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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有狐绥绥

天色微蒙中,有光透过窗纸被引渡至里屋床沿,将延岚白璧无瑕的睡颜蒙上一层柔光。

眼睫微动间,像是感知什么,水蓝色眼瞳如花般缓缓开启不久,便见夕荧正执着自己的右手,一脸疲惫地靠在床边闭目休憩。

许是延岚将手抽离的动作惊扰了酣睡梦中的少女。眼见延岚醒来,夕荧像是受惊的小鹿,眼里流露出慌张的神色。但很快,她便镇定下来,松手跪地的同时,亦将自己昨晚听延岚夜半梦呓,面露痛苦表情的事一一道来。

语毕,始终仰面望向虚空的延岚并未接话,一言不发的态度仿佛算是默认。

彼时,天气渐寒。即使是一向四季如春的惘生谷内,落雪时节,在户外也依旧会呵气成霜。

侍候延岚穿衣、用膳过后,夕荧便随延岚踱至屋外的樱花林中。虽不知延岚将去往何处,少女却始终在相隔几步外紧紧跟随,不离左右。

今次的延岚,着一件象牙白色如意纹锦袍,外披玄色狐裘大氅。伴着自樱树下纷扬而下的落英,微微扬起的银白发丝,直如一张氤氲在雾气中的绘卷,清冷而妖娆,令兀自凝望延岚许久的少女有一瞬的出神。

是自身前传来的淡然声音将夕荧从思绪中拉回。她听延岚问自己:“你有爱过谁吗?”

——有吗?

无意识地垂下头,脑海里倏忽间闪过那人的脸。但沉吟片刻,夕荧的回答却是一句诚惶诚恐的“没”。

“你和她……很像。”宛若沉在过往的记忆中般,说这话时的延岚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就连身后足音消失,都仿若未觉,“不过,你是你,她是她……”

“那个人……她是谁?”仿佛被蛊惑一般,不等余音散去,夕荧便听自己脱口而出道。

“游夜。你可能认识。”驻足侧身,将名字说出口时,夕荧竟见一抹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至极的笑容自延岚嘴角漾起。

是她……

竟真的是她。

如果说,在获知答案前,夕荧心中还有尚存一丝侥幸,那么当她听延岚把那个名字清晰说出时,她的心里便只剩一片荒芜。

游夜。游夜。

这个在自己心中默念过无数遍的名字。为什么……你究竟何德何能,竟得他们全心全意?想到那日轻拥延岚时,自他的“记忆之源”所中窥伺到的记忆,少女原本清亮的眼瞳如蒙云翳般瞬间黯然。以至连简单的一声“嗯”都轻微得几不可闻。

就在夕荧失神之际,忽见延岚停下脚步。

刚一抬头,便见一座肃穆、沉寂的庭院映入眼帘。庭院周围,肉眼虽无法看见,却能真切感觉到有一层力量强大的结界正如蚕茧般裹覆在庭院之外。

裹覆在这座六大长老之首,延璎居住的叹息园外……

心知,叹息园是自己无法涉足之地。

在延岚步入结界后,夕荧便走到距离院外几步的樱花树下驻足等候。

以灰瓦白墙构筑而成的庭院中。

于木门微敞的大厅里,红木雕花椅上,一位着墨色长袍的虬髯老人宛若沉思冥想般,眼帘微合。他的身旁,如丝如缕般的热气正从一杯置于红木方桌上的茶碗中袅袅升起。

便在这时,忽听足音如细雨般,似有还无地落在青石砖上,但很快便伴着院外簌簌风声没入一片寂静之中。

然而,就在这份寂静中,老人却听一个声音直透耳膜:“滥杀无辜,这便是‘你们’所谓的‘正义’。”

闻声启眼,老人的面色依旧平静,但他透出深邃目光的眼中却在落进延岚颀长身形的那刻,悄然卷起一场飓风。

又向老人走近几步,延岚俯视延璎的蓝色眼瞳中,依如他的声音一般波平如镜,可自他周身所散发出的气场却如割玉刀般似要将披拂在老人身上的伪装层层割裂。

望进老人如黑玉石般浑厚蕴藉的眼瞳里,那一日的光景如海风般扑面而来,顿时饱涨延岚所有思维。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断不会相信,正是这双眼的主人,曾在自己需要时,给予自己全部的支持与力量;却也正是这双眼的主人,曾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的膳食中掺入毒药,欲将自己置于死地!

“她……”来到延璎身前,延岚的声音如鼓点般再度在老人鼓膜处时叩响,“也是你们派来的吧……”

侧脸看向老人,延岚的眼里忽然闪过一道恨绝的目光:“你有听过‘伪造记忆’这一说法么?”俯身凑近延璎耳畔,延岚又道:“这枚棋子固然优秀,可惜……她所窥伺到的,不过只是我以幻术伪造的记忆罢了……怎么?很想开口,是不是?很想毒死我,对不对?可如今,你却连自身都难保……”如琴音般时轻时重,时急时缓的声音中,延岚直起身来,仿若配合着话语内容般,注视延璎的眼眸里也透出一抹惋惜之情。

——那一日,将延璎软禁在叹息园之时,他身上的所有法力及语言能力便被彻底封印。若不是碍于他二代元老的身份,那么此刻,他早已不在人世。

然而,正当延岚转身欲走之际,他的耳畔却听延璎传音入密道:“一切真实都不过如虚妄般,止于梦中。”

难掩惊愕地回过头来,目光与延璎双眸相触的刹那,从老人眼中读出一抹悲戚之情的延岚心里忽然一沉。

——原本,被封印所有法力后,除非以折损寿命为代价,一个人不可能冲破施加在其身上的封印。究竟是为什么,延璎竟不惜以死为代价也要说出这句话?这句话中,又是否另有玄机?

