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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夜黑暮际,千祈抵达了。弱弱的灯光,飘洒在冷冷的街上,像一个寂静的微心,弥散着温暖。这是我要抵达的世界吗?我不知道在你给我的那三个字的厚厚的信里,有没有这个答案。然而,我一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涌出一股股勇气来,这勇气和着灯光的温暖,似乎是一种我久违了的甜柔的气息。

随着人流,我不由自主地穿梭在狭窄的、凹凸不平的路上。我的身上沉重,我的心里也是沉重,可我知道这点儿沉重,怎么可以与我心的坚硬相比呢?

是啊!它的坚硬应该是无与伦比的,即使世界上绝大数人会坚信我在撒着弥天大谎,但是你却自始至终会相信它。

你还好吗?你收到了我的信了吗?也许,就在此刻你在细细地阅着它,细细地揣摩我所使用的每一个字的含义,细细地在想我会去到一个什么地方呢?然后,你就会突然地释然你自己,你怎么会有这么的傻气之想?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离去呢?我这一去,是为了断翅的飞翔啊?

你转而一念,你可以飞翔?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是啊!世上的每个生灵,都有飞翔的权利,只要他尽情与尽性,没有什么可以在他的前进的路上嚣叫为阻碍!

我路过一个开着的门,一个小小的孩子,就像是王子模样的孩子,他见了我,对我大声惊讶:“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可我却一点儿也找不出与他相识的痕迹来。我说:“你错识了我吧!”

“不会!不会!我怎么会呢?你不记得我送了你两个魔方的事了。”他的眼睛在弱弱的灯光下,灼灼闪亮。

我怎么会忘记呢?我这一生都不敢忘记的,那两个魔方之一我送给了一位王子,而仅余下一个携在了我的包裹里。

我一时怔怔在门外:“他,真得是我记忆中的那位王子吗?他会是吗?可是他看起来与我记忆中的有了很多的不同了呢?”

门里又飘出两个人来,一男一女,他们异口同声地问我:“你是哲吗?”

我干干脆脆地说:“是的,我就是哲。”

“请你进入我们的门吧。”那个王子又是邀请我。

对于这么一个美好的千祈,我怎可去拒绝一位王子的盛邀呢?我在王子的引领下,我在那一男一女的拥围下,我进入了那道闪出温暖灯光的门内。

我提着沉实的包裹,我就坐在他们的面前,我等待着他们继续对我做出友善的热情来。

那男问:“你是来投亲的?”

“我没有亲。”我回问。

那男又问:“那你是来投友的?”

“我也没有友。”我又回问。

那女问:“那你来,是为什么?”

“我一直想要找一块适合我生长的土壤,我就去了车站,我看到了发往千祈的车子,我就一路乘着抵达了。”我回问。

那女又问:“那你是要在这儿扎根了?”

“不是扎根,我想飞!”我又回问。

是啊!我想飞,我把我原来的心念一一彻底地破碎了。我透明的眼睛,直盯着她的透明的眼睛,可我还是失望了,我没有在她的眼睛里看出一丝儿的疑惑来,而这结果,也正是我所无需再去证明的。

那男便又再问:“你会做些什么呢?”

“那你看我会做些什么呢?”我拎起了沉实的包裹,我示给他看。

那女便崭钉截铁地说:“枫,我看他留在我们这儿好了?”

“我是有自己的生存能力的,我只是想寻找一个适合我生长的一小块土壤的。”我辩解。

“我们这儿就是土壤,就看你的生存能力了。”那王子就说。

是啊!如果不是王子这么留我,我一定会抬腿走去的。你一定知道,我为何而来,我又为何而去的。

我被安排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这儿有桌有椅,还有一张温软的床。我所要开始的工作,从今以后,就会在这个房间里完成。

我喜欢这儿,这儿的风很亲切地透过玻璃的缝隙,钻进来到处乱撞,这儿的落叶,偶尔也会在我开门或是开窗的刹那,一个急溜儿地闪进来做我的客人,而我也喜欢这样的客人,我把他们一叶叶拭净,然后高高地叠在一起,在一些清风日丽的天气里,我携同王子,带着泥铲把他们深埋入土。

有一次,王子问我:“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埋入泥土呢?”

“他们是泥土孕育的,他们落下来就是希望回到泥土的怀抱里去的。”

“那么,他们又为什么非要闯进你的房间里呢?”

“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就像你与我相互喜欢一样,所以我不抱怨他们闯入我的房间,但是我要继续完成他们的希望。”

“为什么要完成他们的希望呢?他们与你不是相互喜欢吗?”

我抚着王子的脑袋,我心里笑着,哎,希望本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他怎么会反问起我这个来呢?我只好应了一句:“他们之所以喜欢我,才闯进我的房间,是知道我会使他们入土啊?”

王子不懂,从他的眼睛里看来,他是真得不懂了。是啊,王子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遥远了,他怎么可能会懂得我们的心思呢?是啊,我们的心经了天长日久,已经长出了秽,他怎么可能会懂得我们的心思呢?

他,是永永远远的无忧无虑;他,是永永远远的大智大愚;他,是永永远远的一个王子啊!

偶尔,他看到我摆在桌上的那个魔方,他也会突然地问我:“你都这么大了?还喜欢玩这个!”说完,他会在一分钟之内,扮出许许多多的奇异的鬼脸儿来。我却视之不动,他也只好悻悻离开了。

有时候,我喜欢他离开我,他不要再来打扰我,我好一个人静静地沈下思绪来,继续我努力的身扎泥土。

我常常打开笔记本来,可惜我一直没有能够收到你的复信。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说你没有收到,难道说你看了却也就忘却了,也许、也许、我一直不敢去想这个也许:你又开始给我写那三个字的信了吗?你又一直想把它写成超过我手里现有的三个字的信的厚度的信了吗?之后,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悄然含羞地把它轻轻静静地放在我的书桌上吗?

你轻轻静静的原因,就是为了那一个你一直未曾启口对我言说的那三个字吗?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你走之际的哭泣,我挽过你什么呢?我还不是尽着你情地哭泣吗?你哭泣之后的走去,我还不是由着你去飞吗?你飞得越高,我越高兴,你飞得越远,我越为你喝采!

你怎么可能会呢?我抵达千祈之后,我还从未告诉过你我在千祈的消息呢?即使你想寻到我的所在,你也不会立即的。因为,你不是王子,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天天做着飞起来的梦的一个低人而已?

