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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彼之存在

你可曾听过珍贵之物消逝而去的声音?那个声音不是“啪”的轻轻一声,而是“咚”的沉沉一声!这本是出自于某部电影中的两句台词。

季衡却不知在这阳光明媚的周一早晨,自己怎么会忽然想到这两句。低头看了看表,九点三十五分,暗自估摸着第二节课刚下课,老师应该不会这么快出现在教室里,便如吃了定心丸般,从停车棚里走出来,大步往高三楼走去。

可当男生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原本人声鼎沸的教室里却忽然一片寂静。

几十双齐刷刷看向正站在教室门口的少年的眼睛里,都好似写着“他是谁”一般,沉默了好一会,众人才如魔咒解禁般,从教室各处发出数声如出一辙的感叹:“原来是季衡啊。”

尽管本学期第二次迟到,错在自己。可才到学校就遭受这般礼遇,这让男生着实有些心冷。

但更令人心灰意冷的事情还在后头。

当季衡如往常般走到自己座位前,刚打算落座,却在见到桌上之物时,脊背一僵。

这是什么情况?一脸莫名地向周围同学投去疑惑的目光,男生转而抱怨起来:“喂喂,不过两天没见,不用这么对我吧?”

可所有被季衡用目光问候过的同学也都同男生一样,都是一脸疑惑地看着此刻正摆放在男生桌上的,插有一朵白菊花的玻璃花瓶。

“可能是谁恶作剧吧?”

“喂喂,你小子该不会是招惹谁了吧?”坐在斜后方的王渊见状,一手勾住季衡脖颈,幸灾乐祸地打趣起来。

“去你的!啊啊啊,早上一来就看见这么煞风景的东西。元气大伤啊!!”把书包从肩上卸下,转身放到座椅上的时候,男生颇有些无赖地向后座的颜生撒起娇来。

从历史书中抬起头来,颜生面不改色地白了眼前这位伪娘一眼:“要发射爱心光波,找那个叫时迁的女生去。”

“那是……不过不是现在。”男生的回答竟是出乎意料的快。

“嗯?”

“没事。没事。”笑着站起身来,季衡取过水壶,便到走廊上倒水去。

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等回来时,却见笔袋下面正压着一张纸。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纸,纸上的内容也再平常不过,却让少年眼里顿时蒙上一层不易察觉的云翳。

上午第四节课下课,当所有人都如饿鬼附身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食堂冲去时,高三楼四楼的走廊里,却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分别离开教室,往顶楼走去。

“现在的你,即使不去食堂补充能量,应该也没关系吧?”

听见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颜生并没转身去看来者,只望着远处的青空,宛若呓语般,听不出话中情绪。可这句问话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却仿佛石沉大海一般,久久得不到回复。不去理会颜生的问话,又兀自往前走出好几步,直至快要走到顶楼边缘,少年才转身对颜生嘿然一笑:“被你看出来啦!”

明媚的阳光下,季衡的眼角眉梢里满是快要溢出的笑意,可落进颜生眼里,却只剩下一层如大雾般无法消散的哀伤。

生活中,我们总是开着一些善意的玩笑,对自己的朋友说着“你去死吧”、“我再也不要看见你”这类自认为无足轻重的话语。只因在心里相信,即使说过“再见”,明天也一定会再见。只因在心底笃定,即使想要“再也不见”,生命力如小强般如此顽强的你,明天也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继续骚扰我,继续说些无伤大雅的低级趣味。多希望你可以否定我的问话,多希望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问我“为什么”。

可看着眼前正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的你,分明可以触摸到,感觉到,却让我如何相信,如何说服自己,你已经……死了呢?

看定眼前这个少年,颜生只觉空气中自己幽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那个始终不愿触及的薄纱,终究还是被自己生生剥去。远处的民宅里,不时有鸽群从笼中飞出,响彻在天际的逡巡声、振翅声让这个略显寂寥的暮秋时节刹那间沸反盈天。可望着眼前这个少年,颜生却直如一具傀儡,失了所有知觉。

“笨蛋,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湛蓝的青空下,颜生看着头顶的阳光将少年的脸庞寸寸打亮,看着他仍对自己一如既往地笑着,眼眉间却产生了无法消弭的弧度。

——喂,不要再对我没心没肺地笑了啊,不要再试图安慰我了啊。

多想就这样大声对你吼去,多想重重地凑你一拳,可是此刻,我却连半分气力都没有。

之前没入掌心的指甲早已将掌心掐出血来,颜生却直如未觉般,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又或者,在那个雨夜时分,他的心底便早已荆棘丛生。面对这一丛丛带刺植物,他没有一点办法,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疯长,任由它们攀缘而上,将倒刺牢牢扎根在无数蜿蜒曲折的血脉里。好像只有自心房不断传来的痛感,才能让他稍稍消解失去好友的痛楚,才能让他确知自己仍旧活着……

久久地,沉默宛若浮尘般随空气蔓延至整个天台。

不知过去多久,空气中才又传来少年淡淡然的说话声:“其实……我是知道的啊,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不止两天……”顿了顿,迎向颜生写满诧异的目光,许是实在不习惯这略显沉闷的气氛,季衡挠了挠头,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别这么看着我呀,有这么聪明的兄弟,你该高兴才是啊。本想这么说来着。可就在捕捉到颜生眼底那抹哀伤的瞬间,季衡却忽觉如鲠在喉,竟再无法像没事人般嬉笑如常,就连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中途也转换成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天,颜生你该是早有预感的吧……”垂下眼帘,想到周五那天对颜生态度如此恶劣的自己,季衡只觉胸口、心中宛若海水倒灌般,苦涩异常。

“你……”

“我……”

当沉默再度来袭,颜生与季衡几乎同时开口。

相视而笑间,到底还是被季衡抢了先:“你是怎么知道的?距离‘那天’,已经足足过去九天的事情?”

