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着，娘儿俩自己进去。潘记一家人，各忙各的，其实也就潘康一家，潘安再加皇太后，一共五员，两个万能的姐姐在她们各自的婆家。潘安和孙青包饺子，潘康准备晚宴的配菜，老太太里里外外做监工，潘康的儿子潘瀟瀟百无聊赖地玩着电视遥控器。
我们进来，只有潘康招呼了一声，说，菜都配好了，等会包完饺子下锅一炒就行了，我看了看，一律地肉炒什么。潘安说过，潘康做饭，就是胡弄。
潘瀟瀟原名潘小小，自个儿嫌这名子不够气派，改成了现在。他比小丫小两个月，两人是高中同校同届不同班的同学，在校期间没有什么交集，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相遇。阳光灿烂的小丫进门后挨个打招呼，大家一律头不抬眼不睁地哼一声算是应答，叫到瀟瀟时只用“哈罗”，瀟瀟抬抬眼皮，两个小眼睁不开的样子，算是应了。潘家的人都是大眼睛，只能说，潘瀟瀟随他妈，潘安说，潘家的孩子，一代不如一代，最帅的是老爷子，潘安给我看过照片，活脱脱就是上海三十年代那个最帅的男星，潘安比较忠实地遗传了他爹的相貌。可是，瀟瀟却完全不像潘家的人，跟他舅也就是他妈个模子扣出来的。
看大家伙对我们娘俩的冷落，我心里暗骂，你奶奶的，进了你们家的门了，得看你们家的脸，谁乐意来似的。
更让我不得劲的是，大家伙一律是过年前打扫卫生的那身装扮，惟独我，穿着湿漉漉的毛衣盛装出场。高跟的皮靴，走起路来噔噔响，不走又不能在一个地儿站着，反正是怎么着都不得劲。毛衣的水分在蒸发，潮乎乎的粘在身上，我浑身难受得像犯了毒瘾，无数只小虫子爬啊爬。
我得给自己找活干，对潘安说：“你起来吧，我来擀。”他巴不得有个人顶他，一个大老爷们，谁爱擀饺子皮儿。但我一上手，立即看出差距，擀得厚薄不均，还经常弄成多边形。我承认我在饺子这道菜上没多下功夫，一种全体老大妈都会做的营生，勾不起我研究的兴趣。很快被孙青驱逐，潘安复位。只好，我再去给潘康打下手。人家菜都配好了也轮不到我什么事儿。又不敢大模大样地坐下等着吃现成，就这样站不是坐不是，里不是外不是，终于等到潘安包完饺子潘康开始炒菜，才找到我打下手的活儿，收拾桌子，端菜。
小丫同样坐立不是，老太太的眼，被她孙子牵着走，从来不会分给小丫一眼。总算还有我们的坐位，一个破圆板凳，一个高腿马扎。惟有的两把椅子一个归老太太，一个归她大儿子。
潘康张罗着喝酒，先敬老祖宗，再敬他媳妇儿，一年辛苦了，敬完媳妇再敬他儿，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敬完了三口人一起喝。这个家本来就是他们的，据说瀟瀟一直在这边住到初中毕业，他爹娘自然也跟着住。
潘安也是他们家的，惟独我们娘俩，没滋淡味的吃了几口没滋淡味的菜，赶紧离席，到另个屋也就是老太太的卧室兼会客厅去看电视和发短信，好在有电视可看，有短信可发。小丫倚在我身上，一个劲地小声说“走吧？”我就抱抱她，说：“等着，不拿到压岁钱咱不走，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们娘俩就这么抱着，像大海上的一只小舟，渺小、孤单。
一边一边地暗示潘安，潘安都装看不见。往年，都是哥哥一家吃完饺子就走，潘安在家陪着老母守岁，今年怎样还得听潘康安排，但潘安不愿意在家守岁了这事儿我倒很确定，所以，只能等着他一起走。老潘家的规矩，红辣椒当年怎么受的！
十一点，小丫忍不住了，自作主张请示潘康——她看出来这家谁是老大了：“大爷，我们先撤了吧？我睁不动眼了。”
潘康说：“那就快下饺子，吃饺子再走。”
只好再等着吃饺子，中国人，你把自己多少意志强加于别人之上。所以我从来不会要求别人什么，就是因为讨厌别人强加于我。
吃了饺子，老太太从枕头低下掏出红包，给小丫一个，小丫叫声：“奶奶过年好！”回头对潘安说：“见着回头钱了。”潘安笑。这钱是潘安从银行提出来的崭新的大票子，我们见过。
终于解放了，我们像某种鸟儿飞出了笼子，生怕屋里的人会反悔一般，赶紧逃跑，潘安在后头喊慢点儿小心滚了。我说滚了就滚了，早就想滚了。
车上，潘安问：“你们就这么难受？吃的喝的都摆脸前了，坐会怎么了？”
我说：“不怎么了，就是不得劲。”
小丫说：“坐会哪如躺着好！”
我把车交潘安开，自己抱着小丫坐后排，委屈你了小丫，对不起。
回到家十二点了，晚会也快结束了，小丫忙着上网看吐槽，破刘谦的魔术，拆穿西洋镜是她最大的快乐。潘安接着看大片，我关了手机睡觉，管你天王老子来电话，我先睡恣了再说。
睡醒了是大年初一。听见外头有走动拜年的就悄没声的装没在家。每天大年初一我就超级地想找个地方藏着，不去见个人就说那些瓜子一样多而无味的“过年好”。
好什么好。如果不能随心所欲地过日子，过什么都不好。
好在一年只有一天，可是我们走的时候，嫂子孙青还从厨房伸出头来说：“明天再来吃。”
我心想，不来了，我哪有那么厚的脸皮，光来吃嫩包的饺子。
大年初二，我去娘家拜年，让都没让潘安一句，知道他也不会去。己所不欲，勿使于人，是我一贯的做人做事原则。只是，我娘如果看见这个女婿，不知道会欢喜成什么样。又会愁上什么样。欢喜就不用说了，愁的是，人家这么年轻这么俊美，能和她闺女过到头？
她总是为很久很久的未来担忧。
娘家回来，依旧沿途捎回潘安，潘安二姐在，约我找个时间坐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