眩晕,鱼的涟漪却先眩晕无比了。

我笑笑,那些鱼儿,却跃起来。它想跳到云上去,它想跳到天空里去。它想成为一朵云。

然而,有一只掠飞的鸟儿,在鱼儿跃起的刹那,却停留在了舟子上。它呆呆地面对眩晕的涟漪冥想不已。

在它的沉思里,在它的眼睛里,我明白,它想钻进水里去,它想留在这湖水里。它想成为一尾鱼。

鸟儿愿为一尾鱼。鱼儿愿为一只鸟。一个想飞,一个想游。它们都在坚毅,或者冲动或者憧憬。

它们彼此没有欢笑,它们只是彼此想往彼此。

7

湖滨有一些沙石。也许它们自从湖水没有停留之际就定居于此。

沙石与湖水,以前是兄弟,可是现在却已经不是了。

湖水不断地离逝,而沙石也开始不断地裸露。它们以前彼此欢娱,而今一个离逝,一个孤寞,然而它们却没有因此而放弃各自的追求。

追求什么呢?它们从不表白,它们只是默默地彼此鼓舞,彼此在心里想往:有一天,它们将再次相会,相会使它们新生。

然而,事实上它们的一个并没有离逝,而另一个也并没有孤寞,它们的关系是兄弟,这种关系是永生的,无法弃也无法离。

8

湖水的浅处有一些芦苇,苇间有着不少的鸟巢,偶尔在一些鸟巢里会有小鸟的啾啾声。

很难相信,在这个严寒的冬里,湖冰盖水,它们会以怎样的困难得以生存。难道说,它们会使用蹼脚不停地划动湖水,而使湖水不会冷凝,从而得以生存吗?难道说,它们会与湖水很是默契,湖水总是在一个不被人知的角落里敞开着胸口,任它们在湖水里寻取它们的所需?

我想这是真的。不然,为何有人说它深不可测呢?这样看来,湖水不仅是流传的深不可测,而事实上也就是深不可测。我们往往彼此熟睹,可我们的确并不相互了解。我们彼此交流了不知有多少年,我们还要为了彼此的了解而继续交流下去。

舟子荡过鸟巢,鸟儿的啾啾声依然不断,好象舟子是它们的敌人似的。舟子曾经在它们的心灵上划过伤痕,而啾啾声就是伤痕牵出的痛苦。

但是,舟子划出的涟漪在它的鸟巢里,投下静谧的气息时,它们便又安然了。

它们以为,舟子已经是一阵风了而已。风来了,所以芦苇摇晃了起来,风逝了,也所以只有一片涟漪兀自眩晕。

9

湖上也有几片秋叶,凝在残冰上,还没有沉去。

我划过舟去,我想捞起残冰时,它却在我的手里羞怯地去了。它一边远去,一边似乎在对我说,我只不过是一片孤独的秋叶!

是吗?孤独与心灵有什么关系呢?心灵是心灵,孤独本就是心灵。没有哪一个心灵能够与另一个心灵融合为一体。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两个心灵融合为一了,那么我们所要追求彼此相互了解的交流,岂不是空耗光阴了吗?

有人说,光阴几何?我倒要先问,有没有人先回答我心灵几何?

我把这个问题,投问给湖,而它只是把一串轻笑的涟漪抛给了我。

残冰远去,但是它终究逃不出这片湖。我在没有继续划水的时候,它倒先来偎在舟子的一侧了。

我只是随意把手放入湖水,残冰就停留在我的手上,枯叶也并没有离冰而去。我抬起手来看时,残冰羞怯得立时融化为水,而枯叶并无羞耻地在我的眼前裸露无异。

它看起来,和我记忆中的秋林里的每一片并无二致。清晰的脉络,一毫不差的边缘,还有离恨而带来的余绿在梗上清清楚楚。

只是温度有了不同,湖水使它的体温去除了冷漠,湖水使它的体温去除了激情,湖水教会它了淡泊,教会它在自我的心灵之空里自由飞翔。然而,它一直还不知道,湖水的心灵也即将遭遇到干涸与枯渴。