“记忆,”尽管两人之间只相隔几步,季衡却觉得颜生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处般,飘渺不定,“当所有人有关那一周的记忆都被封印时,我却都记得……”

包括那日听到噩耗时,教室里的小声抽泣声,唐僧微红的眼眶,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早该料到的。什么事都瞒不了你……”望地片刻,季衡单手抚额,嘴角无法抑制地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其实……到底怎么醒过来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全身痛得快要散架时,忽然有个声音对我说,‘我可以帮你’。当我答应他所有的要求后,再睁开眼,就已经是早上九点。整个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声。等我赶到学校时,就看见我桌上正摆着那个花瓶……”

“等等。你说……‘他’?”颜生微微蹙眉。

“嗯……‘他’……”

头顶上空是一片苍茫无垠的湛蓝海域。每每日光倾城,便有光穿透其间,将整个空间笼罩在变幻莫测中。

只是……近在咫尺的光亮,能否真正普照这片坐落于未名湖下的诡秘空间?

风雨亭里,驻足凝眸于虚空,流岚忽听身后传来清脆如银铃般的声响:“你果然在这儿!”微微侧身,便见铃琴正睁大了双眼望着自己。

可简短地应了一声后,流岚便再未多说什么。

等了许久都不见流岚搭理自己,顺着流岚目光看去,铃琴忍不住问他:“那里……有你惦记的人吗?”

“算是吧……”仍旧眺望远方,铃琴听流岚这样回答自己。

对话进行到此,见流岚无心继续下去,铃琴便也不再说话,只静静望向身旁正着蓝色滚边白袍的男子。

印象里,流岚就如他的声音般,喜怒不形于色。

他琥珀色的眼瞳里,总如覆盖一层白雾般折射出柔和的光晕。他的唇角永远带着一抹淡淡的弧度,疏离却不失温度。

他就是这样一个如风般,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的存在。

和他相处时,你不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时间在那一刻都仿佛荡然无存。你只会感觉隐隐有风在周身缭绕。

思维游离间,铃琴忽觉流岚轻轻抚上她的头发,一抬头,便见他正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丫头……”她听他这样唤自己。

他总喜欢这样唤自己。就对她一人。

尽管作为傀儡,铃琴不该有任何喜怒哀乐,可她想,每当流岚这样唤自己,那丝如电流般在心室里流窜的感觉,大约就是“欢喜”。

停顿片刻,她又听他对自己说:“以后,等级尊卑,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你都该明白。”

面露疑惑地望向流岚,铃琴不禁皱了皱眉:“流岚,你好奇怪啊。今天。”

“或许吧。”将目光移向头顶那片海域,铃琴见流岚唇角勾起一抹如清风拂面般的微笑。

猛然想起今次找他的目的,铃琴忙接口问他:“魍魉赐给你的金丝黑玫瑰怎么开始凋谢了?我今天去找你时,在你房间看见的。”就像是生怕流岚会把她推开般,铃琴下意识地拽紧他的衣袖。

“没关系的。”流岚俯下身,替铃琴抚平眼眉间的忧愁。

“可是……”

——金丝黑玫瑰一旦枯萎就不会再重新盛开啊!

铃琴本想这样反驳他的,可话到一半,却还是生生改换成浅浅一声“嗯”。她忽然觉得,尽管彼此再熟稔不过,自己却从未看透过流岚。他就如自己脑海中,那空白一片的记忆般,之于自己,永远是未解之谜。

可冥冥中,铃琴总有种感觉,虽然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却心知,他很重要。他在自己心里的重要性,甚至远超越魍魉。如果说魍魉对于自己,是宛若神明般的存在,那么流岚则更像是空气一般,之于自己,是不可或缺的必须……

就在低头沉思之际,铃琴忽听流岚宛若洞悉自己心之所想般,在她耳边低语:“我不会有事的。”

他的声音仍旧淡淡的,却如风般,吹散铃琴眼眉间所有忧愁。

——我不会有事的。

只短短一句话,便安了她的心。只是……该说的都已说完,心知每次任务回来,流岚都习惯在风雨亭独处一会,轻轻抱了抱流岚,铃琴便转身离开风雨亭。

一路目送那抹红色的身影越行越远,想起房间玻璃罩中那朵正快速凋零的金丝黑玫瑰,流岚再度望向头顶那片苍茫水域时,嘴角隐隐勾起的那抹弧度,却说不清是悔恨,还是怅然……

那个已经远去的少女,她只知玫瑰凋零后便不再盛开,却不知,玫瑰为何会凋零。

——玫瑰会凋谢,只因自己做了多余之事。

就在那个雨夜。

也就是在那个雨夜,她便那样贸然闯进他的世界,无关乎风月,无关乎情浓。

就在延岚手中卷起暴风骤雨,欲将两名“影”的成员置于死地时,堪堪出现在他面前,求他放过来者。

原本,只那一招,延岚便可轻易置对方于死地。

可正是她的出现,给了敌人可趁之机。待延岚回过神来,敌人早已遁形无踪。

但眼见敌人逃离,延岚眼中却看不到一丝愠怒。他只如先前那般,微微侧身,将双手拢在广袖里,静静伫立在樱花树下,不再挪动半步。

然后,他仿佛知道少女并无恶意般,就这么由她步步走近,最终来到自己身边。

以他的能力,他本可以让她在瞬间便灰飞烟灭。可他却只痴痴地凝望着满树的樱花,直到她看见他裸露在外的双脚,小心翼翼地问他:“不穿鞋,不会冷吗?一直站在这里,会不会着凉?”

便是那弹指之间,延岚的眼中划过一丝惊异。他是第一次看见那么澄澈的眼睛。那么多年了,除了延汐之外,第一次有人询问他好不好。不为阿谀,不为试探,只是想问他,他好不好而已。

也正是那一刻,延岚的目光终于落在眼前这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少女身上。他直视她的眼,缓缓启口:“告诉我,你的名字。”

“夕荧。是二长老延珂派我来伺候您的。”淅沥的雨丝中,夕荧的声音细如蚊呐。

“夕……荧……”

听闻延岚默念自己名字,就在凉风乍起时,夕荧忽觉自己猛地被身前这个看似落寞的人搂入怀里。而就在被延岚揽进怀里的那一刻,他脑海中有关“那日”的记忆赫然浮现在夕荧眼前,竟让她觉得……那么孤寂。

所以,只迟疑片刻,她便抬起手,反抱住延岚:“现在……您会不会觉得暖和一点?”