“您……”五味杂陈地转身望向延璎,自软禁延璎以来,这是延岚第一次称呼他为“您”。

然而,此句过后,延璎便再未多说一字,适才睁开的双眼,此刻也宛若下达逐客令般,重新合上。又侧身凝望老人许久,延岚才缓步踱出庭院。

只是。

仅延璎这一句,便让延岚看似波澜不惊的心湖上,如被微风吹皱般,泛起层层涟漪。

季衡离开的第七天,消失的蓝色花瓶再度被摆上课桌。

只是这一次,无论是轻歌还是颜生,他们都知,那个少年,他再不会像上次那般,在离开几日后重又笑着出现在教室门口。

当一切尘埃落定,曾经一度被封印的记忆得以完全解放。

周二的英语课上,不知是谁率先触及那枚触碰不得的开关,竟让邵毅姐红了眼眶。

“我本来以为再也不会遇到这种事……我的一个学生,临考前死于煤气中毒。葬礼那天我是去了的。那天,看着他的棺木被推进焚化炉,他妈妈当场就哭晕过去……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会煤气中毒吗?因为他在房间里背单词背得太专注,忘了注意烧开水的火……说这个并不是让你们都像他学习,只是想说,那些已经离开的人,他们已经连努力、拼搏的机会都没有。可你们却还拥有无数的可能性,你们倒是说说,和他们相比,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读书……”

讲台上,邵毅姐的声音几度哽咽,可听在颜生耳里,却仿若云霭般,正一点点自耳畔远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可笑我直到这一刻,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看见你的第一眼,便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给予你全部信任。纵使全世界与你为敌,我也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只因我亏欠你的,注定倾尽所有都无法偿还……

看着眼前忽然空出的座位,少年桌上的试卷忽被覆在其上的双手猛然攥皱。

鸦雀无声的教室里,不知何时,又传来邵毅姐铿锵有力的讲解声。

可记忆之门一旦开启,便如微风般,将一只只匣子逐一吹开。

他至今记得那日季衡向自己走来时,面带笑容的模样。那一刻,他几乎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已然重新开始。

你仍旧是你。与一周前毫无差别。

你究竟是以怎样的存在与我们朝夕相处,也仿佛早已不再重要。

却不知究竟是谁,竟创造出“玩笑”这个词语。仅给予我们两周时间,便像是某场赛事的终场哨音般,迫使我们在猝不及防间,再度行至离别的岔道口。

只是,曾看过这样真实地重现在我面前,对我微笑的你,却让我如何能够相信,在这个已知的空间里,有204个国家,809个岛屿,5个大洲,7个大洋,你所去往的地方却偏偏是我无法企及之地?

“叮铃铃——”

邵毅姐平复心绪后,继续讲课不久,放课铃声便在教室上空乍然响起。

可当许多学生都陆续往食堂走去时,少年的思绪却如快速退潮的海水般,急急没入尘封已久的过往中。

——渐渐习惯了被他无赖般地粘着。陪他见缝插针地去“青楼”采购物质食粮。看他在上课铃响前的最后一秒踏进教室。听他大大咧咧地公然指出唐僧的不是。他如Sheldon般口中念念有词着整套整套的社会学理论。

那小子是魔星吗?为什么非要试图窥知我刻意隐藏的秘密?为什么在他离开后,那些快要淡忘的记忆竟又全部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悲伤……就在这刻,向颜生排山倒海般袭来。

坐于偌大教室中的少年,在这一刻,宛若一叶迷失灯塔指引的扁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最终迷航。

把手掌覆于面颊上,以额前碎发遮蔽自己的眼。

然后,就在季衡离开第七天的午休时分,颜生终于无法抑制地,在学生寥寥无几的教室里,泪流满面。

早已忘记是谁说的,雪是灰烬的眼泪。

这天下午第三节课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雪来。

纷扬的大雪,不多时就在校园里的绿色植被表面铺上一层银装。

或许真是托这场大雪的福也说不定,唐僧竟在名为《回家》的萨克斯旋律响彻走廊的同时,准时宣布下课。

难得唐僧没有拖堂,走下楼时,见五班还没放课,轻歌便在校门外买了两个芭比馒头后,折返回来,打算给元气女生一个惊喜。

——就在刚才偷偷从后窗望进五班教室那会儿,目光所及处,多数学生都是一脸听得云里雾里,仿若神游天地外的模样。唯独她亲爱的岛贝同学,正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在霍大侠总结性的言论中,点头表示同意。

可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又等过大约二十分钟的样子,好容易才从鱼贯而出的学生中捕捉到岛贝的身影,却见她如霜打的茄子般,没精打采。直到看见正等在后门的轻歌,眼里才稍稍明亮了些。

“你怎么了?没精打采的。”递过才从书包里拿出来的还热腾腾的包子,轻歌有些担忧地看向岛贝。

哪知一看见芭比馒头,之前还心事重重的女生竟立刻精神百倍,怪叫一声“亲爱的,我爱死你了”之后,便给了轻歌一个大熊抱。

下楼的时候,风卷云涌般把肉包蚕食完毕后,岛贝才总算恢复些元气,笑眯眯地回答女生说:“嘿嘿,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着,一天又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心里怪惆怅的。”

原来是这样……轻歌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时,大雪已经停下。

但因为天冷路滑的关系,走出校门时,轻歌和岛贝仍旧相互搀扶着并肩行在雪地上。有时踩在没被踩过的积雪上,脚下便会响起一阵积雪被踩实的“噗噗”声。

尽管有好些日子没和岛贝一起回家,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应该不会改变才是。

可眼下……与岛贝同行的这一路,轻歌却明显感到一丝异样,好像总少了些什么。但究竟少了些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直到身旁冷不丁传来岛贝吞吞吐吐的问话声,轻歌才反应过来,这份异样的感觉到底源自何处——若换作以往,和岛贝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定会像几百年没见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今次的岛贝,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说是反常更为贴切。

只是……

岛贝随后的问话声并没能顺利将横生在两人之间的压抑气氛完全打破,反而将两人拉入更持久的沉默中。

“那个……季衡他……我是说,那家伙是真的……”死了吗?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当轻歌真正面对好友欲言又止的疑问时,却忽然张口哑然。在心里反复琢磨许久,才微微点头,竭力平静地回答岛贝:“是啊,他不在了。”

——永永远远地……不在了。

太多时候,我们总习惯以“不在”、“离开”这些字眼,去描述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这件事情。仿佛换种说法,他便依然存在于我们中间,依然与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他的离开,只是一场旅途的继续。时候到了,他自会回来。

尽管后来话题很快就被元气少女移至他方,原本略显压抑的空气也得以一点点舒缓,但就在轻歌脑海某处,却有段一度分崩离析的记忆正一点点复苏、还原。

“颜生的手上有伤。”

“你肯定知道什么的,对不对?请你告诉我,好不好?”