10

有一首古老之歌,在湖里埋没积久,而我在湖水不断眩晕的涟漪,突然地发现了。

它是一股清音,缥渺在湖上,与湖水相互辉映。湖水就要逝了,所以它只好唱起这首它们古老以来,所唯一有着共同记忆的歌来。

没有哪一样事情,比这首古老之歌更加有感情了。好象时间把这首歌凝固在了彼此的心灵里,而且在这样的心灵里,这首古老之歌,盛开出了无比灿烂的花朵儿来。花朵儿挺立着,喷发着馨香,所以歌声不息。

歌声不是在送行,也不是在离别,而是在祝愿。祝愿彼此俘获各自的心灵。

我只是笑笑。我对于这样的事情,我只有笑了。

我轻轻地笑着,笑声与它的清音混在一起,没有人分辨得出我与它之间,究竟是有着友谊,还是有着仇恨?

只有我自己深知,我与它之间不仅仅有着仇恨,而且还有着友谊。

我不为它送行,我也不为它祝愿,我默默地望着它,我一句话也不说。它只是看了一下我的眼睛,那清音立时就消逝了,逝如一个永恒之吻!

我不求有人会明白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只求我们之间清清楚楚地到底有着些什么。

11

你来了吗?你轻轻地来了吗?我在湖上等待着,我一直会等待着你,等待着你的手递送在我的手上。

然而,你还迟迟未来。也许,你手上还有不少的事情需要整理。那些讨人烦厌的事情,到底是些什么事情呢?

哦,不会是因为将要见到我,要怎么样说第一句,要怎么送我一件礼物,要怎么样望着我的眼睛,要怎么对我的眼睛说我的眼睛,一点儿没有变,就像是时间从来没有走去似的。

时间没有走去,这怎么可能呢?我们相离的岁月里,时间已是大把大把地去了不少,然而我们却一点儿也不知觉。我们只知道把时间一分一秒甚至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挥霍,可从来没有想过时间的珍贵。

纵然时间珍贵,我们又如何珍惜呢?什么叫做真正的珍惜呢?在心上不断地去抚摸它,在心上不断地去把它拭去,或者根本不去理会它,而是把我们的心灵引向永恒?

永恒在哪里呢?

心灵在哪里,永恒就在哪里。

我相信你也相信这个不需要理由的道理。

12

有一天,阳光落在我的书桌上。这个时候,我正在端看《海羽》,一只只赴水的勇敢的鸟儿,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冷毅地扎入海中。

有谁会想到这些鸟儿,为什么会如此勇敢呢?没有人会去想它,可我想到了我自己,我不过是有着两只不太听使唤的腿而已。两只腿,算得了什么?它只不过是我心灵的一个可需又不必可需的一部分而已。

心灵可以随时舍去它,而它却从来不想离开心灵独立。它是十足的依赖者,它依赖心灵求乞所需的一切。

一切求乞者,都是心灵的沉重,也是心灵的迟疑。

我对我的心灵说,放下它,放下它吧!你可以自己飞得高,飞得远的。然而,心灵却默默无语。

纵然我大声喧嚣,心灵始终默默无语。但是,在我身疲力倦之际,它却合起我的双眼,以便使我尽快恢复精力。

《飞鸟集》就在我的手边,可我已经翻不动它了。它那么沉重,却又那么轻盈。我们相处了这许多岁月,却发现我们原本就是朋友。

这个老朋友,我面对着它,我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它从来是一言不发。

《海羽》静静地在我的心空轻扬,好象它本来就是我的故事似的。这个故事,与海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个故事也与那些鸟儿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故事只是与心灵有关。它是心灵的一个故事。