尽管心知自己这样做,有违最初本意。可那时长发略显凌乱的延岚,却让夕荧觉出一丝疲惫感,就像是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

可即使是透露出倦怠气息的延岚,在夕荧眼里,依旧美得宛若神祗。

——彼时的延岚身着一件牙白色云锦丝莲花纹底宽袍,其外是一件淡紫色纱衣。那头随意披散在肩的银白发丝就像是融入月华的光泽,在漫天飞花中熠熠生辉。那双如异域蓝宝石般的眼瞳里,似有几尾游鱼在缓缓游弋。他只站在那里,就给人以妖娆却不可欺的威慑力。

这……便是魇罗族第四代大家长,延岚!

如果……如果可以,她多想忘却所有,只以“夕荧”的身份,就这样一直抱着延岚……

可延岚却在那刻将她生生推开,眼里再度裹覆起层层冰霜:“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尽管接替舞水之前,夕荧便该对延岚的脾性有所耳闻。可听闻这番话语,夕荧却不知除去意料之中外,她的心里为何还有一丝……失落。

话音落下后,她久久望着这个淡雅如樱的男子,叹息间,还是依他的话,将延珂交予自己的膳食放于桌上后,便离开了。依如她当初走近时那般,无声无息。

轻得好像根本无法在延岚心上划出丝毫波纹。

下午第一节课刚开始,颜生便见季衡兀自忙活起来。一会与左边同学耳语一番,一会又和右边同学说说笑笑。估计不多时,他的邦交范围就会扩展到前后左右。

正这样暗自揣测着,忽听台上传来唐僧语带愠怒的提问声:“季衡,你说说我刚才讲到哪儿啦?”

话音刚落,季衡才站起来,唐僧就仿佛料定他答不出般,只停顿半秒,便快速切入正题:“我上的课有那么可笑吗?!需要你表情这么丰富?!”像是还不解气般,唐僧又说:“整个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就见你一人左转右转,很忙啊……转过去,看看还有多少天!”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尽管心里有气,斜睨了唐僧一眼,乖乖转过头去,瓮声瓮气回他一句“还有275天”后,季衡还不忘呈低头认罪状地加一句:“老师我错了……”

本想再说些什么的唐僧见季衡已经知错,于情于理都没法再责备些什么,只好让季衡坐下。可口头上虽然是让男生坐下了,唐僧的目光在重新开始上课后,却又在男生身上停留许久,才转向别处。

然而,什么是“好了伤疤忘了痛”,颜生以为,这句俗语已在季衡身上得到充分诠释。

才刚坐下,颜生便听季衡的声音从前座传来:“喂喂,你发现没?唐僧特喜欢说‘对吧’和‘对不对’欸,不信你听!”

即使因为背对自己而无法看见少年表情,颜生也能从他的话语里听出满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之情。

之前,从没刻意关注过,听季衡这么一说,才感觉似乎确有其事。细数一下,不过短短五分钟时间,“对吧”和“对不对”便交替出现了45次。倘若注意到这个问题,再配合当时的授课背景,要想不笑果然有些难度。

或许正是听见后座传来颜生有些阻塞的呼吸声,季衡又兴奋地往后靠了靠:“我说吧?是吧?”

话音刚落,便听唐僧说了句“对吧”,一时没忍住,愣是让颜生自喉间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顿时引来侧目无数。

可眼下,相较于较真老师口头禅的出现频率,我更在意的,却是你是否会一直在这里。就像此时此刻,坐在课堂里的你,会因为发现某个无足轻重的问题而兴奋异常,也会因为扰乱课堂纪律而被老师批评……

这才是你。才是你季衡应该拥有的人生。

可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又会消失不见的你,你又是否知道,那日我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听唐僧将那则噩耗传达给全班,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眼前忽然空出的座位?

如果这些你都不知道,那你一定更不知道,今天上午,当我看见重新站在我面前,对我又说又笑的你,我有多高兴……

然而,问不出口。

无论如何,都无法问出“你是否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存在”这个问题……

收敛了笑容,颜生眼里随即蒙上一层无法洞悉的黯淡。

时近傍晚。太阳快要落到山头时,除却个别几处地方,整所学校都陷入一片沉寂。

空荡的体育馆里,一张张叠放在角落的坐垫上,整齐安放在器具室的器具上,都被夕阳打上无数光斑。而那一道道落日余晖,也穿透玻璃,照进正靠墙而坐的两人身上。他们两人的鬓角,都因为刚才剧烈运动而淌下汗来。

“那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接着午休时的话题,季衡一边转着手中的篮球一边说,“他只对我说,只要我答应他,不触碰喜欢的人,他就能封印所有人的记忆,让我以现在的模样一直存在下去……”

“‘喜欢的人’……是指时迁?”

“嗯。只有她。”季衡看向颜生,重重地点了点头。

半晌,见颜生难得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宛如洞悉少年心之所想般,季衡微微一笑:“注意到时迁的存在,还是高二第一学期刚开学的事情……”

说着说着,不知又想到什么,季衡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那时候,时迁她是我们班语文课代表。可她的识人能力真不是一般的差,都一学年过去了,发作业时,还是会记不住人名。好几次都是在好友的帮助下,才勉强把被老师打乱顺序的作业发完……于是,每次看见她面露窘迫的神情,我都会想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有趣的人。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开始注意起她来。而且,那时又恰好坐在她的斜后面。有段时间,见她上课时一直低头看一本书,禁不住好奇,就趁下课时,问她是什么书。”说到这里,季衡忽然停顿下来,表情认真地看向颜生:“你知道是什么书么?”

只给颜生几秒的思考时间,季衡便接着说了下去:“是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人间失格》?”