“可能你觉得我这是在多管闲事,可我总觉得那家伙他太撑太逞强。我只希望他可以快乐一点……”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喜欢颜生的吧?”

……

正是以少年的一句话为起点,宛若不断上浮的气泡般,随着一声声幽微的破裂声,有关那日的记忆与对话都犹如零乱的拼图般,在记忆之海重新拼接。

——就在那天,在男生几经询问下,轻歌终于将自己凭借蓝冰蝶所知道的关于颜生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份,受伤原因,将部分真实稍稍隐去后,一并告之季衡。

却也正因为这段对话,让轻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活在自责、懊悔中。尽管唐僧说季衡死于交通事故,但冥冥中轻歌却有预感,男生的死一定与那些秘密有关。

便是这样想着,轻歌竟觉脚下这条自己已经走过两年多的道路竟这样漫长。就连从前所熟知的建筑、地标,也都在霓虹闪烁中模糊了本来面目。

可是时间,它永远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停止分毫,一模考也永远不会因为你悲伤的心情而减慢它前行的步伐。

在这个所有事情都必须让位于高三的一年里,上课、考试、补习、做题便是生活的全部。

然而,此刻惘生谷内,延岚所想,却是那日延璎话中所含真意。

——一切真实都不过如虚妄般,止于梦中。

为什么,那日延璎说这话时的表情,竟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句他冒死说出的话语,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另有深意?

独自踱步于圣湖湖畔,在脑海中将整件事情梳理一遍后,宛若连锁反应一般,本存放于另一端的记忆之匣竟也被一并开启。

如果说延璎投毒是将其软禁的导火索的话,那么那日所见之景,才是不得不软禁他的根本原因。

自魇罗族第三代大家长延照死后,那间密室就只为第四代家长及六大长老所知。

可那日,延岚刚进密室,便听两个声音自密室里屋传来,其中一个声音,便来自于延璎。想起之前延璎的所作所为,彼时与延璎谈话之人不禁引起延岚一阵警觉。

而当他悄然移开墙上暗格,目光所见之人不由令他大吃一惊。

延岚记得那个神秘人。

七年前,就是在这个密室中,他无意间听到他与延照之间有关“C计划”的谈话。

延岚本以为伴随着延照的离世,“C计划”以及那个神秘人也将一并从世上消失,却不想,七年之后,竟又会在同一地方看见他来,而此刻代替延照站在他对面之人,竟是身为六大长老之首的延璎!

便是那一刻,原先萦绕在心的疑惑,延璎在延照死后对自己的态度为何忽然疏离,为何要在自己膳食中下毒,也都逐一解开。

但自密室悄然退去后,他却未就此事提过半句。直至那日,二长老延珂向自己密报延璎行为反常,又值自己羽翼行将丰满之时,才秘传传其余五位长老,密商延璎叛族一事。

族中大小事务,也是从软禁延璎那日起,由二长老延珂全权接手,本被延璎安排在自己身侧的侍女舞水也从那时起被延珂替换为夕荧……

然而,那日夕荧窥伺自己记忆的举动却再度引起延岚的怀疑。

若真是普通侍女,夕荧本不该会任何幻术、法术,更不该拥有只有长老、族长才会使用的窥伺之术!

而夕荧的真实身份,作为引荐人的延珂又知道多少?又或者,他与延璎一样,都是“影”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自己身边究竟还剩下多少值得信赖之人?过去自己曾经予以信赖之人又在自己不经意间改变多少?

沿着这条线索不断深入下去,当一个惊人的答案在脑海中逐渐浮出水面,延岚只觉脊背一阵冰凉。就连身侧原本波平如镜的湖面都仿佛被他周身所散发的寒意惊动般,竟漾起层层波纹。

难道……

随着思维频率的不断加快,延岚的眼瞳蓦然睁大,水蓝色眼瞳中似蒙上一层雾气般,折射出奇异的光芒。

但这抹异样,在察觉身后微响之时,便已从延岚眼中悄然隐去。

“原来您在这里。二长老正在议事厅等您过去。说有要事商议。”刚一转身,便听夕荧低头对自己说道。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转身往议事厅走去时,延岚忽然止步望向头顶皎月。

不久,又将是月圆之夜……

就在这声叹息悠然隐入空气的同时,有数瓣樱花被风吹落湖面。

在湖面上漂浮片刻,便悄无声息地沉入湖中。

“你就这么讨厌这张脸呀?”虚掩的雕花木门后,K刚走,结夏便在魍魉身后问了这么一句。

“出去。”

“你很爱她,是不是?”