唉!我是一个低人,我的的确确是一个低人。我在你的面前,我无法言谈举止,酷似白马王子。就是我扮装了白马王子,那又怎样?我不是货真价实!我只不过一个的的确确的低人而已。

你会笑我,甜甜柔柔地笑我。你笑吧,小镇上对我怀了大堆大堆的笑的人,我已经都视之无睹了,再多这么一个你,又奈我何呢?

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是不是我的臆想呢?那一定是的。可是,为什么你一定迟迟不会给我复信呢?你知道的,在我的心里,我除了你之外,我还会有谁呢?在我的心里,你不来栖息,我又会容纳谁来栖息呢?

夜深里,没有人走在街上,也没有什么王子会牵着哪位头发皆白的爷爷,来乞求一个果子了?这儿,也没有百粥店,只有房间里的一个我可以自我料理的小泥炉。

泥炉里的火气旺盛极了。红红的苗子,就像你的热情奔放,而那散射出来的温暖,就像你烧灼着我冰冷的心的你的心。

就着这炉火的温度,我把你抄写给我的《飞鸟集》,开始一遍遍地抄写。

哦!你知道吗?这件事儿看起来容易至极,但是做起来却困难至极了。我抄写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拼错了字,而且我还发现了自己写出来的字,原来是这般丑陋,它简直与你抄写的字有着天壤之别!

是的,我得承认,我必须深深地承认!你与我之间,我与你之间,已有了遥远之感,这是不容你我置疑的事实。就是你与我之间,我与你之间,我们的思想,也早已一个是天涯一个是海角了!

我哭了,我独自一个人在深深的夜里。你抄写的《飞鸟集》,承接了我所有的泪水。

如果,如果,假如,假如,都是些什么啊?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欺骗我啊?

我打开窗子,外面的寒风在树枝上,弹奏起萧杀的冬之歌!

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我任凭门敞开着,我毅然走进风里。

我狂喊:风,来吧!猛烈地来吧,我已等待得久违了!

2

风冷极了,我的泪水一涌出眼睛,就化身晶莹飞去了。

也许,这就是你的晶莹吧!怎么可以说不是呢?因为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出一些苦痛来,而泪水是只有痛苦的时候,才会逃逸出来的。我不懂得你,你为什么还会有泪水呢?

街上,除了我一个人,除了一些飘落的叶片,再没有什么。空空旷旷,难道这不是我所喜欢的所在吗?那个小镇的喧天之音,是多么令我无法再呆一刻了啊?

是啊!我虽说离了它去,可是在我心里,还有着它的影子,也许我再也无法把它在我的心里抹去,也许我在将来的某一刻,会深深认识到只有它才是我心灵的美丽故乡。

有谁会未卜先知呢?先知,这个无所不在的影子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你能知道吗?如果你真得知道的话,那你为什么还要去遥远的地方飞翔,那你为什么在你要去遥远的地方飞翔之际,却不把这个谜底告诉我呢?

你明明知道,我这样子,可能在今生永远只能做做飞翔的梦罢了,可能在今生我永远只能看着你高高地、远远地飞翔罢了。

唉!我得承认,我不过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飞鸟,虽然我有着飞翔的梦,那又怎么样呢?有着飞翔的梦的鸟儿有许多,有着断了翅膀的鸟儿,也有着许多,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只,其中的再也普通不过的一只飞鸟罢了。

飞鸟有着梦,就算每一个飞鸟都有着灿烂的梦吧,可是这样灿烂的梦,对于一个断了翅膀的飞鸟,又有着什么意义呢?

如果,这只断了翅膀的飞鸟,突然之间已然没有了生存下去的心灵之后,它的存在,又有着什么意义呢?

是啊!这有着什么意义呢?秋天的黄叶,只叹息了一声,飞落在尘里。除了尘土,它的归宿还会有何处呢?

尘土是它心灵的故乡,尘土是它最终的归宿,无论它曾经灿烂,无论它曾经叱咤风云,也无论它曾经喧嚣在湛蓝的天空,也无论它曾经仅仅必要归入尘土。

而那梦想,那些璀璨无比的梦想呢?那些灿烂光辉的飞翔呢?

如果一个生命,在它飞翔的时刻突然断了翅膀,而只有选择诀别梦想,真得是这样吗?你说,你说这应该是真得吗?

秋天的黄叶,只叹息了一声,飞落在尘里,而那些秋天的小草呢?他们也是叹息了一声,飞落在尘里?然而,在冬天之后的春天里,它却并不如那些黄叶,叹息着入土为安,而在一阵和风里,揉着眼睛,捶着大地,奋力破土,露出了一张新的面孔来?

你不相信吗?你怎么会不相信呢?如果你会不相信,那你为何要把一本《飞鸟集》,清清晰晰地抄写给我,而且在这集子的最后一句话里,赫然是这么一句:

“我相信你的爱。”让这句话做我的最后的话。

你相信……你相信些什么呢?我的爱,这简直有些玩笑了!我爱,我有过些什么呢?我只不过是喜欢看着你高高地、远远地飞翔着,飞翔吧!

我的脚下的叶子,沙沙地响着,似乎在对我说:“把我送入泥土吧!”

是啊!它说得并没有错,千祈虽然是我目前中意的所在,可是这儿的一切街上,还是缺少了泥土,光溜溜的柏油路,肮脏的排水沟,还有蜘蛛网般的空中线缆,哪儿还有泥土的安宁所在呢?

就是那些猥琐在我的窗子缝隙里的泥土吧!它怎么算得上是泥土呢?它是早已被玷污了的空气香熏过了的。就是那些躺倒在柏油路的缝隙里的泥土吧!它怎么算得上是泥土呢?它是早已被人千脚万跺了失却了心灵了的。就是那些附着在寒冷的枝上的尘土吧!它怎么算得上是泥土呢?它是早已被城市的天空弄得六神无主无所适宜了的。

如果说我的泥炉上面,还浮着一些泥土的话,那倒是确实。它静静地在我的泥炉上,和我一样静静地偎着那腔热火,我在不断地写下一个又一个故事,而它也在听着我把这一个又一个故事,敲击着键盘,呈现在屏幕上。

然而,我所提供给它的这个所在,却是太脆弱了,因为我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在明天,在明天的明天,在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我会突然不得不去向我人生的下一站时,我无法知道,我要去的所在在哪儿,它究竟在哪儿?

