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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仿若浮生

“年前的补课就进行到这里。发下去的卷子要做,放假的时候也千万不能松懈啊……”

高三第一学期年前补课的最后一天,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讲台上姜妈大概说过几百遍的陈词滥调,一边理着简直可以按“打”计算的寒假作业,岛贝仍不敢相信“春节将至”这一事实,总觉得一模考的阴影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哪怕是距离一模考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多天的现在,只要一想到成绩单上,附在总分后面的那个等级评定,心里就会快速萌生出一种前途无“亮”的无力感。

想到此处,岛贝不禁停下手中动作,把头习惯性地歪向一边,表情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

可尽管自己的处境不容乐观,却因为从未有过诸如“××作文竞赛一等奖”、“××学期期中考年级第一”、“××学年一等奖学金获得者”此类闪亮闪亮的经历,相较好友而言,已经实在好过太多……

——有关轻歌一模考失利的消息,成绩公布后没几天,岛贝便无意间听人说起过,却从没刻意核实过,也从未想过要打个电话或发条短信安慰好友什么……更何况,如果消息属实,自己就更不能那么做了……

倒不是仅仅出于“为了避免二次伤害”这个理由。

与其说是为了故意回避,不如说是因为太过了解轻歌脾性更为恰当。

以自己对轻歌的了解,可能……对于轻歌来说,最让她感到难堪的,不是在间接判断你高考实力的一模考中大失水准,而是在经历失败后还要被迫接受他人向自己投来的或同情或安慰的目光。

唯独这点,她最不能接受。无论是“谁”。即使是身为轻歌好友的自己,也不例外。

加之一模考后,无论是自己还是轻歌都如连轴转的陀螺般,刚结束一模考又不得不马不停蹄地上课、补课,为即将到来的二模考做准备,这些天来彼此之间几乎都没怎么联系。

不过……这样也好。把之前从排头传下的整套整套试卷理好,折好,放进书包,岛贝又想,毕竟……距离产生美嘛。

这样一想,元气少女摇摇头,立扫之前堆积在心中的烦恼和不快,转而投身到对寒假、对压岁包的幻想中去。如非要用图象来表示此刻女生心情的话,就该是一张持续一段时间的阴线走势后忽然震荡走高,拉出一条阳线的K线图。

但就在这时,放在桌肚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机警地看了一眼台上仍说得滔滔不绝的姜妈,见是妈妈打来的,估计没什么大事,便果断按掉。可不出几秒,手机却再次震动起来,再挂断,再震动。

像这样挂断再震动的戏码反反复复出现N次后,手机终于偃旗息鼓,不再震动。

但随即,便有一条短信接踵而至。

无独有偶。

位于五班教室正上方的八班教室里,唐僧也同样耳提面命地对台下一干弟子苦口婆心地教导着,全然无视台下东倒西歪,各做各事的学生们。

就在唐僧将话题从“假期加紧复习”转移至“但也要劳逸结合”时,座位轮换到窗口位置的轻歌终于从又长又多的英语阅读中抽离出来,目光只顺势扫了唐僧一眼,便很快掉转方向,凝睇起窗外的风景来。

大约是因为时值寒假的关系,此刻偌大的校园里,除了不时传来人声的高三楼外,别的地方都静得诡秘,与那晚的光景如出一辙。

轻歌想,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忘记那晚,透过教堂窗玻璃,所看到的少年的笑颜。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却只为那人所拥有……

那晚借由蓝冰蝶,跟随少年踪迹悄悄前来的自己,本有十分的把握不被发现,却还是在他面前败了踪迹。

“你不该来这里。”就在视野里不见延岚,亦不见颜生踪影的那刻,一个声音忽然自身旁传递过来。

“这里是学校,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今晚这里幻术遍布,拥有灵媒的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尽管平日里颜生的语气就淡漠疏离,但那晚一手指地,目光中透着寒意的少年,他的声音却宛如冰窖般森冷得不带半分感情。

“然后呢?”

“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我拒绝。”

“……”

其实,那时便已经感觉到了的。某种即将爆发出的情绪正被颜生竭力压制着。可当时的自己,却犹如一个赌徒般,试图以自己的咄咄逼人,来赌自己在颜生心中的分量。

本以为,自己是最了解他的人。

本以为,对他来说,自己也是于他最为重要的人。

可结果,她输得那么惨。

输得连那晚最后的安生之地都一并失去。

就在那夜的争锋相对后,那个名唤颜生的少年,扔下句“你好自为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开。就是他给予自己最后的回答。

正因为这场无疾而终的争执,那晚本该上演离家出走戏码的少女,却像个全无骨气的窝囊废般,兜兜转了一圈,时近凌晨一点时,还是不得不回到家中……

也正因为心知彼此都不是会轻易示弱的人,自那晚起,轻歌便再未看过颜生一眼,更未与他说过一星半句。

思维行进到此,忽如卡纸的打印机般,无法正常运作下去。

当意识到自己原本攥紧圆珠笔的右手已然脱离大脑控制,再无力握笔时,教室里也在几乎同一时刻响起一阵整理书包的收拾声。

是唐僧宣布放学了吗?