“滚。”

不理会魍魉的言语,探头看向魍魉身前正被笼罩在蓝色光晕中的水晶棺木,只见棺中正

躺有一位身着红色纱衣的少女。她的肌肤瓷白,乌黑长发被分成两股垂在胸前。

原来……她就是游夜。

与自己拥有相同长相的,魍魉深爱着的游夜。

在心中如是默念着,将目光从魍魉身前的水晶棺木上移开,见魍魉仍旧凝望着躺在棺木中的人儿,结夏拉拉魍魉的衣服,眼里不禁流露出迷惘的神情:“喂喂,这一次你又答应那些家伙杀多少人呀?你杀了那么多人,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也要让她复活,这样值吗?就算真的复活了游夜,你又怎么肯定这个被你复活的女人就一定是当年你所熟悉的游夜呢?”连珠炮似的一股脑儿把所有问题都问了个遍,结夏才闭上嘴,仰头等待魍魉的回答。

可默默望进她澄澈的眼瞳里,魍魉却迟迟没有开口。

她的生命。

于灰烬中陨落,又于灰烬中重生。

面对她句句犹如责难般的问话,他断可以如前两次那样,毁灭她,重构她,却每每,都在她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瞳里,败下阵来。并且他知,自己永远无法真正毁灭她。

结夏,她就像是从自己身上余出的那部分魂灵。别人无法洞悉之事,她总能那么轻而易举,且言之凿凿地一语中的,一次又一次扰乱他的思维。

正如此刻。

当魍魉伸手想去轻抚身侧结夏的乌黑发丝时,却在她的问话中猛然怔忡:“你不开心,对不对?其实,你一直在后悔,在勉强,是不是?”

“……”

七年。

自从七年前自己沦为那人的“实验品”开始,他便一次次看着那人如蹂躏玩偶般,从自己身体各处抽取实验所需血液。每次从“那里”回来,都虚弱得需要连续昏睡数天才能恢复。

但他都挺了过来……

原以为,就连死亡都无所畏惧的他,早已变得足够坚强。

却到底还是在她面前,泄了底,败了骄傲。

开心……悔恨……自己又何尝不愿开心地活着?可又有谁真正给过自己肆意生活的权利?垂手靠近棺木,无声地望向安睡在棺木中的游夜,一个声音不禁在魍魉心中如是探问着。

“魍魉……”下意识地走近魍魉身边,担忧地拉拉他的衣袖,结夏刚想说什么,原本虚掩的门后却忽然有无数樱花如锁链般自门缝中旋入密室,遂停在魍魉身侧。

“是他……”伸手扯碎樱之链的同时,一抹诡秘的笑容如罂粟般在魍魉嘴角绽放。

可当结夏向自己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时,魍魉却但笑不语。

另一边。冢之都市政中心下的异度空间里。

旋转椅上,看罢K自魍魉处取来的第五份肃清名单,神秘人眼底随即浮上一层莫不可测的光晕:“你看,那些曾经反对我的人,他们再也不会说话了。”将文件轻置桌上,微笑着示意K跟上自己后,神秘人便起身往玻璃障壁后走去。

玻璃障壁后。

失了磨砂玻璃的掩护,原本朦胧的一切如今都赫然还原成它本来面目。

形如实验室的幽闭空间里。

不断有身着淡蓝色无菌服的工作人员在甬道间来回梭巡、察看。甬道两侧,分别列放着或大或小的圆柱形玻璃容器——左侧一排,每个直径约五十厘米,高约八十厘米的玻璃容器中,都有一块水晶形如眼瞳般悬浮于荧蓝液体中;右侧一排,每个直径约一米,高约一点五米的巨型玻璃容器中,都有一个身影宛若初生婴儿般,双手抱膝,安睡于荧蓝溶液中。

这就是C计划的发源地……

这就是这片名为“失乐园”的异度空间的真正模样……

然而。

尽管跟随神秘人多年,K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涉足这片诡秘空间。置身于这片被溶液颜色折射而显出相同色彩的静谧空间里,K只觉自己也仿佛浸没在荧蓝溶液中般,一股莫名的窒息感犹如海啸般将自己一点点吞噬殆尽。

看向神秘人的背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K不禁脱口问道:“这些……都是‘他’的复制品吗?”但话音一出,意识到自己失言后,K便顿觉冷汗涔涔,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至今记得不久前的那次教训。

那日,在神秘人说罢“你多话”后,他的身子分明未离座椅半分,交握的双手也分明未动分毫,他甚至只向自己瞥了一眼。但就在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后,自己的手上、腿上便宛若花开般霎时便生出数十道血口!其中几道,至今未愈……

然而,神秘人的实力却远不止如此。

他的实力,就像是一个没有穷尽的洞窟,你永远无法探知它究竟有多深……

十年前。

当神秘人还是魇罗族第三代大家长之时,他曾跟随他到过市政中心的十二楼。市长办公室的所在地。

——从外观上看,十二楼本该与其他楼层无异。却由于冢之都人、妖并存的特殊性,为确保市长的绝对安全,在通往市长办公室的这条走道上遍布着各种幻术、地缚术,更有无数空间、时间回廊层叠其中,稍有不慎,便会永远停留在异次元空间,无法回归。因此,除非事先与市长预约并被准许进入,无人,甚至连四大家族族长都无法涉足十二楼一步。

可那日,从踏上十二楼那刻起自站定在市长办公桌前,延照却只用了十秒。在这十秒内,K全然不知他的移动轨迹,更不用说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唯一确知的,只有两点:第一,延照走入市长办公室的那刻,他仍如来时那般,纤尘不染,从容不迫;第二,当市长与延照目光相接时,他已然成为他们的俘虏。

尽管彼时,K并未正面与延照对视。他却清楚地知道,一旦与延照对视,那人就不可能拒绝延照——那人的双眼仿佛具有窥心术般,能够轻易看穿一人心之所想,更能从中捕捉到他心中真正渴求之物。

而冢之都里,凡对现任市长稍有了解,便可知晓,痛失爱妻,市长有多煎熬。

“我能使您妻子复活”这一句话,对市长来说,实在太具诱惑力。

他不可能推辞。

于是,冢之都的一切便从那日起,经由他的手完全改变。就连曾仅为市长所用的魍魉一族,自那日起,也逐渐移入他的麾下。

K不是没有问过延照,要见市长,身为魇罗族第三代大家长的他只需通报就行,为何还要费尽周折;既然想要夺取冢之都统治权,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以他的傀儡术、幻术,自己的易容术,想要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完全不是问题。