我欲——携着它吧!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一个生命为了飞翔的梦,而不断地远离心灵的故乡,难道还要携着另一个生命,为了飞翔的梦,而也要远离心灵的故乡吗?

有时候,我真想就做着这么的泥土一撮,就这么断了翅膀地,断断续续地做着飞翔的梦!

3

梦去了,而生命永在!生命去了,而梦,却又永在!

风,坚锐的刀锋,割在我的脸上,一直就这么从我的皮肤,深深地、割进入我的心灵。

我敞开胸怀,我呼喊着:风,来吧!凶猛地来吧!

我不过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飞鸟,我不过是一只断了翅膀,也是一只失去了飞翔之梦的飞鸟,我不过是一只连心灵的故乡,也迷失了所在的飞鸟。

就是我这样的飞鸟,我甘愿为了那些遥远飞翔的鸟儿,接受你的坚锋,那你就来吧!而我,会温柔地等待你的刀锋,甚至我会对你表里如一地绽出灿烂花朵儿般的微笑来,我的嘴唇上凝着笑的花朵,一边儿盛放着一朵儿,轻轻地笑着,柔柔地笑着,看着你的刀锋上,沾满了我滚滚的、热热的鲜血!

就是我这样的飞鸟,我甘愿在你的刀锋里寻到我心灵的故乡,那你就来吧!而我,会心满意足地看着你的刀锋,一点一点地深入到我的内心,深入到我的灵魂,我轻轻地笑着,柔柔地笑着,我以灿烂的笑的花朵儿来叩响,我心灵的柴扉之门。

风却轻轻地去了,逝如我一直嘲讽不已的一魂尘烟。而我,只好哑然地笑了,笑得如那入土为安的秋天的黄叶,灿灿然,笑笑然。

虽然我的步伐,踉踉跄跄如一个没有心灵的疯子,虽然我的身子,飘飘洒洒如一片秋天落下的黄叶。

我要转回房间的时候,枫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对我说:“哲,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我只是要在风里走一走!”我笑着说。

“是吗?”枫眼睛里有一些光芒在转动。

“是的。”我与风有了一番较量。

“天冷了,你早些回去吧!”枫劝说我。

“哦,我不是正要回去吗?”我不想辩解,我只想如实相告。

“那好,我们一起回去吧!”枫建议我,我顺从了。

房间里,泥炉怀里的热火,依然青春炽烈!

枫,坐在我的椅子上,对我说:“你认识一个叫凝的人吗?”

“你认识一个叫凝的人?”我反问过去,我心里还不想凝一时就知道了我的所在,虽然我却想使她知道我的所在。

“不!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过,一个关于名字叫凝的人的故事?”枫轻轻地说着,生怕我的心,会因此而触动往事要破碎似的。

“哦!名字叫凝的人多得是,我认识的人之中,就有四五位都叫凝!”我故作轻松,自然地说着。

“啊!是啊,即使……”枫的话,突然中断了。

“即使什么?”我追问。

“哦,我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呢?”枫苦笑着对我说。

他是真得想不起来了吗?我如何也相信不下去,那个即使的中断,是怕我有些什么吧!我能有些什么呢?有时候,我不过是发发一些感触而已,一个失去了心灵的人,一个没有了翅膀的人,发发一些堕落的情绪而已,而这些发发,也不过是一些有时候,如果有时候,我的发发多了些,我又有些什么过错呢?

假如一只断了翅膀的飞鸟,在断却了飞翔之梦以后,它只是做做一个飞翔着的梦,那又有些什么不可以呢?

“你是想不起来了,可我却永生不忘!在我的心里,永远、永远有一个叫凝的人,从不离去,也从不消逝!”我说得,斩钉截铁。

“我知道,我明白。我在你的桌子上,看到了一本手写的书稿,而这个书稿的印刷本,却在各大书店里正然热销!……”枫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作乱。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我又追问。

“书倒不重要,倒是那书的后记里有一个关于两个人的故事。”枫淡淡地说着,生怕我的陈情旧绪,一时要翻江倒海。

我想,那是你定然无疑了。你,终于把这书稿结集了,而且还把这书稿作为寻觅我的一个引子。

我好不开心!

但,我又有些开心。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喧嚣我们的故事,难道说我与你之间,你与我之间,除了这个乏味的故事之外,就真得没了意味吗?

有成千上万的故事,在标榜一些新的名词,你怎么会忘记了我是从来不喜欢的吗?这些故事,如一些甜甜的蜜饯,只是偶尔淡一些,偶尔浓一些,偶尔会在春天,偶尔会在冬天,也偶尔赋予一个王子的身份,也偶尔赋予一个乞丐的身份,可是你怎么会想到把我与你,你与我搬进了故事里了呢?

我还没有看到这个故事,但是我在枫的语言里,我知道了你与我、我与你之间的故事,已成了人皆可读的故事了。

啊!可怜的你,可怜的我,可怜的故事,从此也失去了自己的心灵,从此也迷失了自己心灵的故乡所在!

“如果,如果你愿意,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把那本手写的书稿,借给我看一番吗?”枫的眼睛望着我的眼睛,就像是你的眼睛望着我的眼睛,可我在这件事儿的刹那之后,我却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似的。

“枫,很抱歉!这本手写的书稿,它只属于我的心灵,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心灵的话,我情愿把这个书稿交给你的心灵!”我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睛,就像是我的眼睛望着你的眼睛,可我此时在他的眼睛里,我却看到了一些不应该存在的光芒!

“我知道,它仅仅是属于你的心灵!我的心灵与你的心灵,无论如何靠近,我却决不能代替它在你心灵里的位置,而且我愿望你能够留下来,留下来继续你不该停下来的飞行!”枫的语气中肯有力。

“你真得认为,我是完全可以飞行的!”我疑问道。

“你为什么要拒绝飞行呢?飞行是你的方向,你没有理由去拒绝,即使你拒绝了,那你的心灵呢?你问过它也拒绝了吗?”枫的眼睛逼视着我的眼睛,我沉沉地垂下了头颅。

“可是,我,我有些……”我不敢说出我的理由来。

“那你接受过凝的什么?”枫的目光逼视着我。

“我只是接受过她抄写的一本书!”我说。

“什么书?”枫问。

“《飞鸟集》。”我回答。

“难道你不记得集子里的最后一句话?”枫又问。

“我当然记得,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解。

“你好好静下心来,思考一下吧!我想,你并不比我痴,你只是缺乏飞行的勇气和魂魄!”枫把我一个人晾在房间里,房间里的炉火,依然燃烧着,散射出温暖。

4

我关上门,闭上窗,我打开你写给我的那三个字的厚厚一叠的信来。

虽然我一直想拜读,可是我却每每压抑了下去,此刻我沉甸甸地拿在手里,最终我还是把它放下了,因为它不是属于我的,它只是由着我来保管着它,它这一生只会见两个人,一个是写下了它的你,另一个就是将接受它的你的心上之人!