我突然发现,每一个所谓的故事,好象都是与心灵有关,如果没有了心灵,那么故事根本不仅不会存在,而且也不会变成梦来与我们相会了。

阳光轻轻地抚摸着书桌,一直到它轻轻地离开了书桌。

13

又有一天,S的朋友来到我的房间。他对我说:呵,你的房间差不多是一个展览室了。

我:这倒是有趣,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办一个展览。

朋友:我觉得你的房间里的《海羽》,足够可以办一个名副其实的展览了。

我:哦,你说的是《海羽》啊。实话告诉你吧,这个是我的一个朋友赠送给我。即使我想拿去展览,可惜我现在是联系不上他的。

朋友:那么,你完全可以以他的名义来办这个展览啊。或者,如果你很重视什么的话,可以把这个展览加入你的元素。

我:咳!说实话,我对这个展览没有信心。我记得,我在海边的时候,比《海羽》好的多不胜数,再说我觉得把《海羽》展览出来的话,我担心我们与时不进。

朋友:怎么你会有这种想法?我觉得它是我们生活的一个需要。即便它没有做到什么,那又有何妨呢?

我:那我想一想。

朋友:如果你答应了的话,我可以帮助你。哦,我先问一下,一共有多少幅?

我:大约有100张左右。有速写,有意写,我得再斟酌一下。

朋友:那是自然,每一件事情都需要周密。

我:可是,这个《海羽》的故事并不完整,我觉得它只是一个片断而已。一个片断,可以说是一个故事吗?

朋友:那就名为片断吧?你的想法。

我:我?我从来没有想法。不过,我想如果海在这儿的话,我就一切轻松了。

朋友:海?海怎么会随随便便地跟着你呢?

我:海,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去了沙漠,他把这个《海羽》叙述给了我。所以,我一直说这个《海羽》不是我的,而是属于海的。他,宁静,沉敛,但不缺乏激情。

朋友:有他的资料吗?

我摇摇头:我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外,我就只有知道他在一个海边儿成长,然后在我们短暂的相遇后,就去了沙漠。

朋友:这么说,他是非君子即隐士了?

我: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喜欢和向往他说的鸟儿的天堂。那个天堂除了他以外,从来没有人去过。那个天堂,海水常常光临,然而海鸟却从来不离弃这个天堂。

朋友沈默了下去,终于说:展览还是放弃吧!因为,它只属于心灵!

14

偶尔,我行走在去向湖滨的路上,会有一些形色不同的王子,他们一个赛一个地吹起悠然的口哨,好象是有一位公主就居住在湖上,或者即将有一位公主莅临湖上。

那位公主会是你吗?

我期待。但,我并不期待我就是王子。

我至少在你的眼里是一个跛人。我这个跛人,看起来真得是毫无用处,我只会做些无忧无虑无补无益的工作,我甚至有时候我连自己的衣食也有些艰难。可我,却还在抛掷时光的快乐里,怡然自得。

如果你说我是王子的话,你一定会在一个辗转不眠的夜后清晨醒来,你疑惑地自问:在我对面的,究竟是谁?

而我不会回答,我只是端坐在你的面前,我的眼睛望着你的眼睛,我对你说:是啊?我是谁,我连我是谁,我从来就不清楚!

你会说:你是王子啊?

我便又说:我哪儿像是一个王子吗?王子是优雅的,王子是从容的,王子是坚锐的,王子是无畏的,王子是顶着天立着地的。可我呢?没有王子的一点儿。

你只好对我愁惨地闭上了双眼。在一个我醒来的清晨,你已经消逝了。你消逝了,我又恢复如初我的本来。

忽然,我不小心被脚下的泥泞滑跌的时候,就有一个王子在我从不注意的芦苇丛里冲出来。

他像极了王子,他对我一句话也没有,他只是把我扶了起来,就走开了。

我惊慌得只好高声地说谢谢,而他不仅没有回音,而且身影迅速地隐入了芦苇丛中。

他到底是谁?我一直怀疑,我甚至怀疑那些悠然的口哨到底是谁的杰作?为什么,这些口哨音会在湖滨不断地此起彼伏呢?