可那时的延照只回他短短八个字:“傀儡永远不是活人。”

——因为他是活人,对于禁忌之事,他必欲掩人耳目。

——因为他是活人,操纵起来,才更为方便。

延照的可怕,并不仅仅在于他杀人无形之能。

更在于他参透人心之力。

但这一次,料想中的严罚却未如期降临在K头上。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在一个标记为“NO.66”的容器前站定,延照宛若欣赏艺术品般欣赏着容器中肌肤透出梦幻光泽的少女,“他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顿了顿,他又说。

尔后。

充斥着空灵水声的空间里,宛若应和延照的言语般,原本安静的玻璃容器中忽然有无数气泡似共工蹈海般自容器底端快速上升。流动的液体,让容器中少女的发丝宛若海藻般漂浮不定。

而当躁动逐渐升级时,伴随着一声自容器中传来的幽微呻吟,容器中少女的眼眸忽然睁开,如有所感般,看向延照所在位置。

下一秒,溶液中原本充斥的液体开始急速下降。随着溶液的排出,圆柱形透明玻璃罩开始缓缓上升。

不久,当溶液全部排尽,被禁锢长达数年之久的少女终于得以从容器中蹒跚走出。K注意到,她的右臂上印有与容器相同的序号。

但他的思维很快就被延照低沉而磁性的嗓音所打断。

他望见延照向少女伸出手去,并对她说:“欢迎回来。”

而不远处的电子板上,近来冢之都的人、妖比重,便在这一刻再次滑向失衡边缘。

延璎他死了。

带着所有的秘密,死于黄昏时分。而他所居住的叹息园内,没有一丝打斗痕迹,他的身上亦没有一丝伤痕,一切都平静得宛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然后,整整六小时。

从在议事厅中获悉延璎死讯到现在,延岚已在叹息园中呆了整整六小时。

身在延璎的居所里,之前一度被中断的思绪,宛若藕丝般再度被粘合在一起,隐约将延岚引往思维从未企及之地。

——一切都真实不过如虚妄般,止于梦中。

神情慵懒地将手斜支在窗柩上,再次咀嚼这句宛若延璎临终遗言般的话语,延岚愈加觉得可疑。

“真实……虚妄……梦……”口中轻声呢喃着立场全然背驰的三个词语,脑海中倏然闪过之前察看延璎尸体时,曾在他手腕内侧见过的一个微小图纹,延岚原本倚靠在窗柩旁的身子忽然宛若被细线牵引般,竟一点,一点缓缓垂手,坐直,起身,继而如梦呓之人般,眼瞳失焦地一步步向那日延璎所坐的雕花木椅走去。

然后。

就在指尖滑过木椅边沿,坐上雕花木椅的那一刹,他整个人直如失去操纵的傀儡,软软靠在椅背上,若陷入某段梦魇般,唯有眼睑下的眼球轻微转动。

“你到底还是找来了……”

混沌之中,延岚忽听一个声穿透重重雾霭由远及近,向自己传递而来。

是谁?是延璎吗?延岚本想张口唤延璎的名字,却觉喉中如塞棉絮般,竟发不出半点声响。他试图拨开雾霭,到达浓雾彼方,却反被浓雾层层包围。

便在这时,宛若早有预感般,那个如烟波般浩淼遥远之声又自远处传递过来。但这一次,却是来自延岚后方。

“别再徒劳了,孩子。你能进入这个梦境,便证明你已有所觉察。是的,我从未背叛过你,背叛过魇罗族。往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不容怀疑。正如你所想,前任大家长延照他并没有死,而那个真正背叛你,背叛魇罗族的人是……

“那日,你所看见,我在你膳食中所放的,并非寒毒,而是我将舞水送予你的有毒食物全部倾倒后,重新准备的膳食……我本想将一切都告知于你,却因被他下了禁术,而无法言说……

“孩子,最后我想告诉你的,是与‘影’相对应的,魇罗族中并非只有九名暗者,第十名暗者他是……”

雾霭逐渐消散的同时,有风夹带起数片落叶一并卷入万丈青空中。

忽然穿透浓云倾泻而下的阳光,让延岚有些畏光地伸手遮挡。可就在手起风住间,青空不再,浓云不再,草木不再,一切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混沌之中。

数秒过后。

当延岚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只剩下一方白色穹顶。

抬手触碰脸颊,撞进眼帘的竟是一片晶莹。

泪水。自七年前那晚起,自己究竟多久没再见过这种物质?如水晶般晶莹,又如玻璃般易碎。除却蓄满一腔无用之情外,一无是处……

延岚的眼眸依旧慵懒,却在水蓝眼瞳骤然收缩的一瞬,有薄冰沿着泪痕快速攀缘而上,须臾,便与泪水一起化作无数冰晶,飘散在空气中。

失却了泪痕的柔化,延岚仿佛又重新回归至神的位置,大悲不哭,大喜不笑,把自己深埋进神的躯壳里。

半晌,又在屋中停留片刻,宛若最后一次闭目感受这个空间里延璎所留存的气息后,延岚便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开。

屋外。夕阳的余晖斜切而下,将整片樱花林镀上一层金光。

长久未语地拢手驻足在樱花树下,延岚忽问站在一旁的夕荧:“你可曾听过‘樱花吹雪’之景?”