“嗯。太宰治的书,总带有种颓废、晦涩的气息,让人无法一次性读完。可读着他的书,尤其是《人间失格》这篇文,我却觉得,那个小丑,仿佛就是自己。”看向颜生,季衡有些局促地擦了擦人中,“很可笑吧?可那个时候,我真有这种感觉,觉得在同学面前耍宝的自己就像小丑一样,就连现在也不例外……”说到这,少年又笑了。只是这一次,他的嘴角却泛起层层苦涩,“你一定觉得很讽刺吧?看似在人前总能与所有人打成一片,几乎八面玲珑的我,竟然会惧怕人类……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讽刺……

“所以,可想而知,当我看见她也在读这本书时,心里立刻升腾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好像终于在她的身上找到某种同质性。对了,‘同质性’,你知道吧?通俗来说,就是某类事物间存在的相同属性。”

是该说季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该说他“意识流”?面对这个节骨眼上,仍不忘搬出他那套社会学理论,对自己说教一番的少年,颜生着实有些心累。

好在“掉书袋”少年在注意到好友的脸色变化后,很快就把话题重新切了回来:“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时迁的想法,我全部都懂。”

那些因惧怕人类而无法熟记名字的惶恐与不安,与人类相处时的恐惧与害怕,在那个瞬间,我全都了然于心……

夜幕逐渐降临的大背景下,体育馆里的温度似又下降几分,即使穿着藏青色冬季校服,也仍能觉出几分寒冷。

“其实……保有(你离开时)那段记忆的,除了我,还有宋轻歌。”在听少年说着有关时迁的事情时,颜生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轻歌的身影。待他反应过来,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嗯,我知道。”朝颜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季衡又淡淡补充道,“一开学我就知道你有秘密。”

说出来也许你不会相信,就在你自我介绍时,我就知道,你有秘密。只是我从未想过,竟会有一天,能以这样的方式开诚布公地与你交谈。可才开启的话题到这里,却已然结束。

低头看了看表,六点半,季衡向颜生投去一抹“兄弟你懂的”的目光后,背起书包,拿起篮球,便往体育馆外走去。

补课结束后,当作为值日生的时迁最后检查完门窗是否关好,走出教学楼时,忽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哟!”

难掩惊讶地看向这个时间仍在学校的少年,时迁一时忘了言语。印象里,虽然月考后高三年级九个班都开始补课,但其他班并不像自己班这样每天都会留到很晚。也正因为如此,岛贝才总埋怨霍大侠太不通情达理,害她不能和轻歌一起回家。

今天这么晚还在学校……难道唐僧也拖堂了?可是,没听岛贝提起呀……

正暗自揣度着,时迁忽听季衡问自己:“才下课?”

“嗯。”

“那……一起去附近便利店买点什么吧!”

夜色中,时迁看向被路灯打亮脸庞的男生的脸,心中忽然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彼此已经好久不见一般。迟疑片刻,女生才缓缓点了点头。

可虽说是“一起”,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这一路上,时迁却总感觉,季衡像是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般,始终落后自己几步。这不禁让女生起了疑惑。

又同行几分钟后,大约是察觉到女生心中疑惑,季衡快步上前,与女生并排后,面露为难地挠了挠头:“那个……抱歉,我们之间必须保持一段距离,”象征性地在自己与时迁之间比划一番后,男生接着道,“可能这么说有点奇怪。但出于某些原因,”刻意加重语调,突出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没办法触碰你,就连衣服相碰都不行。所以……还请你谅解……”

这是时迁第一次看见男生如此认真的表情。远处的路灯在季衡脸上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望进他熠熠生辉的眼瞳里,尽管仍旧心存疑惑,时迁却知,季衡说的,都是实话。因而之后前往便利店的一路上,时迁始终与季衡保持着大约半米的距离。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去?”便利店里,等待结账时,时迁随口问了句。

“嗯。放学后就一直和颜生在体育馆里打球来着。”用目光象征性地“指指”装在塑料袋里的篮球,替时迁把关东煮的钱一并付了后,季衡把盛有咖喱鱼蛋的纸杯递给女生,“当心烫。”

“你好像和颜生感情特别好。”接过男生递来的纸杯,望着杯中热气腾腾的汤汁,时迁这样评价道。

若换做以往,听见时迁在自己面前提起别的男生,季衡一定会露出一脸“好受伤”的表情,语带哀怨地抱怨一番。可这一次,无意识地转动手中纸杯,男生却只淡淡说了句:“你说那家伙啊……”

“因为……没办法不管他嘛。”我实在没办法不管那个看上去永远都笑得那么勉强,好像从来不知“快乐”为何物的弟弟啊……抬头看向女生,许久之后,季衡又接着说了这么一句。

关于“哥哥”与“弟弟”的由来,那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在某个模糊的时间凹陷里,季衡依稀记得曾和颜生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二月四日。怎么?”

“那你几几年生的?”无视颜生的问题,自己接着问道。

“二零一二年……”大约是嗅出某种隐匿在问题背后的阴谋味道,颜生给了自己这么一个“经典”回答。

“不带这样的……”眼见阴谋快至流产边缘,自己干脆破罐子破摔起来,“不管,不管,快,快叫声‘哥’听听!”

“……”

季衡至今记得,当时看着尽耍无赖的自己,对面的颜生是怎样一脸“我不认识你”的表情。

可说到底,无论颜生再怎样不情愿,在他的“季式独门死缠烂打功”的软磨硬泡下,颜生还是不得不俯首就范。

于是,在人前,季衡与颜生是完美的官配对象;私底下,两人却成了兄弟关系。季衡是哥哥,颜生是弟弟。所以,哥哥是不可能不管弟弟的……

想到之前打完篮球后,与颜生两人在体育馆里的那番长谈,季衡忽然觉着有些滑稽。今天的自己,就像是大限将至的老人,一个劲儿地回忆着自己的过去。

大限将至……是这样吗?