放在桌上的手肘忽然被邻座女生推了一下。

后知后觉地侧脸向对方投去疑惑的目光,便听她善意地提醒:“在想什么啊,可以走了哦!”

“嗯?嗯。”

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却见她早已收拾好东西,起身准备离开:“我们明年见!”

欸?明年见?

脑子尚未从那晚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却听女生冷不防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好容易反应过来女生话中真意,却仍旧无法把自己像揉面团般生生揉进这个已然充满过年气氛的教室里。

结果,自己能够回应对方的,只有嘴角那抹可能略显牵强的笑容,以及一句在旁人看来有些机械的重复句。

“嗯。明年见。”

只是。

除夕?过年?

究竟怎样才算是“过”年?与家人一起吃顿年夜饭?守在电视机前,收看迎新晚会?在新年来临之际,与亲朋好友互道祝福?抑或是趁着难得的节假日,跟随父母走亲访友,联络感情?

年,每年都过。却愈发觉得,一年不如一年。

轻歌始终记得曾在微博上看见过的一段话语,且深以为是:讨厌过年的人,多数抗拒无法避免的诸多形式与无聊无谓的应酬;而害怕过年的人,首先是缺乏情感依托,看到别人成双入对心里失落;其次没有一个可以让自己忙碌的工作,或没有一个能使自己忙得没时间去想痛苦的事做;第三又不善于和自己内心对话,容易受外界环境影响,愈发被空虚感和孤独感包围。

可自己……究竟属于哪者,轻歌不知道。

除夕之夜。

去奶奶家吃年夜饭。开饭前,以父亲为地主的四人正围坐在桌前斗地主,姑妈和母亲两人则坐在厅里边嗑瓜子边看电视边聊天。

坐在母亲身侧,零星入耳的话语里,尽是些寒暄客套话。

姑妈说:“这个电视不知道有几集哦,蛮好看的。”

母亲点头附和:“是啊,就是估计结局不怎么好。”顿了顿,转过头来,看向轻歌:“回去的话,帮我网上查查,看看这部片子有没有下吧?”

“嗯。”瞥了眼电视屏幕左下方的电视剧名称,轻歌微微点头。

可后来,两位母亲间的话题不知怎的,就从“电视剧”移到了“高考”上。

姑妈感叹道:“哎,养女儿就是好啊。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母亲说:“没有的事。女儿多难弄呀!再说,你把扬扬教得那么好。”

扬扬便是姑妈家那位“最有希望考取F大”的优秀儿子的小名。

“嗨,别提了。都是被管出来的。我只要一不管他,成绩立马下去。”

“一样的,一样的。我们家这个也是!”嘴上虽这样应着,轻歌却见母亲转头看向自己的眼里,闪着明亮的光芒。

虚伪……听着两位母亲的对话,缩在沙发角落上看书的轻歌,不自觉地便在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反感。

而这样一种反感,在吃年夜饭的饭桌上,愈加强烈。

“来,爸,多吃点。”说着,便见爸爸夹了一筷子菜到爷爷碗里。

“是啊,是啊,今天烧了一下午,也够忙活的了。”紧接着,大伯也往奶奶碗里夹了两只虾,把爷爷奶奶乐得合不拢嘴。

往后,谈天说地,敬酒碰杯,年夜饭该有的流程一样不少,却让轻歌最终失了吃饭的兴致,只在一旁边听父母与以往疏于联络,甚至是心存芥蒂的大伯、大妈,姑妈、姑父,以及“那边”那位优秀儿子你一言我一语,边闷头喝着手中的碳酸饮料。

好在今年的这顿年夜饭虽食不知味,却因为想着前晚下楼倒垃圾时,听与自己相熟的小区保安无意间说起的话题,而不像往年那般这么难熬。

“你和你男朋友吵架了吧?”

“欸?”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你还是原谅他吧。他自己也一定知道错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爱八卦的,拥有一颗少女心的……大叔?

“就是从十多天前开始吧,反正每次轮到我值夜班的时候,都可以看到他站在那棵树下,”大叔顺势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樟树,“每次似乎都一直等到你关灯,他才走啊。怎么?你从来都不知道?”