而且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儿,我明明看见了有一只木舟,在湖水里荡漾,却当我去往我所熟悉的草丛里,去看看我所乘的那只木舟时,它却依然静静地躺在那儿。

难道说,我看到的湖里的那只木舟是这只木舟的影子,或者说是木舟的心灵?

透过密密的草丛,我依然清晰可见湖水上的木舟。我突然张开了嘴,我也学着吹起了口哨音来。

音色沉郁,好象我的确有过许多的背负似的。

那些此起彼伏的口哨音,此刻顿时哑然了。

15

湖水彻底冰融的时候,是在一个黄昏时刻。而在这个时刻,你也就来了。我坐在窗前,我看见一个身影远远在我居所走向的路上走来了。这儿常有人在黄昏走动,所以我并不在意,走路的人会是谁?

而且,我看见了湖冰的确消逝的时候,我便想起了《海羽》这个故事的不完整。海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他静静地走了。所以,《海羽》就成了一个片断。

然而,我却不甘心一个原本的故事,就突然缩成一个片断。何况,我在千祈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开始勾画它了。

它应当是完整的,虽然它是属于一个人,属于一个心灵。

你举手叩门的时候,我正在思索。直到你轻轻地走在我的身后,你的双手突然遮住了我的双眼。

我就这样端坐在窗前,直到你一句话没有说地放开了双手,你转到我的面前。

你轻轻地对我说:“我来了,我终于来了!”

我说:“是了,你来了,你也终于来了。”

你没有变化,你的手依然是过去的那双手,你的眼睛依然是过去的那双眼睛,还有你的嘴角上凝着的那两朵花儿般的笑,一切都是过去的样子。

你微笑着对我说:“你会责怪我吗?”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说:“你的那个故事,叙述完了吗?”

我点了点头,但接着又摇了摇头。

你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海羽》,你说:“这个片断,是不可以成为故事的。”

我说:“我知道,可我好象离不开它,我一直在修补它,却一直没有完成它。”

你笑着说:“我知道,你在等待,你在等待我要答应你我们一起去写生!”

我说:“那是过去了,我现在说的是要完成这个故事。”

你说:“故事有片断,也有完整。有些故事必需完整,有些故事又必需片断。”

我疑惑不解。我问:“怎么说?”

你说:“本无所说,何求其说。”

我就知道,无论心灵在什么地方,都会静静地与追求同一的。

我沉默了许久。我终于对你说:“这儿有一片湖水,是一个从未被泥浆污渎过的湖水,明天我们去那儿荡舟吧!”

你说:“好啊,明天我们就去。”

16

“你相信吗?木舟可以承载我们两个人?”我对你说。

“我当然会相信。”你的嘴角上的两朵花儿般的笑,盛开着。

“可我没有信心,这样的木舟可以承载我们两个人?”我对你疑惑。

“为什么?”你的花儿般的笑立时凝住了。

“因为,因为它不仅仅是一只木舟,而且是一只有着自己心灵的木舟。”我轻轻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你并没有驳我一句,你点了头,又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悠悠浮云。

或许你在想,我究竟是怎么啦?

我们虽然没有天天相见,可是我们的心灵却始终是相通,我们原本都有着灵犀,根本就不需要再另辟信道。

也无论我们各在天涯海角,我们也是心灵相通的。

你没有说一句话,你轻轻地挽了我的手,我们一起乘上了这只舟子。

舟揖推开波浪,向水中央驶去。波浪里不仅有一些倒影在美丽涟漪上的云朵,还有一些从不怕人的水鸟儿,他们的名字我从来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红嘴的我们就叫他红嘴鸟,绿嘴的我们就叫他绿嘴鸟,会钻水的我们就叫他钻水鸟,会飞天的我们就叫他飞天鸟。