你的那本书稿,我也无心再读下去了,因为它也不再是属于我,它早已是属于任何一个愿意阅读它的人了。可我觉得,我还是应该为你保留着它,等待你的白马王子到来的时候,我就连同你的那三个字的信,一并交付与他。

这一段时间,我的思绪一个是飘摇着找一个心的所在来,一个是要继续我手里小说的情节。枫对我说了,我是缺少了飞行的勇气,我是缺少了飞行的魂魄!

我是真得吗?我从来只是以为飞行是生命的方向,飞行是生命注定的方向!我,我是真得缺少了飞行的勇气了吗?我是真得缺少了飞行的魂魄了吗?

我在白色墙壁的栅栏里的时候,你迟迟没有与我复信,就是因为我没有勇气,我没有魂魄吗?

也许,也许,这个也许是真实的!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

我自从抵达千祈之后,我像一只叶子入了尘土一般,努力耕耘着飞翔之梦的土壤,我也一直相信,我这粒种子,终会有一天,破土而出,然后迎着阳光,吐出新绿的芽,然后在风里豪情地晃动着脑袋,然后再在深沉的秋里,弯下结了果实,却羞涩地垂下来的头的。

难道说,飞行还需要有着飞行的姿态吗?那么,什么是飞行的姿态呢?就像你,如一只飞鸟,飞到遥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的天空里自由自在地飞,这才叫飞行?难道说,飞行还需要一定要去向遥远的地方,那样的飞行才叫飞行的姿态?就像你,在一些文字集结成书稿,然后热销?

我也不清楚,飞行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姿态?我也不清楚,飞行到底需不需要在一个离自己的心灵的故乡极其遥远的地方,飞了起来,这才可以称作飞行的魂魄?

如果这是真得!那么那些候鸟呢?它们年年来来与去去,它们坚定地追逐着自己的方向,虽然它们只是顺着自己生命前进的方向,飞得自始至终!

如果,这一切就是飞行的姿态,这一切就是飞行的魂魄,那我就心甘情愿地放弃飞行吧!

我心甘情愿地,做一粒深深扎入泥土的种子吧!

我曾经是一片秋天的黄叶,我叹息了一声,我就飞落在了尘土里。

我要在尘土里,把我自己茁壮新生!

我像一支莲,孤孤单单地挺立在泥里,我像一支歌,孤孤单单地在无法歌唱的歌者的心田里。

5

夜已经很深了。我的小说情节继续的灵感贫困交加了。

我只好打开笔记本,查看你有没有给我复信,我更想查看你的名字在报媒上的频率,是一天一次,还是一天两次,我刚刚在搜索框里输入你的名字,我的羞耻感立时聚涌心头。

我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呢?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要做一粒种子吗?我在搜索框里把你的名字又删了去,我努力把你的影像,在我的脑海里抹去。

你与我之间,我与你之间,我们除了那一段曾经,一切都如烟风散,就是那一段曾经吧,顷刻在我的脑海里也如烟风散了。

我此时,很想给枫打一个电话,我只是想说一些无聊的话题,以便这样的时间把我的这些思绪,悄悄地冲流入海不复。

我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正是枫。我说:“枫,有时间吗?”

“哦,你有什么事情吗?”枫在那端的话筒里,一边答着我,两只手一边敲击着键盘,我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想说说闲儿?”我小心地说着。

“现在是几点钟了?”他问我。

我扫了一眼笔记本上所显的时间,对他说:“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五十八分了。”

“哟,你还在打夜工啊。好,我这夜工赶得也有些累,一会儿我们银蛇餐厅见吧,一起吃个夜宵。”

我说:“我还不知道银蛇在哪儿呢?”

“那你就等我一下,一会儿我的车子停在你的房子前,我按了车笛声后,你就下来吧!”枫说着。

“好吧!谢谢你!”我说。

“我,一会儿就到的。”枫叭嗒一声响,挂断了电话。

枫,一会儿就到了,如吹散烟云的风儿。车笛声,悠扬地响了一下,我开了门,我一路高兴地冲过去。

枫开的车子,窗子半开着,夜风在车子的疾驶中若一只急需寻到栖身之所的夜鸟,忽一会儿,我还没有怎么看清楚走了什么街路,车子就停下了。

空空的停车场里,仅是枫的车子孤孤单单地栖息。

银蛇餐厅的霓虹早已歇息,我跟在枫的身子后面,入了厅门。我们拣了靠窗的位子,我们各自也只是点了一杯冰冷的果汁,各自独然地啜饮。

偌大的厅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静静的厅里,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啜饮声。

“喜欢千祈吗?”枫的眼睛望着窗外黑黑的夜。

“怎么说好呢?我有些喜欢,却又有些不知道喜欢它的什么。”我如实说。

“千祈就真得没有一丁点儿,你可以喜欢的吗?”枫的眼睛依然望着窗外黑黑的夜。

“也许,千祈需要我等待发现我所要喜欢的。”我鼓起勇气说。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我还是建议你去找一个比千祈更好的地方去吧!千祈,至少现在来说,你并不喜欢!”枫望着窗外黑黑的夜,突然折转向我的眼睛,对我说。

“为什么?”我惊异。

“你忘了你的最初的话,是想飞,而不是扎根吗?”枫眼睛里的一些光芒,突然强烈地射着我的眼睛。

“可我现在想通了一点儿,我即使要飞,也还得要扎根?”我又如实地说。

“你真得需要扎根啊?”枫低下了头,嘴里啜得那果汁儿吱吱作响。

“好,那你证明给我看,你扎根的资本是什么?”枫抬起了头,眼睛又望着窗外黑黑的夜。

“苟日新,日日新,日新又新!”我的话若落地生根般地坚硬、坚强、坚毅。

枫便轻笑了一声,说:“啊,这话儿我听得都耳麻了,即使你换点儿新的吧!我还是一眼能看穿你!”