坐在便利店的座椅上,尽管耳边不时传来移动门自动开关的门铃声,出神地望着此刻仍在自己大脑支配下一握一松的双手,季衡却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时间沙漏正静静安置在身体某处。而沙漏中那些被施下魔法而一度停止的沙砾,不知何时又会再度流逝……

就在觉察心中不安的那一瞬,季衡不禁想起保尔·魏尔伦曾在《智慧集》中说过的话来。他说,所被选中的,唯有恍惚、不安,而这两者中,都有我存在。

接下来的一周里,就像是心照不宣一般。

每日补完课后,季衡都会在体育馆里和颜生聊天,顺便等时迁下课。虽然究竟哪样才是“顺便”,彼此之间早已心知肚明。

这日,如往常般,在教学楼门口“偶遇”时迁后,在送女生去车站的途中,两人顺路去便利店买了两只香芋包。

“你知道吗?猪无法仰望天空。”去往车站的路上,用手捂着香芋包的女生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不知道呢。我只听过,狗眼看人低。好像因为人在狗的视野里会缩小一些。”隐约记得曾在某档科学节目里有听这么解释过。

“嗯。因为狗的眼结构和人不一样,产生的畸变会比较大……”解释完“狗眼看人低”的原因后,女生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道,“猪无法仰望天空,是因为猪的前额非常高,挡住了它的视线,所以猪只能前视,再加上猪的颈椎是直的,肉又厚,所以猪根本无法抬头,也就没办法仰望天空了……可能它们真正能看见天空的那一刻,就是它们被屠宰的时候罢……”默默地咬了一口香芋包,慢慢咀嚼着口中柔软的面粉,女生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许多动物都那么卑微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正如狗是色盲,鳄鱼无法伸舌头一样。因为狗所看见的事物特别小,所以会有‘狗眼看人低’的说法,那么人类呢?真正能够较客观地看见事物本身大小的人类,又是否真能客观地看待所有事物?”话到最后,女生宛若梦呓般,不知是说与季衡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但无论怎样回答,答案都该是否定的吧?正如我无法确知,假以时日,当你终于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后,是否还能如现在这样,愿意与我并肩而行,又是否仍旧愿意每日由我送你去车站……

“你下辈子想做什么?”穿过居民区时,忽然想起曾经被点名时,要求回答的一个问题。

“唔……”像是陷入沉思一般,女生很久才说,“还是人类吧。”迎向男生的目光,女生少见地微微一笑,心满意足地在香芋包上咬了很大一口。

——还是……人类吗?

就在听到女生答案的瞬间,一抹转瞬即逝的惊讶在男生眼底表露无疑。是夜色与道路两边昏黄路灯的遮掩,才让这抹惊异显得不那么明显。

“这样啊……”空气中传来少年略显低沉的声音。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原以为,你和我是同一个星球的人。即使彼此之间言语再少,也总能了解对方心中所想;原以为,深深恐惧着人类的你会和我一样,真心希冀永不再世为人。可原来,我错得那么离谱。在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完全一样的人……

昏黄的路灯下,侧脸看向眼瞳灿若星辰的女生,多想轻轻揉乱你的头发,多想把此刻正露出可爱表情的你轻轻揽进怀里,多想在你的耳畔告诉你,你有多棒,多勇敢。

——可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偏偏是我无法触碰你?

沉默间,两人已然行至公交车站。

可能是之前公交车拖班的关系,远处的公交车还没驶进站台,站台上就已经有许多乘客迎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走去。

“那么……我走了啊。”待公交车驶近,见是自己在等的车,时迁正打算和季衡说再见时,见少年脸上露出少有的迷惘的表情,不禁又退了回来,“你……没事吧?”

“嗯?没事。车来了,你快上去吧!”

“那……我真走了啊!”尾音微微上扬,向男生挥了挥手后,时迁瘦弱的身影便随几名乘客一起,消失在车门口。

看着女生努力挤公车的身影,季衡心里忽觉一阵翻江倒海。自己大概是最差劲的男生了吧。刚才等公交时,看着站在自己身旁,因寒冷而瑟缩不已的女生,无法用她入怀;而现在,自己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那么辛苦地挤公交……

正因为那该死的禁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见的自己,甚至连再简单不过的“喜欢你”都无法说出口。喜欢你。只短短三个字却如誓约般重如千钧。既然确知自己无法守住誓言,那还不如不说的好……

可对于流岚而言,有些事却注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在一间以蓝白为主色基调的卧房里,余光瞥见一抹鲜红时,流岚正目光虚焦在那朵被置于白色高脚圆桌上的透明玻璃罩里,只剩下两片花瓣的金丝黑玫瑰上。本该熠熠生辉的花朵,此刻却随着花瓣的凋零而黯淡异常。

须臾,听脚步声在身后停下,流岚转身之际,便听铃琴语带愠怒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和魍魉对着干?为什么要做违逆魍魉的事情?你连命都不要了,是不是?!”

在铃琴一阵连珠炮似的质问声中,流岚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微微侧身的姿态,直到听铃琴把话说完,才转过身来,直视铃琴:“你在担心我,对不对?”相较铃琴略显激动的质问声,流岚的声音仍旧不急不缓,宛若清风般在空气中漾开。

“你……”许是一时语塞的关系,铃琴脸上很快就浮起两朵红云。

然而,看向面露窘色的少女,流岚忽然将话题切向别处:“还记得之前我说的话么?”话音落下,像是在帮助铃琴回忆那日对话般,流岚如那天在风雨亭中那样,将手轻放在铃琴头上:“一些事,你不该问。”

“可是……”

用葱白玉指轻抵上少女樱红唇瓣,无声地打断铃琴的话语,流岚的唇角仍旧带着笑意:“比如……这件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可是……再这样下去,你真会……”铃琴像是无助的小兽般,揪紧流岚的衣襟,望向流岚的目光里竟有一丝哀求。

只是……说不出口。生怕一旦说出那个字,便会一语成谶。

“傻瓜。是人总要死。”

当流岚替铃琴把“死”字说出,他分明感到她的身体微微一怔:“但你是魍魉亲封的十

信徒之一啊!是拥有不死身的流岚啊!!”