你突然地咯咯地笑起来,我便就说:从今天开始,这儿多了咯咯鸟。

“那么鱼儿呢?红尾的,白肚的,也就叫做红尾鱼,白肚鱼?”你看着我的眼睛问。

“当然了,这样的名词比那些专业术语好多了,难道我们非得钻进那些术语里,才能认识他们?”我鄙薄那些专业的术语,是因为他们喜欢躺在自己的坟墓里,不仅喃喃地自语,而且还大嚷人们只有向他交纳学资才能得到真正的知识。

“一个人燃烧自己,却也没有忘记也燃烧他人,这并没有什么过错啊?”你淡淡地说。

“他们明明知道自己无法逃脱自己在路上的命运,就像人在时间的河流里,无法依靠波流准确地抵达彼岸,却非要把别人也挟进来,他们从来没有询问过他人的意志,他人并不是他的工具,他人至少应该是他的朋友。”

“是啊!朋友有千万的形式,不单单是纯粹的爱,有时还是需要浓烈的恨的!”

很难想象你会有这样的感悟,至少我是从来没有过的。

从小镇到千祈,从千祈到海边儿,这样的新论,我是第一次听悟。如果这样的新论是成立的话,那么这多年以来,我对你的感觉,你对我的感觉,我们的感觉到底算得上哪一种呢?

我期望你在我的心里走逝,我期望你静静地在我的心中消逝,然而你到底还是又来了,你牵着我的手,就像是牵着你的思念,使你难以离去。为什么?我早已经是孤独了。

孤独,是人生的一个必然;

孤独,是人生的一种生存方式;

孤独,是人生的一种快乐;

孤独,是至上的朋友,也是至上的老师;

孤独,可以完全地敞开心扉,倾心诉说;

孤独,也才是从过去中来,向未来中去的恒久。

你说朋友之间还有浓烈的恨,我不知道这恨是否是对了我,至少也有我在内?

我期望我在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结果来,然而没有。你的眼睛垂在涟漪上,似乎涟漪上有一个你所期望的人,从那里面走出来。

那么我,我又谁呢?

是啊,我又是谁呢?我一时之间,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了。这多年以来,我似乎要飞翔,但却做着等待的事儿。然而,我在来到我面前的你,我却沉默了。

沈默如这湖水,寂静地不想泛起一丁点儿的涟漪来。

新苇的叶子,从枯败的叶子里钻了出来。有一只鸟儿,新长的绒羽,蓬蓬着,踉踉跄跄地站在苇上。

你说:“它想离开这儿,飞向天空,可不知道它能在天空里飞多久?”

“它就随便喜欢飞到多久,梦就有多久!”我说。

“那怎么可能呢?梦终究要醒的,梦终究不过是梦,梦与岁月不同。”你轻轻地说,生怕把我的话儿吓得远逝。

“所以,我从来没有过梦!”我淡淡地说,就像湖上的悠云淡淡地漂浮着。

“为什么会这样?”你的眼睛蓄满了晶莹,有一些闪光落进了湖水里。

“梦与我无缘,我自知我没有这份机缘!所以,我只有坚实地踏在土地上,只有土地才能让我感到心安。”

你不再说什么,你手里的舟揖却表达了你的思绪,轻轻地凝滞了。

你别过头去,看天上的云,可天上的云并不为你停留;你别过头去,看水里的鱼,可水里的鱼并不为你跳跃;兀自你只有沉默了,如这湖水,但你的心潮,却如我手中的舟揖一样,拨出一犁一犁的涟漪。

我们都没有想到,我们的相离竟然拥有了许多。

我不知道我应该再从哪一句开始,牵起我们的故事,我不知道我应该从哪一个故事,牵起我们的第一句话。

什么传说,什么浪漫,什么轻盈,都不知不觉地把我们两个孤单起来了。

你终于对我说:“我还记得,你说过这儿的湖水真好!”

“是吗?可是,我觉得还有一片比这湖水更好的海呢?

“海?你去看过海吗?”

“我为什么没有去看过?难道说我只有在轮椅上望望天上的浮云吗?”