“嗯。”看向延岚,尽管本能地点了点头,可那一瞬,夕荧所关注,却是在延岚唇角若隐若现的那抹笑容。那抹笑容……如微雪般一触即化,冰冷却又透露温存,竟让她不忍把目光移开……

“原以为我见过呢……那如雪似樱的曼丽景象,如绘卷般动人心魄……可惜那不是呢……”就在少女恍神之际,延岚却已似风般悄然踱至她的身旁。

轻挑起少女下颌,延岚凝望夕荧的眼,仿若凝视故人般,迷离而缱绻:“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么?你和她……很像。不过……”延岚淡然一笑,“你是你,她是她,这已经足够。”

“?!”空气中,传来宛若八音盒般空灵透明的声响,仿佛要将夕荧生生蛊惑。

——他说,我是我,她是她……

——分明是出自自己敌人之口,却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却又为什么,一想到在你心里的那个人是她,不是我,一股莫名的悲哀竟会在心头弥漫开来……

我大概是疯了吧……

意识到自己的立场正在动摇,夕荧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努力不去看延岚的眼睛。可眼帘方才垂下,却伴着冰凉玉指的触碰,原本下移的视线又被迫与延岚相接。

然后,只一眼,便被他禁锢在散发出奇异光芒的水蓝色眼瞳中……

“告诉我,你在逃避什么?”耳畔,仍不时传来延岚时轻时重的絮语声,像是情人的吻,一点点模糊夕荧的意识。

然而,就在夕荧神思恍惚间,那人的声音却穿透浓雾,直抵耳膜深处。

夕荧蓦然想起,临行时他说的话来。他说,别被他蛊惑,别被他欺骗。记得,我在等你……

——在等你……

可当夕荧眼眸倏然清亮时,却猝不及防地跌进延岚的怀里。他把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

“抱歉,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尽管看不见,她却可以清楚地感到他的嘴角仍旧带着笑意。可他的声音却失了过往的沉静,竟透出一丝疲倦。她本可以就此杀了他的,但此刻,却直如玩偶般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告诉我,我可以信你吗?”只停顿片刻,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絮语声便再度在耳畔响起,须臾便转为阵阵雷鸣,在耳畔深处不断鸣响。

——我可以信你吗?

——我可以吗?

——可以吗?

鬼使神差般地,夕荧竟听自己喉间发出一个微小的声音,却是一声不容置疑的“嗯”。

我大概……真是疯了吧……

适时。有风拂过空气,扬起两人黑白相缠的发丝。

便在那一秒,毫无征兆地,延岚的唇瓣轻压上少女柔软的双唇,然后,一点点侵入……隔着绵薄的衣料,她可以清晰感觉到自延岚身上传来的温度。她想过挣扎,却反被延岚束缚得更紧。那一刻,她只觉全身一阵酥麻,整个人都好似要溺毙在他的怀里……

可就在快要失去理智时,夕荧的脑海中却忽然闪现那人写满失落的脸。

她的心头猛然一悸。可她却仿若网中之鱼般,越是想要挣脱,就越是被延岚紧紧抱紧,仿佛要将自己一并揉进他的生命一般。而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淡雅气息,更犹如一件无形的囚衣,将她禁锢其中,逃离不能。

当夕荧挣扎着睁开眼,却猝然撞进延岚冰凉如水的眼瞳中。便在这双眼瞳里,她望见那个渺小的自己……

心中的天平便在那一刻,发生倾斜。

原本在心中高高矗立的信仰,宛若遭遇折毁般,正一点点崩塌……

她确实怀疑过,延岚他在伪装。

可一个人的记忆又怎会伪装?又如何能伪装得了?

就在那日清早,扣住他的手腕进入他的“记忆之源”,在他的记忆中,看见魍魉,看见游夜之时,她更加确信这一点。

也就是在那一秒,即使明知自己只是游夜的替身,即使明知延岚是魍魉的敌人,夕荧却忽觉,这个人……眼前的这个人……自己竟放不下他了……

延岚的吻,那么绵长而又深情,夕荧感到自己的意识正游离在思维边缘,连天与地都仿佛一并消失……

只是。

望着昏睡在怀中的少女,延岚的唇角却扯出一抹戏谑的笑容。

“该不会当真了吧?”

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

时间是圆,每日循环往复,没有止息。

曾经逝去的每一日,本该再平凡不过。

却由于被人为赋予特殊意义,过去的“普通”得以成为今时的“特殊”。

曾无数次祈祷,要是不用高考就好了;要是自己不曾得过年级第一就好了;要是存放一模卷的办公室被烧毁殆尽就好了;要是世界可以在这一刻毁灭就好了;要是自己可以乘坐哆啦A梦的时光机,回到一模考当天,将那些因粗心而做错的题目重新修正……那该有多好。

可惜,不会有这样的假设。

正如世界上没有“如果”一样,这个世界也永远不存在“要是”。

望着分数难堪的数学试卷,轻歌忽觉视野一片模糊。可即使狼狈至此,也不愿沦为其他同学同情的对象……

无意识地揉皱雪白的试卷,就在感到视野逐渐模糊的那一刹,轻歌微微低头,佯装揉眼,让积蓄已久的泪水得以自眼眶中逃逸出来。

往后的时间里,唐僧的讲解声仍不断自讲台上传递过来,试卷上扣分的地方,却迟迟没有落下红笔订正的痕迹。

仰头。打呵欠。揉眼。想要忍住流泪的冲动,却实在太过困难。

仅这一系列动作,在短短四十分钟里,便在教室的某个角落重复不下十遍。

好容易听见下课铃声响起,夕荧本以为只要离开教室,就如同挣脱囚笼的飞鸟,可以得一份短暂的自由,却恍然发现自己就如孙悟空般,无论逃得多远,也都不逃出如来之掌。

“不知道八班那个宋轻歌这次考得怎么样啊。”

当轻歌按下冲水按钮,想从隔间出来时,忽听门外有女生提起自己。

“好像不怎么样吧。龙哥不是说这次文科第一还是晓悦吗?”