“是吗?”我也轻笑地回了枫。

“你不相信,那你就只有证明给我看!”枫的语调在我听起来,极有些不屑。

是啊,我只有证明才能使他相信。这个人类的法则,从来是相信宁愿欺骗了自己的眼睛,也不愿相信从不欺骗自己的心灵的。

“真是无聊!”我叹息了一声,像那些飞落尘埃的黄叶。

枫不再说话,他的眼睛望着窗外黑黑的夜,我的眼睛也开始注目这黑黑的夜。

夜的手,像是抚摸着我的心弦,弹奏着只有我自己才能聆懂的清音。

清音,阵阵激越,也阵阵和缓,阵阵阳光,也阵阵飞雪,阵阵飞翔,也阵阵栖息。

“哦,是啊,我们就是拿着一些无聊来无聊的。请问,我能说一件正经事儿吗?”枫从窗外黑黑的夜里,把眼睛折转向我来。

“你有什么事情?”我轻轻地说,生怕把黑夜的清音,给惊魂似的。

“从明天开始,你改在我的Ai里工作,可不可以?”枫轻轻地说,似乎他也清楚那些黑夜的清音,不便给惊魂了去似的。

“我想知道一个理由!”我不容他去分说。

“因为,你是一定要飞的,所以我只不过是给你一个你可以飞起来的天空而已。”枫淡淡而坚定地说着,嘴里依然吱吱地啜饮着果汁儿。

“我,可是我,我这个样子,我怎么会可以呢?”我知道我指的这个样子,是我的双腿,我的双腿走起路来,我的整个身体像极了一个摇摇晃晃的不倒翁。

“噢?飞行没有固定的姿态,只是飞行起来,就可以了!”枫为我解惑。

“是不是飞行起来,连日月也不要去区分,只要飞行就可以的?”我自解着。

“没有此意,就怕你没有飞行的勇气和魂魄!”枫又提到了,我连想也不愿意想到的这两个东西。

“如果,如果你不会在意,那么你就根本从不在意。”我起初还有些迟疑,但这迟疑稍露即逝,我也就理直气壮了。

我这样说的意思,我就是表示我接受了枫的建议,因为在某一个角度,枫有着这样调剂他的人力成本的权利,并且使他手里的人力成本达到最大价值化。

而我,不过是他这其中之一,他随时可以请我离开,而我却一时不能决定随时离开。

我,只好应诺了。

6

工作并不是我所以为的一定倦累至极,只是我的心灵上每天都会有着细细微微的波动。

我正在笔记本上继续敲击着我的小说情节时,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我只好无奈地接起来。我说:“喂!你好,Ai欢迎你的致电,请问你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助你吗?”

那面就说:“我想找一本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的集子,不知道你这儿还有没有?”

“好的,这个问题我记下来了。你能留下你的电话吗?我会查一下库存,稍后即回复你的,请你静候佳音!”我轻轻地说着,生怕这个人被我的双腿吓得奔跑掉了。

我把这个记录交给枫,他一会儿就给我说:“这儿有十几个版本,你再问问他需要哪个版本的?重要的一点儿,要问清楚,他是需要一个什么语言的版本?”

我应着,可我的眼睛却分明地从心里涌出一股忿气来,瞪了枫一眼,而枫却视若不见,我回过头来,记录下他吩咐的要点儿之后,他分明地见我记清了,却还要叮一句:“记得,可不要张冠李戴啊?”

“你才张冠李戴呢?”我白了他一句,他却哼起了王子般的自由的哨音,逍遥了、逍遥了逍遥。

我正要接续下去小说的情节,电话铃音又响起来,我无奈地又接起。我说:“喂!你好!……”我的话还未落下。

那边儿就说开了:“哎,你帮我找的那本书,现在有了吗?”

“我们这儿有十几种版本的,不知道你需要哪一种?你是需要国语版本的,还是需要英文原版的呢?”我迫不急待地连珠而出,生怕他再抢白我。

“你先给我说说,版本的各种情况?我再选择一下!”他在那端悠悠地说。

我也只好抱歉地说一声:“很抱歉,请您稍等!”

我把话筒传递给枫。枫的眼睛笑着,就像是他的脸上笑着的那两朵花儿一样灿烂!枫,言辞锋利、语音轻柔,我还没有听清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已经解决了这件事情。然后,他的眼睛对我轻轻地眨了一眨,似乎在宣说我的失败似的。

“我想,我还是回到我的房间里好啦!这儿并不适合我!”我开始了分解。

“难道说,是你自己放弃了飞行,而不是我不给你飞行的机会吗?”枫轻轻地说着,他似乎也在担心着我会担心这话被人听了去,又定去传扬。

我只好无奈地坐在椅子上,继续疲乏地写着我的那个,我似乎有些为难续下去的小说了。

我还没有在笔记本上写完两行,枫又会把电话递给我,说:“又是一位需要书的朋友?”

“是你接听的电话,就应该是你负责,你为什么又要给我?”我没有去接。

枫只好接了,接听之后,他忙来忙去的影子,像一只陀螺,我看起来实在有些不忍,可是我说过了一些话,我便又不便立即当我没有说过。

我的眼睛停留在笔记本的屏幕上,我细细地前后揣摩小说情节的用词,我继续着,很快我就进入了小说的情境,我的十指在键盘上不断地敲击起来。

我的心,好象在这个键盘上飞扬了起来。而我眼前的枫,像是存在于一个与我的心灵绝缘的另一世界。

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他看着我屏幕上不断呈现出来的字,他突然问我:“你在写一个与魔方有关的故事吗?”

“是的,我正在写一个与魔方有关的故事。”我说。

“那你的这个故事,是写给谁的呢?”他继续问我。

我的这个故事,是写给谁的呢?我一时语塞了,我的心也一时冰冷起来。是啊,这个故事,我一直在写,但是我是写给谁的呢?我从来没有想过,好象我是留下这一段记忆是的,也好象是我把这个故事以文字的形式存储起来,不至于它彻底消逝是的。

我最初要写的理由,我现在忘记了,我现在更多的想,是要具备一些生存的能力的。

一株小草,不能没有泥土的滋养,更何况一株参天大树呢?