“……”

是啊……

从来……都不知道。

若不是前天听大叔提起,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就在争执不下的那个晚上,颜生曾在暗处一路护送自己回家,也从来都不知道,往后的每天晚上,他都会站在那棵树下,望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陪着自己——自己一点不睡,他就站到一点,两点不睡,就站到两点,直到见自己熄灯睡下,才缓步离开……

所以……说好奇心作祟也好,说负罪感上身也罢,就这么抱着“可能吗”、“骗人的吧”这样近乎矛盾的心态,在接近十一点才从奶奶家回来后,女生就让台灯这么开着,自己却下到底楼来。

本想让自己断了可笑的念想,却为什么……竟真的……会在除夕夜的晚上,见到站在树下的……你。

“如果不是我今天下来,你还打算瞒多久?又还能瞒多久?”

当看见轻歌径直向自己走来,少年本完全可以就此离开的。但他的双脚却像是被人为灌注进某种期待般,竟无法挪动半步,以至面对女生的质问时,一向沉静的少年,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伸手,将五指埋进发间来竭力掩饰自己惶惑心情这一种方法。

可是……逃不掉的……

“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被强行拿开用来遮挡表情的右手的少年,在步步紧逼的轻歌面前,直如丧失所有抵抗能力的败兵,唯有缴械投降。

“自从季衡走后,你就一直在躲着我。你在害怕。怕我会落得和季衡一样的下场,对不对?怕你亲近的每个人都会遭遇不测,是不是?”

“……”久久地,他听女生一味沉浸在自己近乎可笑的臆想中无法自拔。

轻慢一笑间,颜生终于拨开女生束缚自己的双手,别过头去,语气生硬地打断她:“您多心了。”

“那就请你看着我,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说……您、多、心、了!”目光直视女生,将之前的话一字一顿地说出后,颜生转身欲走,却被女生紧紧扣住手腕。

“你以为你是谁?悲情的无名英雄?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每晚都在楼下陪着我却不让我知道?!”

“……放手。”

“我不是你的傀儡。你说放手就放手!我也是人!我也会觉得难过,我也会……”

“我说,放、手!”被女生纠缠不休的少年,转身之际,不自觉地拔高音量,“你到底想……”——怎样?

可所有那些预先准备好的不堪的话语,却在与轻歌四目相对时,化作心里无法磨灭的愕然之情。那个人……他教过自己如何看穿人心,如何将对手置于死地,却独独没教过他如何处理眼下这种情况。

“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听季衡说,你手上有伤,心里有多难受?你又知不知道,当我知道你中的毒咒已解,心里有多高兴?”

“那只是……”

“是!是我贱!是我自作多情!”轻歌迎向颜生的眼瞳里此刻早已蓄满泪水,却犹如倔强的孩童般,迟迟不肯落下,“可是颜生,请你告诉我,既然你那么讨厌我,那又为什么要每晚都在这里陪我?既然你真那么讨厌我,又何必关心我的死活?所以……算我求你……如果你真那么讨厌我,不想再看见我,就请别再管我,也别再对我好,更别再给我希望……因为那样,我真的会当真啊……”几乎是浑身颤抖着说出最后一个字,说完,轻歌就像是耗尽全身气力般,松开扣住少年的手,垂下头来,不再与他对视。

除夕之夜。

本该是合家团圆,悲伤远离的喜庆日子。

可颜生在女生的脸上,除了难堪与疲惫,便再看不到其他表情。

——对不起……让你难过……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呢……

多想走过去拥抱你,替你擦去留在脸上的泪痕,可来自本能的戒心与伪装,却让已到嘴角的话语,终究改了口:“你想说的都说完了?还有什么更加煽情的话要对我说?”

“……”

“如果你说完了,那么……再……”

“笨蛋,我喜欢你啊!”

“?!”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近乎声嘶力竭地把压抑许久的话语宣泄出口,原本裹覆在眼眶里,迟迟不肯落下的泪水,终于决堤般蜂拥而出,瞬间布满女生苍白的脸颊。

“……傻瓜,你那么好,总有一天,会有人出来保护你。可那个人不该是我……”双手迟疑地扣住女生的肩,未完的话语却被女生堪堪打断。

“除了你,我再也想不出任何人。”

“可是……靠近我,只会给你带来不幸……就像……”原本扣住轻歌肩膀的左手,被少年无意识地悬在半空,握紧。

但轻歌再没让少年把话说下去。

就在少年惊愕的目光里,她的唇瓣如蜻蜓点水般,轻触他的双唇。

“没事的……”她看着他,嘴角漾着笑,“我不是他。也不会是他。所以……别再把我推开了,好不好?”