“这样啊……”

话语声停顿片刻,取而代之的是哗哗流水声。

“而且,听说她这次数学考得一塌糊涂呢,历史好像也没来得及做完。”

“这么惨。啧啧,优等生的日子果然不好过。”门外,水声忽然消失。大约是洗完手的样子。

“高考不就是这样的吗?每年总有几个好学生因为心理不过关而马失前蹄的。”

“喂,人家和你无冤无仇,你别咒别人啊。”

“我怎么咒她了啦?我说的都是事实呀……”

感觉对话声渐渐远去,轻歌才开门从隔间里出来。

站在梳洗台前,看着镜子里表情麻木的自己,轻歌本以为自己可以的,自己已经可以无视一模考的失利了,却到底还是在进教室后,被同学再度问及考分时,忍不住红了眼眶。

“轻歌,你这次总分多少啊?”

(住口。)

“数学一定上130了吧?”

(闭嘴。)

“你肯定又是班级第一了啦!”

(闭嘴闭嘴闭嘴!!!)

……

耳畔,同学旁敲侧击的询问声仍旧不绝于耳。他们,或许只是单纯的询问,但彼时听在女生耳里,却刺耳异常。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是什么时候起,我们竟学会了语带双关,急不可耐地想要获知他人的分数。

又究竟是什么时候起,我们每日每时每分每秒,无不为了分数而斤斤计较,在心里暗自盘算着班级、年级排位。

“在这所升学高中里,要不是你选历史,我选化学,我们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要好了……”

恍恍然,那个雪夜里岛贝说的话语竟又在耳畔回响,却让轻歌感到一阵悲哀。

——并非因为这句话太过现实。而是为这话,竟出自岛贝之口。

高三尚未结束,我们却早已改变太多……

一模考分数全部出来的这天,轻歌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到家的,亦不知自己与母亲的争执究竟是从何开始的。

待女生反应过来,她已身处在距家不远的大街上。脑海里,除却一些与母亲针锋相对的片段,便只剩下“以前你考得不好我还有理由可以搪塞过去!可是一模考全区用的都是一样的卷子,就算你选历史,他选物理,可语文、英语、综合,你没一样考得过‘那边’!”这句摔门而出前,母亲脱口而出的气话。

可尽管明知是气话,却仍旧无法抑制心中各种恶毒想法的膨胀。

又或许,正因为那个伤自己的人……是曾经自己最爱的妈妈啊……

昏暗的信号灯下,缓缓蹲在双黄线旁,看着车流在自己眼底留下飞驰而去的明亮轨迹,轻歌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一处可以让自己容身的地方。

夜色……越来越浓重,吹在脸上的风,也宛若冰刃般刺骨无比。

因着离家匆忙的关系,只穿一件白色校衫的轻歌不禁把自己缩得更小些,好让热量不至于散发太快。

就在身侧的信号灯第七次由红转绿时,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可无须女生回答,仅凭女生布满泪痕的脸,颜生就已猜出大半。

可撞见女生这般模样的少年,他的眼中,没有嘲讽,没有同情,只在一声幽微叹息后,向女生递过手去:“我送你回去吧。”

不是“别哭了”,也不是“至于吗”,而只是淡然的一句“我送你回去吧”。

那时的你,一定不知道,我曾多么庆幸。幸好……那个夜晚,撞见这般狼狈的我的人,是你……

只是,颜生,你不知道,我回不去的。那个家,我没法回去……

可是……开不了口。

正因为是你,才更加不愿被你看见我最软弱无能的一面。

自行站起身来,女生仿佛极力掩饰什么般,笑着打落男生向自己递来的左手:“我还没脆弱到那个地步。一会我自己回去就好。”

“你……”

“我真的没事的。只是一时抽风而已。”

“……嗯……”望着女生唇角愈加浓烈的笑意,一些欲说还休的话语,最终还是一并化为走向尾声的告别式,“那么,路上小心。”

“嗯……”

临近十点,身侧的机动车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仍旧络绎不绝。一次次夹裹起寒风,肆意卷至一旁的上街沿上。

颜生转身离开后,便再没回过头来。

所以,他不会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女生目送他的眼瞳里,快要流下泪来。她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远离自己,一步一步,一米一米。就在颜生拐进转角不复得见的时候,轻歌忽然感觉自己好像连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快要失去……

回来……拜托你不要走……

刺骨的寒风将女生的脸吹得生疼,可脚上的步伐却越迈越大。

感觉衣角被人从后拽住,颜生刚想回头,却被轻歌堪堪截住:“别回头……”我不要……我不要你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

“……我刚和妈妈吵完架,我没地方去……所以,求求你,带我离开,去哪都好……”话一出口,女生终于蹲下身呜咽起来。

“……”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无声地注视着女生瘦小的身影,颜生轻叹一口气,再度牵过女生的手:“走吧。去我家。我家没人。”可刚一用力,却分明感到一个后制力将自己往下拉。很快理解女生担心何事的少年,不由苦笑起来:“放心。我不会把你怎样的。”

“……”

也不知女生又在固执些什么,挣脱了颜生的手,站起来的那刻,才又恢复了往日的语气:“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就可以了……”

往后的一路,轻歌始终落后几步走在颜生身后。

所以,颜生他仍旧不会知道,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个傻瓜正小心翼翼地踩着自己的影子缓缓前行,仿佛只要跟着影子走,就不会被少年弄丢;他更不会知道,正看着自己背影的女生,她的心里正反反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总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又为什么越是不想看见你,却偏偏遇见你……

许是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逐渐微弱下去,颜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虽仍旧是淡漠的口吻,言语里却分明多了些关心的意味:“怎么?”

“唔……没事。”轻轻摇了摇头,轻歌示意颜生继续往前走。

然后,眼前的路便又在光与影的交相辉映中延伸开去。

家。

对于自己来说,本是个陌生而静寂的庇护所。

它带给自己的,只有恒久的绝望和无法消弭的冰冷。

可今次,却因为有你,因为有你在,这个本只有我一人生活的空间,才终于多出几分暖意。

把轻歌安顿好后,关上房门,背靠茶几,单手支膝坐在地毯上,看着银霜般的月光倾泻在干净宽敞的客厅里,本以为女生早已睡下的颜生,忽听身后传来轻歌的问话声:“努力……是不是真的就会有收获?”