我想了想说:“我有两个理由,一个是生存,一个是心灵的抚慰。”

他像是明白了似的,他走了,可他还是叹息了一声,像那落土入尘的秋天的黄叶一般。

他是懂了吗?我不知道,可我从他的叹息里,觉得他似乎并没有懂得什么,他只是把一声叹息留给我而已,而这个叹息,也有点儿有意的意味。

我连他的影子也没有顾看,我继续敲击着我的小说情节。

偶尔,也会有人进得门来。枫也偶然不在,我只好摇晃着身子应着。

“您好,欢迎光临Ai!”我轻轻地说着,生怕那人把我的心跳惊得跳在地板上。

“我想看看你们现有的创意项目?”他说得轻轻的,好象是知道声音不轻柔了,会把我的心惊跳到地板上似的。

“哦,不好意思。请问你是需要思想方面的,还是技巧方面的?”我依着枫的教导把创意大体分成这两类作介。

“还真是有趣儿!能不能先把思想方面的给我看一下。”他又说。

“哦,不好意思。你能看到的都已经看到了,先生。”我的摇晃着的身子,向他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他当然很惊讶。

我以己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示意在这里。他也只好会意地笑笑说:“哦,是的是的。那我看一下技巧的吧!”

我也只好摊开双手,对他说:“先生,请你稍坐,我给你倒一杯暖茶来。”

他就坐下来,偶尔会瞥一眼我的笔记本屏幕上的小说。这时,我也便把暖茶奉上。他呷了一口之后,我即问道:“茶暖吗?”

“暖!”他应道。

“好喝吗?”我又问。

“有点儿微苦,也有点微甜。”他品一口,又恐品错了,就又呷了一口细细地品了才回我。

“这就对了,先生请你留意你所需要的创意以及电话,明天我们Ai即有专人与您联系。”我对他又是一个摇晃着身子的礼。之后,他似乎满意地踱步去了。

我看着他的影子,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一点儿也没有去在乎我的双腿呢?好象他只是在乎他所需要的东西似的。

可是,他所需要的东西,在我们看来都不过是为了换取大量的金钱而已。而我们自视为鄙视金钱的,却在为这些金钱的流通而死心塌底地服务?

直到有一天,我问枫:“枫,难道说生活必需是我们所不能选择的吗?”

“谁说得这话?”枫反问道。

“我在心里思考出来的这话,想不通,就问你。”我说。

“不是的,如果你是在山里,如果你是在土地里,如果你一定是孤孤单单的,你是完全可以选择的!”枫低着头兀自工作着。

“我是说在一个你需要我,我需要你的生活中时,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做选择?”我郑重的语气,令枫停了手中的工作,抬眼望着我的眼睛。

“是不是,就像现在我需要你,而你需要我一样的生活?”枫的脸上布满了不愉快。

我听了这话,有些不知所措。

我需要枫,而枫需要我,这到底是什么话?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道理?

可我,你知道吗?我的心纵然要离开我的身体,可是我的身体却不能抛却我的心的!我移离枫望着的我的眼神,我垂下头去,我开始把我屏幕上要继续的小说关掉了。

我想,这个小说是属于我的,所以我应该一个人孤独的时候,静静地写的。而我的工作,是我的身体的一个需要。

我的心与我的身,我能舍弃哪一个呢?如果有哪一个要自行离去的时候,而另一个也就不能再孤单下去。所以,舍弃一个,也就是孤单另一个。

7

闲暇在动作时便是工作。这是对的。至少现在看来,我得深深感谢你,我的这份发自衷心的感谢,你当受之无愧。

我在小镇上的光阴,我不就是一直这样度过的吗?我虽然无所事事,可是我在键盘上敲下了不少的故事,而且这些故事不仅填补了我生命的空白,而且也使我的生命焕起了生命的色彩!

工作这个词,多么令人劳累啊!如果把闲暇改为工作的话,那该是多么奇妙呢?但是,你也知道工作与闲暇,不仅仅是词语的不同,更多的是他们被什么东西包装成了五颜六色!

在Ai的工作节奏,我很快就熟悉了。而且,我也发现我一旦投入到工作的怀抱中去的时候,那么工作也不是闲暇的形式之一罢了。

而到了晚间,我的房间里通常是灯火通宵,我偎着泥炉的温暖,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一个字一个字地思索,直到我一个字又一个字地把它敲击下来,然后我会再回过头去,看它们各自错站了位置没有?

大半的冬天,我似乎毫无知觉。从我的房间到Ai,从Ai到我的房间,偶尔我会独自去一下银蛇。银蛇里有一架钢琴,一直蒙尘,有一次,我问侍者:“钢琴手呢?”

“哦?你是说关于那架钢琴的故事吗?”侍者的动作僵下来。

我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点了点头。

“他去了,因为他自视钢琴为最爱,钢琴却无法把他的肚子填得温饱!”他的眼光忽地冰冷起来。

因为,我的形容看起来,不像是个雅人,好象我只是和他一样只可以跑来跑去的人而已。

唉!如果,我是一个乞丐的话,那么我就一点儿也没有去谈论关于钢琴,关于音乐的事情了吗?

于是,另一天我细细地装束了,看上去无论谁也得称我为雅人了。我又坐在银蛇。

我依然问侍者:“钢琴手呢?”

“哦?你是说关于那架钢琴的故事吗?”回话依旧,可是那动作像是故作的优雅,没有丝毫的僵硬。

我没有点头,我也没有待他回答,我便把上一次他对我说得话说了出来:“他去了,因为他自视钢琴为最爱,而钢琴却无法把他的肚子填得温饱!”

侍者的眼睛大大的,然后说:“没有!如果你愿意听一曲的话,我还是可以弹给你听的!”

“是吗?如果你愿意听一曲的话,我也可以弹给你听的!”我说。

我当即与枫电话,说:“过来吃夜宵吧!银蛇餐厅,而且还会有一场钢琴音乐会。”

“谁的钢琴音乐会?”枫惊讶地问。

我还记得望华的钢琴好极了,他曾经在各处巡演过,我便说:“是望华的!”

“噢,真的吗?可是现在不行,能不能改在别一天,就改在别一天吧!虽然,我对钢琴也有一份钟情!”枫说着。

“好吧!我试着看看。”我断了电话。

而那侍者却风一样把银蛇餐厅的老板喊来了,说银蛇将有一场望华的钢琴音乐会。

“望华将有一个安排在银蛇的钢琴音乐会的计划!”我的身子像一个摇摇晃晃的不倒翁似地,对老板及侍者行了礼,之后出了餐厅钻入了出租车走了。

一念之间促使我要给望华发一封邮件,也许千祈之行,使他萌生在银蛇举行钢琴音乐会的念头。

很快,我的信件发出去仅仅一日,望华回复了我,说:“这个冬天,如果能路过千祈,他一定会在银蛇举行钢琴音乐会的!”