“不是的,我是感到惊讶,感到高兴!我没有想到你去看了海?哦,我想起来了,那个《海羽》一定是你到了海上的故事吧。”

“不是的,那个故事不属于我,那个故事是属于我的一个朋友海的。我没有想到,他会把这么一个故事留给我,然而他却把这个故事留给我以后,就悄悄地走了。他说,他要去沙漠,他要去寻找他的心灵。”

“难道说,只有在沙漠里才能找到心灵?”

“是啊!我也疑惑,但他毕竟去了,不管怎么样,我都祝他如愿!哦,对了,你回来了,还要去吗?”我的心迹就这么地坦露了出来,我有些怕你去又有些怕你留下来。

“来与去,去与来有什么分别吗?心与心相印,来与去,去与来又有什么呢?”

我突然感到了无比的羞耻:我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时间是一条永恒的河流,它把我们从过去里带到现在,它也会把我们从现在带向未来的。至于我们,都不过是有缘相遇。”

“是啊!”我轻轻地附和着你。

没有突然之间了,我那久久呼唤我的心灵,早已与我并不陌生了。那本沉淀在我心里的《飞鸟集》,也早已与我不分彼此了。

你向我张开手掌,我知道你索取什么。我把我的手掌,轻轻地伸过去,扣合在你的手掌上,你也知道我回报了你什么。

你微笑了,如这淡泊的湖水,不泛起一点儿的涟漪,只是倒映出天上的悠云。

17

第二天的清晨,不知什么时候,你已经推开了门而去。没有痕迹,没有告别,我是早就知道你是一定要去的。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要出门的时候,你回来了,手里擎着一些鲜绿的青草。

我一时怔住了。为什么?它们有什么不对了吗?

我从窄窄的门径里,擦着你的身子过去,我似乎就没有看见过你的存在,我凭着你怔在那儿,愿意多久就愿意多久。

你在我的身后向我喊着,然而我的耳朵从此开始,对你的声音失听了,任凭你笑,任凭你哭,任凭你喊,你声音的一切的一切,我全然听不到了。

不仅你的声间我听不到了,就是你的面容,你的气息,我也看不见了,我也嗅不见了。

在过去,你的脚步声在楼梯上轻轻地响着的在我心里的铭记,此时也全然消逝了。

真的,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是这样,你和枫一样,你却没有如海。难道说时间的河流注定了我与你有着这样的不可调和?

我独自一个人,去了湖滨,我独自一个人,上了木舟,我独自一个人划着揖。

一个人的人生之揖,只有他自己才能荡漾,除了自己,别人无可替代。

我看见你在湖滨,你不停地呼喊,你不停地凝望。

你是可能忘记了:全是理智的心,恰如一柄全是锋刃的刀。叫使用它的人手上流血。

你又怎么会忘记呢?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心甘情愿每一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闪着自己的光亮。

这鲜绿的青青之草,唉!你又为何把它轻柔地拗断来媚悦于我?我与她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一样地被拗断,我们之心一样地从未有过弥合。

哦,是的,你怎么会懂得我的心呢?雪的生命早已融化在我的生命里了,你又怎么会懂得呢?

纵然你把她放回去吧,然而我从来没有见识过回生之术,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真得有回生之术的话,那么修复这么一个微小的断裂,一定轻而易举了。

但,铭刻在永恒里的心痛,却又如何修复呢?

这样的心痛,即使拥有回生,又又如何呢?

我眼里的晶莹,汹涌地滴落了。静静的偌大的湖上,只有我的晶莹的伤声,清清地寂响。

我抛开揖,我任凭湖水把我停留在何处。

你的呼喊停住了,你的脚步停住了。

你孤独地站在湖滨。

往事浮现:

写生、雪、车子的飞轮、魔方、四围的白壁栅栏、王子、《飞鸟集》、轮椅、河柳、秋林、千祈的枫、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海以及《海羽》、最后的眼前的这静静的湖。

我在秋林中沉思而飞行,然而还是需要停栖,那么你呢?