“……”

从卧室里走出来,借着月光摸索着坐到沙发上,轻歌又宛若呓语般重复刚才的问话:“你能不能告诉我,努力,是不是真的就会有收获?”

如果是,那为什么我每天那么努力,考出的成绩却仍旧那么糟糕;如果不是,那我究竟为了什么而努力?

“我已经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努力了……”

闻声回过头来,就在目光与女生相接的刹那,颜生想,他该会一直记得轻歌那时的表情——她的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她的眼里不再有泪,却有如万念俱灰般,只剩下两个看不到底的黑洞。

目光虚焦在沙发的某点,银霜般的月光在颜生眼中打上几点朦胧的高光。

是否……努力了就一定会有收获?这个世上,大约每分每秒都有人在心中问着同样的问题。但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无论你如何努力,也无法尽如人意。

“可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假如你不去努力,那么就连收获的可能性都没有……”目光重新与女生交汇,颜生唇角忽然绽开一抹温柔至极的笑容,“或许,会很辛苦,但总有一天,你所坚持与承担过的一切,都会有所回应……所以,与其庸人自扰,不如什么都别想地好好睡一觉。晚安。”

“晚……安……”

怎么回事?颜生的声音,就仿佛一汪清泉,轻轻荡涤在耳廓周围,竟让我有些睁不……开眼……

轻扶住快要倒在沙发上的女生,勾住她的膝盖弯,把她打横抱回房里后,见挂钟即将指向午夜,颜生便悄然退出卧室,消失在月光笼罩下的客厅里。

午夜十二点。

原本寂静无声的月臣学院教堂里,雪白的墙壁上忽然投影出一道人影。

就在人影即将走近时,延岚却忽然转身打落来人所戴面具:“你很恨,是不是?恨与我有着相同面容?抑或是……恨你自己的无能?”

说话间,教堂大门忽然被轰然关上,旋即有冰,如爬山虎般,徐徐自延岚脚下蔓延开来,直至覆盖整座教堂。

可稍事擦去凝在唇角的血迹,残忍与邪魅的笑容却在被打落面具的魍魉脸上,愈加浓烈:“怎么?你唤我来,就为这事?”

“撤出C计划。”

“嗯?”

“我说,撤出C计划!你完全知道这个计划代表了什么!”

“说完了?”

“若不想失去她,就让她尽早滚出惘生谷。”

“她?”

“你自己心里明白。”

“那如果我说……我不明白呢?”

话音刚落,前一秒还明亮通透的教堂,下一秒却宛若暗黑森林般不见一丝光亮。

忽然,有数百道如藤蔓般纤细柔滑的触手自教堂地面破冰而出,向延岚齐齐伸去,仿佛要生生将他包裹进以触手构成的茧蛹里。

可站定在茧蛹中的延岚却直如雕像般纹丝不动,任由几百只触手攀附其上。

然而……

“你以为……这些触手都只是幻觉而已吗?”

仿若被某种力量操控一般,魍魉刚把话说完,几百只触手便忽然急速膨胀起来。急速膨胀间,有的触手开始撕咬延岚的肌骨,有的触手开始吸噬延岚的骨血,有的触手骤然自爆,有的触手直接把身旁的同类一并吞噬。

但就在延岚眼瞳蓦然一凛间,原本以千百只触手构成的茧蛹忽然齐齐停止躁动,转而化作冰晶飘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然而,不过弹指一瞬间,刚被粉碎的冰晶便如不灭灵魂般化作更多、更密的触手再度向延岚发起更猛烈的攻势……

“哎呀呀,你怎么把‘他’也给叫来了呀……”

目光慵懒地往窗外瞥了一眼,走近延岚的同时,魍魉只随手一挥,数千只触手便突然凭空退散,宛若从未出现一般。

“今天,我不杀你……我可要留着你,慢慢折磨你,让你也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忽然凑近延岚,极尽温柔地舔尽凝在他唇角的银白血迹,魍魉的眼瞳如蒙红月般透出邪魅而嗜血的光晕,“你说,是不是?我的……好哥哥……”

伴随着空气中魍魉尾音的消散,教堂中的灯光又逐一点亮起来。

重归死寂的教堂里,只余下银白色血液自延岚指尖滴落在地的幽微声,以及一股浓烈如香水般弥漫开去的血的香气……

然而,这种静默并未持续多久,便再度被来人的足音所打破。

只是这一次,卸去满身的凛冽,将右手轻放在来人头上的延岚,唇角却是一抹摄人心魄的微笑:“你不该来这的。”

“嗯……”目光不自然地落在地上,可余光瞥见延岚仍在滴血的指尖,颜生还是不禁追问一句,“您……没事吧……”

“没事……”

“那……那就好……”果然……无论平日里能够多么从容,多么淡漠,只要在这人面前,自己就会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其实……你已经不需要再留在学院里了……”

“欸?”难道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听闻话语之初,颜生倏地抬头,满脸不安地看向延岚,仿佛他的眼中有自己想要探知的答案。

可在那一瞬便洞悉少年所想并探知窗外另有人在的延岚,只一句话便安了少年的心:“我只是想说,如果觉得太累,可以退出……已经,没关系了……但看来,我们的延生在这所学院里,已经有了想要保护的人呀……”

“欸?”想保护的……人吗?

如信徒仰望神祗般,凝望着自己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延岚,贪婪地感受着自发间传来的延岚掌心的温度,颜生的脑海里却在那一秒闪过她的脸庞……

只是颜生他不知道,就在自己与延岚会面的时候,那个本该熟睡的少女就站在教堂窗外遥望自己,而她所专属的蓝冰蝶,正停在教堂房梁上,静静地看着发生在教堂里的一切。

这夜,如浓墨般深得不见一颗星辰。

本该势均力敌的棋盘上,却在这夜过后,不知由谁率先走出那步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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