然而,钢琴音乐会的海报贴满大街小巷的时候,我的身体又开始不好了。我只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不想望华能够看见我的样子,流布我的情形给你,使你的飞行增添忧愁。

望华通过枫,终于知道了我的所在。望华停留在我的门前,只待了有一刻钟,他清楚我的心情,他清楚我的心灵,我只想自己缩在自己的巢居里静静休息,我只想自己埋在自己的土壤里深深扎根。

他走了,他给枫留下了一张录制的他的钢琴音乐会的唱片,请他转我。我到底是收下了,因为我不能给枫这么一个拒绝的。

这个冬天将逝了,我的小说也开始收尾了。所以,春天要来的时候,我又变得轻闲了起来。

8

我的小说终于结束了,我把他暂时封存在笔记本里。我也开始想清扫一下我的房间,以迎接春天的第一缕新生的阳光。我想在我接迎了春天的第一缕新生的阳光之后,移居到海边去,那儿有成群的海鸟,我可以每天看着那些飞行的鸟儿,写一个全新的关于海羽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没有你,也没有我,只有完完全全的飞行,就像是你的飞行一样,也像是我的飞行一样!

我在清扫窗子缝隙的时候,我发现了浮在积尘里的一粒草籽。

我珍重地把它收集起来,我在一个废弃了的玻璃瓶里,倒入大把的积尘,然后把这粒草籽埋进去。因为,千祈也实在没有新鲜的土壤了啊?纵然这粒种子想要新生,也只有在这些积尘里破土了。

它可以破土吗?我有些怀疑,因为积尘根本算不得土壤。它可以生长吗?怎么可能呢?因为它的根须实在需要一些有营养的土壤啊?

它不像椰子,壳里面有着足够的营养,可以自行破壳生长!

它仅仅是一粒随风飘行的种子,轻若浮尘,飘若尘埃!

接下来的日子,我除了继续玩着那个魔方以外,再就是看你抄写给我的那本《飞鸟集》了。我也说不出来,那个魔方究竟是有着多么大的魔力,可以令我乐其不疲,我也说不出来,那本你抄写给我的《飞鸟集》,我竟然可以一遍又一遍地看了再看。

偶尔,我依然会打开笔记本,查看你的回音有了没有。然而,你却一直没有。是不是,那个遥远的地方的飞行,已经有了很严重的危机啊?

我突然想到了枫的Ai,他对于我的工作,每个月会甩给我一叠钱,可我却很少去打钱的主意,所以我就根本不在乎这些钱来的意义与这些钱去的意义!?

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你会连我们的故事,也要与钱做一个等量交换呢?虽然,这个等量交换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却极可能不是真正的等量!

一想到这儿,我就大为恐惧起来:如果说,这样的飞行,也可以叫做飞行的话,我实在无法想得懂什么才叫做真正意义的飞行?

如果说你是有着痛苦的隐衷,而我却毫不知情地一错再错在怪你,那你与我,我与你之间,一直以来的友谊算得上什么呢?

如果这是真得,我请求你原谅我,原谅我对你做错了的一切。

原谅?原谅可以等量代换得我的错吗?错,是什么呢?难道说,我错了,而你就可以消除了危机吗?

啊,哪一个地方没有危机呢?枫也是如此,枫的工作自从我来了以后,并没有变得更加有收入,而是使他更加地打起了你的书稿的主意,而且还想利用我的不倒翁的身子,为他多羸取一点儿呢?

你知道的,我是属于我自己,我是属于我的心灵的,至于飞行,依我现在的看法,即使我还没有飞行起来,我永远也不会飞行起来吧!可我还是属于我自己的,其实,我们都无需刻意向某一个地方寻求心灵的故乡,而应该向我们的心灵叩问我们为何守着我们原来守着的心灵,为何却又要去借口寻找而孜孜不倦地流浪呢?

你真得知道吗?啊,我真得愿意你也一定知道。

但是,我也实在有些担心。于是,我打开笔记本,我敲击着键盘,我写道:

你好吗?你,一直好吗?我很好,我,一直很好!秋天的时候,我来了千祈,不过我就又要去了,我想去一个天天可以观看海潮的海边去,那儿有着成群的海鸟,有着我的心灵所要继续飞行的海羽的故事?

哪一个海边,更加适合我呢?我不知道,不过我很快就会知道,而且我也一定知道,会有一个海边会极其适合我的,因为我找到了心灵的故乡,它不在天涯,也不在海角,它不在飞翔的翅膀里,也不在飞行所需要的动力里,它就在我的心上。

只要我深深地扎根,只要我深深地埋首,只要我深深地努力,只要我深深地破土,我就可以抵达心灵的故乡!

呵!你有些惊讶吗?你有些以为我不可思议吗?我怎么会呢?你还记得那个魔方吗?它虽然变幻无穷,但是它也可以一面同色啊?红的是红,绿的是绿,黄的是绿,你见过有什么比这更加纯粹、更加有威的巨大吗?

除了我们的视线不可所及的湛蓝的天空,除了我们的视线不可所及的海洋,除了我们的视线不可所及的沙漠,可是那天空可以由我们的双腿去穿梭,可是那海洋可以由我们的航行去开拓,可是那沙漠也是可以由我们的旅行来印上脚迹的,然而我们的心灵,它只是一小块什么也无法污染的土壤,它只需要我们把我们的根须扎在它的里面,它就会给我们一个新生,它就会给我们一个新生的希望!

它看起来,多么像魔方啊?它从来不使用语言,它从来不使用喜怒哀乐,它从来不使用思想与技巧,它从来也不去飞行和跳跃,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我们的心上,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从过去的遥远走来,要去向未来的遥远!

我相信你的爱。——《飞鸟集》里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心灵对我们直白的诉说。

哲字。

9

我打点着行装的时候,千祈的天空开始飘雪了,这是我来千祈的第一场雪。

我还记得我写过一些关于雪花的句子。我把这些句子以雪花的快乐为名,归拢在了一起。我把它抄写一部分给你吧!

你这天空的精灵/为何不能驻入我的心灵/我愿意把你融化/融化你在我的心灵//你这天空的精灵/为何不能飘洒在我的心灵/难道说是我心不诚/不足以融化你的冰冷//唉!如果命运注定要你离开我的心灵/却又为何把我的心灵如此冰冷?