我不知道,人从一个点出发,究竟是在路上,还是去寻觅一个栖居?

有风来矣!是煦暖的春风,融化了湖冰,融化了每一个湖里精灵的寒冷之心,然而,少有人想到,真正的伟大并不是春风,而是头顶的天空里的这轮金光灿灿的太阳。

我应该向太阳抒发怎样的赞词呢?我只有言不由衷的沉默的一句话;伟大的光明!只有它不仅以它的思想,喂养自己,还慷慨地喂养每一个它以外的生命。

这样一来,我的过去的一切,均不过是瞬间一刻!

我开始原谅你了,但并不对你感激和钦敬。

因为,我原谅了你,也就是原谅了我的过去。我只有原谅了我的过去,我才获得了真正的新生之翼。

我展开双翼,稍一鼓动,就来到了你的面前。你仍然站立着沉默,眼睑沉沉地低垂。

这一次,是我挽着你的手。我们一起端坐在了木舟上,我们面对着面,然而你紧闭着眼睛,始终不再醒来。

“你怎么了?”我如你往昔对我的柔声轻语一样,询问着你。

然而,你的沉默地紧闭着的眼睛里,却滚落出了一颗接一颗的晶莹,慌慌张张地跌进了湖水,和我此时的心的慌慌张张一样。

很难想象,多年以前,你是一片静谧的湖,我是一片汹涌的海,而今却反转了过来,你成了一片汹涌的海,我成了一片静谧的湖。

奇怪的是,多年以前,我们沉默而汹涌,而今我们汹涌而沉默。

风扯松了你的头发夹子,你没有动夹子,夹子也就愈来愈自由了。终于,咕咕一声,与湖水一起浇灌开了吻之花的涟漪,晕眩地在湖上荡漾了又荡漾。

你依然紧闭双眼,似乎时间在你的面前,胆怯地停下了脚步。

我应该继续呼唤你吗?我呼唤你,又是为何呢?我为什么把你从湖滨上带过来呢?

我摊开双掌,我鲜红的手,都满是盈盈之绿了。我并不慌张,因为我本就是盈盈之绿。

我思索,万一你醒来了,我该说一句什么话呢?

你好!/你终于回来了!/你还要走吗?/你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我要说一句什么话。

哦,风因为湖的静谧而停伫了。这个世界,只有我的面对着你的呼吸声的响动,却也无法分辨轻缓,还是急促了?

你依然紧闭着双眼,连鼻间的气息也紧闭了。

我抬起头来,天空中有无数的鸟儿,然而却凝固了。

我低下头来,湖水中有无数的鱼儿,然而也凝固了。

我看着你的黑黑的发,却怎么柔滑地拂着湖水?湖水任凭你的发梢拨动着,然而你却浑如一尊雕塑。

难道,难道我已跳跃在了时间之外?

头顶上的阳光,还是那轮,我却无法在木舟上寻觅到我的影子。

木舟的样子如故,我却无法回忆出木舟的出身。

不过,我还记的湖有一个滨岸。岸上有细砂,有卵石,还有一些钻出新芽的芦苇。

我四处凝望,整个湖茫茫一片似海,而岸的影子,不知何时去了不知何往?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我是谁?而不是我到底在哪儿?

我对面的一定不是你,你怎么会是一尊冰冷的雕塑呢?

难道你一直痛苦,痛苦的灵魂出了心窍?

你有什么痛苦呢?

你离我飞向远方,搏击了高远之梦,尔后荣辉回归,而我却只有一翼不展的停滞。这么说来,痛苦的应该是我,而非是你啊?

那么,与我面对的究竟是谁呢?

可我明明的鼓翼,挽了你的手,坐在了这木舟之上。那么你呢?你去了哪儿呢?你为什么又去了哪儿呢?