——十信徒。“影”中最强的十名成员。因体内藏有近似于灵魂晶石的“沧浪之眸”,而拥有不死之身。在赐封的同时,亦被封印所有知觉。

“可我本就是人类啊……”心疼地看向面色苍白的少女,轻轻拨开铃琴因太过用力而

指节处泛白的手,温柔地扣住她的肩膀,像是在等少女平复情绪般,停顿许久,流岚才淡淡道,“就在‘那日’之前。”

目光越过铃琴肩头移向远处,那日光景仿若昨日般兜头而来。

是的。那日,二零零四年一月一日。元旦。就在那一日,那些曾真实握有过的未来都被自己以决绝的姿态,亲手截断在新年伊始。他本想以自己的死亡,来结束这段令自己痛苦不已的高中生涯,来完成对月臣学院,这所填鸭式学校的报复。

可就在坠楼的那一瞬,恐惧、悔恨却排山倒海般填满肺叶每个角落。

那时的流岚多希望能有一双手接住自己,多希望自己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可是,没有。除了贴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急速下坠的失重感,什么都没有。然后,当身体落到地面,颅内传来清晰的骨裂声,世界霎时静寂。

那一瞬,流岚感觉灵魂就像是游离肉体之外,悬浮于半空,冷眼望着俯卧在水泥地上的少年身体无法抑制地抽搐着。可痛苦并没持续多久,那个睁大双眼的少年便不再动弹。他的身下,一朵妖冶的花朵正缓缓绽放。

后来,大约过去四十多分钟的样子。经途经D教的学生报案,警车、救护车陆续抵达现场。将少年放上担架时,流岚隐约看见,少年似要说些什么般,唇角一张一翕着。可他最终也没能把那句话说出来。如今想来,那句未及言说的话语,大约是——

“医生,救救我……救救我”吧?

闭上眼,那日风过耳的声音,颅骨碎裂的声音,经由时间的洗礼,在这一刻,仿若重新复苏般,在流岚耳畔不断反刍着。

安生……流岚忽而想起这个名来。这个本属于那个跳楼男生的名字,亦是自己曾经的名字。

只是。究竟多久没用这名了?二零零四年一月一日。当所有的一切都猝不及防地在这天被一道无形的河界分割成两个时空。河界以西,他是安生;河界以东,他便只能是流岚。

他至今记得赐封时的所有画面。

他眼睁睁看着魍魉将“沧浪之眸”植入自己体内,而后向他递来金丝黑玫瑰。可就在接过金丝黑玫瑰的刹那,他却觉有什么仿佛被生生从身体中剥离出去。

直至魍魉开口,他才知,被夺去的是曾经身为人类的自己最为珍视的情感与知觉。那一瞬,他忽然迷惘了。难道说,从一种死亡中解放出来,转而投入到永恒的生命中去,便是我所要想要的?没有了灵魂的我,之所以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而随着不断深入“影”的内部,这个问题愈加频繁地困扰着流岚,让他无数次感觉自己正踟蹰在一片无法用常理去辨别的灰色地带。在这片地带中,没有黑与白,是与非,有的,只有魍魉一人。所有背叛“影”,背叛魍魉的人,等待他的都只有死亡。

是那个雨夜所邂逅的少年,将他一度丧失的知觉全部唤起。那一瞬,他既是安生,又是流岚。而当他眼里印刻进少年躺倒在自己身前,身子蜷缩在一起的画面时,过往的记忆竟堪堪与脑海中某个残缺的画面重合在一起。

少年怨恨地望着浓墨般的夜空。自己怨恨地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少年的嘴角一张一翕,似有什么话要诉诸于口。自己的嘴角一张一翕,似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少年的眼瞳里溢满不甘与痛苦。自己的眼瞳里充斥着不甘与寂凉。便是在那一刻,他决定帮他。

他决定尽自己所能,给予他自己所没有的未来。

他想亲眼看看,在那样严苛的条件下,他能描画出怎样的未来。可如今,恐怕已经不能了……

将往事从简道来,流岚的声音里倦意尽透。可目光重新移向眼前正担忧自己尤胜己身的少女,流岚的唇角却依旧带着笑意。

“我没事的,真的。丫头,你就回去吧……”被流岚轻轻扳过身去,铃琴听流岚如撒娇的孩童般对自己这样说着。

那是铃琴第一次听流岚以这样的口吻对自己说话。心生惊喜的同时,行动却产生了迟疑。

——这种说话方式与平日里淡漠如水的流岚简直判若两人。

——到底是为什么?是自己多心了吗?

就在少女犹疑间,只听流岚的声音又起,仍旧是之前的口吻,却又隐隐透出一丝哀求:“我真的没事的。所以……你回去好不好?”言语间,铃琴忽觉后背被流岚轻推一下,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流岚向前推离几分,好似在帮自己做决定般。

“那……我真的回去了啊……”往前走出几步,铃琴转头看向流岚。

“嗯。”

“我明天再来看你啊——”快到门口时,铃琴转身又道。

“好的。”

“那……我真的走了啊!”

“是,是!”

目送红衣少女离开的背影,流岚的嘴角始终带着一抹宠溺的笑容。远远看着红衣少女一步步离开自己,流岚倏尔想起,初次见面时,铃琴也是这么向自己告别的——一步一回头地走下风雨亭台阶,以至下到最后一格时,因为一脚踏空,险些摔倒在地。

只是这一次,没了台阶的阻碍,铃琴她走得很稳,她终于没再转身看自己一眼,她也终于随着关门声一起消失在门背后。

可就在雕花房门被关上的刹那,那抹温宠的笑容瞬间便在流岚嘴角隐去。他直如一片被风中落叶般,毫无征兆地向后倒去。

是及时攀住高脚圆桌边缘,才不至于失去重心。

而当流岚如耗尽所有气力般,缓缓看向玻璃罩中的金丝黑玫瑰,只听一声幽幽的叹息如墨滴般在空气中洇开:“到底还是枯萎了啊……”

——就连花盘上最后两片花瓣也都凋落了……

仰头闭目,无比真切地感知着时光沙漏在身体里迅速流逝,过往的一幕幕忽如电影般在脑海里一一闪现。

但就在这时,沉寂的空气中忽然传来熟悉的足音,伴着由远及近的足音,那抹本该离开的鲜红竟重新映入眼帘。

甚至来不及调整呼吸,抬眼望见忽然自流岚脚部升起的点点星火,长久压抑在胸口的恐惧感让铃琴终于无法抑制地扑进流岚怀里:“流岚,你怎么了啊?!你不要吓我,求求你,求你说句话好不好……”哭着喊着拼命晃动着流岚逐渐幻灭的身体,可落在铃琴眼瞳里的流岚却依旧从容不迫地笑着,依旧温柔地对她说着:“丫头,你走好不好?”