冰冷是你的心灵?/这怎么可能?/纵然全世界都如此相信/可我却从不怀疑你美丽的晶莹/你落在我的窗棂/你飘在我的发顶/你使我的眼睛,在你的晶莹里不再有丝毫转动/你钻入我的胸怀/你融化在我的胸口/你使我的心灵,在你的融化里不再有丝毫摇动

轻轻地,悄悄地,你这般消逝了/原来是为这般地欺骗我的眼睛!

我点了笔记本信箱的发送,我想如果你在空闲儿的时候,你一定会读到它,你读到它的时候,也就是读到了我的心灵。

10

雪阻断了我的路程,我只好又停留几日。这一段日子,枫来得频繁,他总在劝说我可以继续留下来,我留下来的理由是我独自飞行,会有莫大的困难,而这些困难是极需要有人去帮助的。

我没有理会,因为孤独,是我的需要,是我的心灵的所在。我需要孤独,虽然我不需要困难,然而我孤独了就一定有困难吗?

我问枫:“困难是什么?什么是困难呢?”

我走到玻璃瓶前,我擎着它,走到枫的面前,我示给他看,玻璃瓶里那粒草籽已经绽出了生命的绿色。

“哦,它不过是一个低贱的野草!”枫极其不屑。

“是吗”我很惊讶,一个对我有着无限莫名感情的枫,却说这株生命的新绿是低贱!

我痛苦地垂下头,我知道,我的眼睛并没有看错什么。无论是哪一个世人,又有哪一个可以真正找到自己心灵的故乡呢?又有哪一个可以真正地感知到自己心灵故乡的所在呢?

低贱!低贱?这是确实的,一株无法找到新鲜土壤的野草,一株无法找到真正土壤的野草,一株不是在新鲜土壤里成长的野草,一株不是在真正土壤里成长的野草,它不低贱,有谁会真正低贱呢?

我何尝也不如此呢?我的双腿无法挺立地行走,我的眼睛也无法正确地凝眸,我的心灵呢?不过是在一片肮脏的积尘里挣扎的一颗心灵,所以我不过是在肮脏里,汲取着肮脏,然后吐出肮脏的花瓣,又然后给我每到一处的洁净的地方,又肮脏一片吗?

那么,我只有蜷缩一个角落里,像一只永远不会钻出泥土的蛹?那么,我只有飘飘荡荡在空气里,像一只永远不能停步的尘埃?

“千祈的路至少不拥挤!我相信你会思考一下的。”枫一点儿不理会我的情绪。

“道路虽然拥挤,却是寂寞的,因为它是不被爱的。那么,通向罗马的唯一独木桥,却非得喧嚣,因为它是被爱的?”我问。

“理论是情绪的结晶,在某一个时期,它就是如此!”枫依然不理会我的心情,而那一株成长在玻璃瓶里的积尘里的野草,他连瞟也不愿意再瞟过一眼去。

我没有什么语言,再要去宣说,我也从来不擅长语言的宣讲。我默然提起行装,原来感觉笨重的包裹,此时却轻如一羽。

枫并没有阻我,他看着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外面的雪还冰冻着,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融化的迹象。

我走到了街上,冷风吹在我的头上,十足地清醒。枫的声音突然传来:“哲,这儿还有你的东西?”

我只是转过头去,我看见他的手里有一样东西在挥舞,可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我只是自顾地前行着,我清醒:我是在我生命的方向里前行着!啊!我是在我生命的方向里前进着才对啊!

唉!行与进有什么区别呢?时间与空间才不会在乎我这么一个多情人,把它们精致地区分开来呢?它们只会看着我这样的人,在行与进之间不休止地徘徊呢?

枫追了过来,他说:“你的信?”

“是谁来的?”我怎么一时那么傻呢?他怎么会知道我的你呢?我可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关于你啊?

“哦,我想一定是一个名字叫凝的人,寄给你的!”枫的语气柔软了下来。

我的包裹刹那之间,似是千钧沉重地坠在雪上。

枫递了过来,看着那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字体,我禁不住眼睛里蓄满了晶莹。我把信握在手里,而任枫随信递过来的那些钱,飘落在雪上。

我疯狂地提起了包裹,我又走在了我生命的方向所注定的路上了。

“这些你可能会需要的!”枫把那些钱,飞快地捡起来,又递给我。

“不需要的,真得不需要的。我只是需要一个心灵的故乡,我好在那故乡里静静地休憩,我好在那故乡里静静地飞行的。”我轻轻地对了枫说。

我突然又想起了枫的所需。我紧接着又说:“我知道,你要想索回你送给我的勇气和魂魄吧!哦,真是抱歉,我已经把它们送给那玻璃瓶里,在积尘里绽出新生的野草了。如果你想拿回去,你只需要把它倒进肮脏的排水沟里,你只需要把它倾在街路上,任每一个人无论怎样的千脚万跺,你只需要把它倾在雪上,让它静静地眠在冰冷的雪上,那么勇气和魂魄就会自然回归于你。”

枫立在那儿,像一片秋天的黄叶,不住地叹息。

而我在这叹息声里,渐行渐远了。

我终于坐在了千祈出发的车子上,车子还在等待出发的时刻。我打开你的信,你在里面没有什么对我要说的话,你只是写了一句:我相信你的爱。

啊!这是《飞鸟集》的最末一句。我在以前,我的思想是多么地浅显啊,我只是浅浅地想到这是一种男情女意的欲爱,然而现在我理解了,我真正理解了这爱的真谛了。

爱,别无所求,也别无所欲;爱,从不流浪,也从不躲藏;爱,只是盛放,心的光芒!

我投射我自己的影子在我的路上,因为我有一盏还没有燃点起来的明灯。

我想起了《飞鸟集》里还有这么一句。我接着又想起了一句。

太阳穿一件朴素的光衣。白云却披了灿烂的裙裾。

我懂了,我深深地懂了,你的抄写给我的《飞鸟集》,你临别时你轻轻的哭泣,还有你在我孤独的时候,你任凭我孤单地孤独。

我是野草,可我却并不低贱,我断了翅膀,我却不羡飞翔。我有我自己的天空,我有我自己的土壤,我有着我心灵的故乡。故乡,牵着我,奔赴未来的春天!心灵,载着我,驶向未来的春天!

啊!多么美丽的春天啊。啊!多么奇妙的春天啊。啊,多么令我期盼的春天啊。

我深深地扎了根了,我深深地垂下了头了,我也深深地在努力着,努力着有一天,我破尘而出,我擎起绿色的双掌,拥抱大爱无言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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