舟揖被我抛弃了,何况我已在了时间之外,舟揖拂不动这静湖的一丝涟漪,我又如何驶向你呢?

唉!让我该如何面见你?

你的手里擎着拗断的鲜绿的青青之草,那是我的断裂之心啊!

也许,这样的断裂之心,竟然是你所需要的;

也许,这样的青青之草,竟然是你所最爱的;

然而,我已经一无所能了。

如果,我就是那一株断裂之心的青青之草,我该是多么不有一憾啊!

有什么法子,可以锯开时间的坚固的壳子,令我再回到那一刻呢?或者说,有什么法子,令我摇身为那株注定你会拗断的鲜绿的青青之草呢?

什么王子,什么轮椅,什么魔方,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然而,我却放弃不下雪。我一点儿也不能放下,她始终在我的心怀里,静静地栖息着。

你能接受雪吗?如果你要容纳下我的时候。

如果说你拒绝。哦,那就算了吧,我愿意痛苦地徘徊在这时间之外!

在我面前的浑如你的雕塑:没有眼泪,没有气息,甚至也没有微笑。

眼睛静静地紧紧地闭着,如同这静谧得毫无涟漪的茫茫湖水。

我伸出手去,想轻轻地拂梳那因为少了夹子的黑发,然而手却不由自主地触之若无物;我站起来,想靠近,然而却一步不能移动。

也许,浑如你的我面前的雕塑,在静静等待我从时间之外驶来。

以为我拒绝,抑或逃避吧!从时间里跳跃出去?

以为我逃避,抑或拒绝吧!从时间里跳跃出去?

我碰一下天空里的每一只鸟儿的翅膀,它们怎么就会扑闪一下呢?然而,却依然凝固在时间的凝固点上?

我碰一下湖水中的每一尾鱼的游鳍,它们怎么就会游摆一下呢?然而,却依然凝固在时间的凝固点上?

那么我,到底是谁呢?

我没有影子,却可以感知自己究竟还是存在。

我看不见我的飞翼,却可以鼓翼飞翔。

头顶上的太阳,怎么这许久了,还是那么定在天空里的金光灿灿的一轮?

关于我,有过的一切,关于你,曾经的一切,我历历在目的熟悉,也遥遥之远的陌生。

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你向我走来。嘴角上盛开着笑着的花朵,但你并不向我靠近而来,你如在湖滨的样子,孤独而立地凝望着我。

我的周身顿感柔软起来,但我仍然没有睁开眼睛,我很奇怪:

我怎么闭上了眼睛,却依然可以清醒地见到你;

而且,我睁开眼睛时,却望不见你?

我试图睁开眼睛时,却又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了眼睛,但我却如睁开着眼睛。

我看到了自己的整个身子坠入了湖水,坠下去,坠下去,一直向湖的深处坠去。

我突然听到一声呼喊,似乎是我冲进了时间之内,也似乎是你冲出了时间之内。

随即我看到一个不知是如你的雕塑,还是雕塑的如你,从我头顶的上面急速地下潜。

然而,我分明地清醒地看到了一个身体,那个身体还有一头散逸的黑发,就这样在我的观看里,下潜着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的整个身心立时虚空了,我本能地以手去抓住哪怕哪一丝黑发,然而黑发就这样因为我的手指稍一擦着了,继而停留在了我的指间。

我的手指凝固了,那一头黑发也凝固了。我没有去看,但分明地看见了,我的手指嵌在散逸的黑发里。

我的脚终于触到了湖底。湖底竟然也是一片澄净。细砂、卵石皆是清晰可辨。

湖水一片澄净。

游鱼像鸟儿一样自由穿梭,水草像浮云一样自由洋溢,我伸展开我的身子,我的整个身子也是自由的了。

我像极了一只游鱼,我像极了一只鸟儿。

我是一只鱼,我是一只鸟儿。

散逸的黑发,停留在了我的指间,一切以及我,就此停止了,还有时间,以及时间之外的一切的一切,也就此停止,就此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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