但就是这一声“丫头”,却让泪水决堤的铃琴像是忽然被撤去所有气力般,瘫坐在地上。她哭得那么伤心,哭得几乎不能言语,却依旧紧盯着流岚,拽紧他的衣袍,不断摇着头:“求求你,不要吓我……求求你,求求你……”

可无论铃琴重复多少遍,也依旧无法减缓流岚幻灭的速度。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前一点点幻灭,从脚,至腰,到如今的面容。

“不要……不要……不要……”甚至来不及最后看一眼你的容貌,甚至来不及将你的眼,你的鼻,你的唇,你的眉,你的笑一一深刻入骨,你就这样离开我。你那么狡猾,竟掩饰得这样好。假如不是我中途折返,你是不是就打算一个人孤独消失?

临到末了,眼望快要完全幻灭的流岚,铃琴的嘶喊声直如来自地狱的亡音,凄厉而哀怨:“不要……不要……不要!!!!!”

可流岚到底还是不见了。纵使空气中还留有流岚的气息,纵使衣服上还留有流岚的余温,也永远无法改变流岚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逝的事实。

将双臂紧紧环住自己,铃琴只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迫似的,闷闷地堵在那儿,无法释放。其实,她是知道的。她从来都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傀儡。一个依照“那人”模样制造出来的傀儡。

既然身为傀儡,就不该有知觉,就不该觉得痛,就不该知道喜怒哀乐。可就在那一分,那一秒,她却能无比清晰地辨别,那便是痛。撕心裂肺的痛。

或许,她也从来都知道的。她的流岚,就像风一样,摸不到,抓不住。时候到了,他总要离开的。只是她从未料想,老天赐给她的时间,竟这样短。

她忽然想起那日的光景。流岚如往常般,牵过她的手,漫步在风雨桥上。

他说,丫头,你要好好的。

他说,丫头,游戏快要结束了。

说这话时,言语里虽有戚戚,流岚的神情却依旧平和。可现在那个会唤自己为“丫头”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对自己说“要好好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个总身着白色长袍,周身如被薄如蝉翼般的悲伤包裹着的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对于失去那个人的自己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再可以失去的了,也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恋的了,更没有什么再会让她感到担惊受怕的了。

只是……

擦干眼泪,从地上坐起,拉开房门,最后望了一眼这间房间后,红衣少女便眼神决绝地往禁地走去。

——只是……还有件事没有完成。

傍晚。华灯初上。前一秒还笑容明媚的少年像是感知什么般,忽然转身,凝眸于远方。

就在刚才……

就在刚才,那个在雨夜中曾听过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自己仿佛真切地听到了那透出疲惫与歉意的三个字……

身旁的橱窗中,有明黄色的暖光折射出来;沿街的店铺里,因圣诞节的临近,而不断有圣诞歌曲流淌而出。季衡忽然回眸深思的神情,在洋溢着浓厚圣诞气息的街上,显得突兀而不同寻常。

数秒过后,待男生回转身来,与时迁担忧的目光相撞之际,曾经消失片刻的明媚笑容又重新回到季衡脸上:“没事。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嗯……”女生轻轻点了点头,待少年加快脚步跟上来,两人便继续往车站方向走去。

然而,表面平和的背后,少年的心里,却分明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不安感。就仿佛一个深入森林的探险者,最终迷失在森林深处。

冥冥中,时光沙漏又再度流动起来。

被禁锢的记忆,逐渐游离在解放边缘。

有什么正在被改头换面。

行至十字路口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圣诞临近的关系,与往日相比,街上行人显然多出许多。因为无法触碰的缘故,彼此之间始终保持一定距离的时迁与季衡好几次都险些被人群冲散。

最近一次,当季衡好容易寻见女生身影,却见她差点被行色匆匆的路人带倒在地。待男生拨开人群往女生方向跑去,快要触碰到女生的肩膀时,却听身前传来比自己更加惊惶的声音:“千万别碰我!”

正是这一喊,让季衡举在半空的手,最终颓然放下。

——是了。他差点就忘了,自己无法触碰时迁。哪怕隔着衣料,隔着手套都不行……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好不好?”站稳了身子,走到男生面前,时迁的鼻子因为寒冷而被冻得通红,“刚才,幸好你没碰我呢。”仿若没事人般冲男生比了一个“快跟上”的动作,女生便兀自往前走去。

可才走出几米,便听身后传来少年的喊话声。但不等女生听清季衡什么些什么,就见他逆着人群往回走去。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尽管心中抱有疑惑,可往人少的地方挪动几步,在一家小店门口等着男生回来的时迁却并未感到一丝不悦。

当意识到这点时,就连女生自己也不禁暗自纳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向惧怕人类,对人类心存芥蒂的自己,竟可以像现在这样完全信任一个人。

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那个在路灯下,脸庞如被灯光柔化般的少年;微笑时如太阳般明媚温暖的少年;觉得为难时会下意识地摸头的少年;身着藏青色西装校服,把手兜在校裤中的少年……不知不觉间,竟在自己的心墙上拓印下这样多你的面影……

如果说,曾经的自己,的确为那个“禁忌”而有所埋怨过。

那么如今,能和你像现在这样走在一起,对自己来说,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正思索间,忽听头顶上空来传来季衡带笑的声音:“在想什么呢?一个人傻笑着?”

“哪有……”心虚地看向少年,时迁却是止不住地想要微笑。

“喏,热巧克力。你喜欢的。暖暖身子。”

“欸?”猛地反应过来男生刚才忽然离开原因的时迁,看着眼前仍有些气喘吁吁的少年,忽然之间成了只会发单音节的傻瓜。

可就在女生伸手去接男生递来的纸杯时,却听“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忽然摔落在地……

地上。刚才少年跑了那么远才买来的热巧克力还冒着热气,可时迁却直如未见般,只痴痴地望着季衡不断地摇着头。

映入女生眼瞳中的画面里,忽然有光斑自少年身体各处向外扩散,一点点侵蚀他的双手,他的双腿,他的脖颈,他的脸颊……

也直到这时,时迁才终于明白当初季衡为什么要与自己保持距离。

可是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长久以来,我们把那个约定履行得那样好,却为什么最后的最后你还是会离开我?

只是,没有回答。

甚至连季衡都不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无声地望着眼里噙泪的女生,少年的眼里透着无限的疼惜与眷恋。

——早该想到的。那不是错觉。之前听见的那“对不起”三字,便是那人对自己的预告。——时迁,时迁。我竟那么不舍……

但倏尔,季衡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眼睛蓦然睁大,伴随着向少女微张的双臂,一抹温柔至极的笑容如春风般在少年嘴角悄然漾起。

旋即,探身,环绕,拥抱。

在这最后时刻,季衡终于将心领神会的女生拥入怀抱。

紧紧抱着怀里正无声流泪的女生,季衡多希望时间可以在这一刻停止,他多希望就这样抱着女生永不放开……

可他已经不能了……

季衡的身上,光斑仍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各处扩散,但少年却恍若未觉般松开拥抱时迁的手,轻轻替女生擦干眼泪后,嘴角处勾起一抹好大好大的笑容:“就这样笑着说再见,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

视野朦胧中,望着模糊了面影的少年,时迁明明在心里这样呐喊着,可说出口的话语却依旧是:“好。”

向后退开几步,快速擦干眼泪,时迁尽自己所能,扯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哪怕明知这抹微笑可能比哭还难看……

面面相觑间,季衡和时迁谁都没再说话。

季衡本想让时迁转身离开自己的,他原本不想让女生目送自己离开的,可他更加懂得,如今彼此间共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那样弥足珍贵。

人来人往的流光中,于站立在街上相对而望的两人,时间也仿佛停顿下来。

时迁就这样看着季衡在自己面前,一点点透明,一点点幻灭。

哪怕心知再也无法看见季衡,再也无法像此刻这样如此真实地触碰少年,她的嘴角仍旧带着微笑,只因少年的余音仿佛仍在空气中停泊:“抱歉,丢下你一人……我多想再多陪你一会,再多看你一眼,可是,好像已经没有办法了啊。我走了以后,可别再像个傻瓜一样地哭了啊。这样我会很伤脑筋的。毕竟,没有从天堂到人间的直达列车啊……”

另一边。无人涉足之地。

虚掩的门后,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你不该来这的。”背对着铃琴,魍魉的声音低沉得犹如藏得深深的山谷。

“你为什么要杀流岚?”置魍魉的言语于不顾,铃琴的言语里透着不加掩饰的愤怒与责问。

“别忘了你是在与谁说话。”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却在魍魉转过身来的刹那,一度凝滞的空气忽然化作一股无形的气旋,将铃琴瞬间震飞至门外墙上!

门外,吃力地倚墙而起,铃琴的嘴角早已渗出一丝血来。

然而,不等铃琴完全直起身子,脖颈便被移形而至的魍魉单手扼住。

“谁准许你进到那里去的?到底是谁准许你进去的?!”暴喝一声,魍魉周身所散发出的骇人戾气直如暴风骤雪般将他的墨色长发及玄色银丝如意纹宽袍堪堪向后吹去!

然而……

“你不该……杀他!”纵使被魍魉单手扼喉,铃琴的目光依旧灼灼。

“因为他该死!所有背叛我的人……全都该死!!!”探身向前,魍魉的声音如来自不毛之地般森冷彻骨。

随着施加在咽喉处力量的不断增加,本想再说什么的铃琴唯有痛苦地闭上双眼。

但痛苦只持续几秒,原本停留在咽喉处的窒息感便忽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魍魉喷在铃琴脸颊上的灼热气息,以及缓缓抚上少女眼角眉梢的冰凉玉指。

毫无疑问,他喜欢她闭眼时的样子。这会让他觉得“那个人”并没有死。她就在他的身边,就好端端地活在自己身边。

而这便是作为傀儡的铃琴之所以存在的全部理由……

可当作为傀儡的复制品不再拥有“那个人”所具备的外貌气质,那么等待她的便只有死!

右手猛然贯穿铃琴胸口,魍魉的眼里似无尽的黑洞深沉得看不到一丝光亮。

可就在那一刹,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想起那日自己也是被魍魉贯穿身体,空气中忽然响起铃琴语带戏谑的笑声:“你只会杀我,对不对?”目光直逼魍魉而去,铃琴听她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呼他的名字:“魍魉,你这个可怜虫,你只会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你的存在,你只会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你的权力和威严!在你眼里,所有人都只是你手下的一枚棋子。魑瞳是,魁夜是,流岚是,就连你的走狗璃曜也是!你活该没人爱,你活该众叛亲……”

然而,魍魉再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当魍魉的手猛地从少女身体中抽离出来,铃琴的身体便如星屑般化作无数齑粉,消散在不见光亮的卧房中。

“璃曜。”

“属下在。”听闻魍魉的召唤,黑衣男子在卧房中悄然显现。

“再去拿些晶粉来。”

“……是。”

晶粉的用途,璃曜自是知道。那是“沧浪之眸”的粉状物,亦是用来制作铃琴的必需品。他所不明白的,却是主上为什么在杀了铃琴后,又要一次又一次地把她重新制作出来。可他却从未向魍魉提过自己的疑问。自魍魉将他从死神手里救下,给予他新生命的那天起,他便在心中起誓,只要是魍魉说的话,他一概听从;只要是这个人的命令,他一概照办。

只几秒钟的时间,晶粉便被璃曜取来。

随后,将晶粉如沙漏般细缓地撒入事先备好的躯壳里,度之以魂气,加之以鲜血,再以白纱裹之,静置七天七夜,待白纱崩裂时,便是铃琴重生时。

原本,傀儡在重生之初,不该保有前世记忆。

但当白纱崩裂,铃琴裸露着白皙胴体来到魍魉面前时,她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却是:“你还会像前两次那样……杀了我么?”

便是那一刹,望进铃琴干净纯澈的眼眸,魍魉知道,唯独她是特别的。

所以,他说:“结夏。你的新名。”

——梵语中,圆满之日称为“解夏”,又为“结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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