“……”

说不清是错愕,怔忡,还是释然。虽只有短短几秒,却没有一种语言能够将颜生心中所想描摹完全。

他从未料想,她竟看透了他。自己所有的伪装,竟都被她全部识破……

就在这时,忽有束束烟火直冲云霄,将整个夜空笼罩在如梦似幻中。

便是在这灯火明灭中,少年的表情起了微妙变化。轻揉女生的黑发,颜生的唇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快回去吧。我在这守着你。”

——我在这,守着你。

——只短短六字,却是我所能给予的,最好回答。

然而。

此刻洋溢在冢之都里的这些喧嚣,这些欢愉,却都与魍魉无关。于他而言,新年来临的这一刻不过如地上砂般,无足轻重。

又一个午夜梦回。

当魍魉自王座中惊醒过来,只见结夏正跪在自己身侧,面带隐忧地望着自己。

“你又在想她,对不对?可她到底哪里好?竟值得你为她牺牲那么多,值得你不惜舍去骄傲、自尊,甘愿成为政府的走狗?”仿佛笃定他永远不会肃清自己般,结夏看定魍魉的眼,终于将埋藏心底已久的话语,说了出来。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最为可怕。一种是早已将死置之度外的人。这种人,因为从不惧怕死亡,所以得以无所畏惧。另一种是全然不知死为何物之人。这种人,因为从来不曾感受过死亡的迫近,所以得以足够强大。

结夏,便属于后者。

她敢于说别人一再回避之言,亦敢于一次次触及魍魉心中底线。

她拥有与游夜极为相似的神情与容貌,魍魉却始终无法将她视作游夜的替身,更无法将她真正置于死地。

——她到底哪里好?

仿佛被这句话牵引一般,沉默无言地注视跪在自己身侧的少女,魍魉缓缓闭上双眼,数年之前的那一幕幕就仿如昨日般历历在目。

是啊,自己又何尝不想知道,游夜她到底哪里好,竟会让自己这样念念不忘……可有些人,一旦遇上了,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哪怕你明知她的心里没有自己,哪怕你明知她之所以接近你、对你好,只是一味在你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也只能认输……

“手来。”幽幽的叹息声中,重新望向蹲在膝侧的少女,魍魉终于伸手向她递去。

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已习惯对她说“手来”。而每个午夜梦回,自梦魇中醒转,第一眼看见她似乎也已成习惯。

他,“影”的最高领导者,十信徒所仰仗之神,却独独在她面前,伪装不能;却独独在她面前,才会将自己的彷徨、无错显露无疑。而她温暖的手,便是令他在疲倦之时得以稍作停留的港湾。只要触上她温热柔软的掌心,只要被她牵着,便觉心安。

可这一次,结夏却无视魍魉递来的右手,迎着他的目光,步步紧逼:“可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你又怎么知道,住在你心里的那个人真的就是游夜,而不是你脑海中所假想出的幻影?如果你真的爱她,那么魑瞳又算什么?那个一直以来始终陪在你身边,任你差遣的魑瞳,她又算什么?还是……就像魁夜、流岚、铃琴他们那样,是利用完毕,就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无论这话该说与否,红衣少女把话说完,便霍地站了起来,目光轻蔑地扫了眼坐于王座的后,便在他的注视下,走出门去。

可即使结夏已经离开,她临走前留下的话语,却久久回响在密殿上空,回响在魍魉耳廓,竟让他不由自主地忆起,曾经的确有过那么一个身影,如结夏那般,跪在自己膝侧,仰望自己。

而那个人……

——若不想失去她,就让她尽早滚出惘生谷。

恍然间,那日延岚所说话语竟又在脑海中来回反刍。

只是……失去她?

——不会的……

就在不久之前,璃曜就已报告说,最后一份罗列在肃清名单上,妨碍C计划实施的人员,都已被十信徒全部抹杀。完成了神秘人交予的全部任务,肃清“那个人”……便已是早晚之事……只是现在,他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缓步走下台阶,前往游夜所在地时,一抹邪魅而妖异的笑容如曼陀罗华般在魍魉唇角缓缓绽放。

黎明时分。

纵使族人早已睡去,之前特意遍布在惘生谷上空,用以点缀喜庆气氛的幻术却仍未散去。数道如极光般明丽耀眼的光束,仍如幔如缕般,垂挂天际,将整个惘生谷笼罩在一片祥和喜庆中。

便是在这将明未明的月色之下,行走在氤氲于薄雾之中的雨鳟之川里,紧跟在延岚身后的夕荧,仍旧不相信身为魇罗族大家长的延岚竟会邀她一同前往雨鳟之川的洞窟共赏萤石。

——萤石,通体呈深蓝色,却如玉般晶莹透亮。乃惘生谷特有之物,亦是魇罗族与外界贸易往来的重要货品。虽在惘生谷的洞窟中极为常见,却因为最为稀有、珍贵的萤石却全都生长在只有六大长老和族长才被允许进入的雨鳟之川里,所以常人根本没有机会看见。

许是思考太过投入的关系,就在夕荧恍神之际,她的脚下一滑,猛地向前倒去,眼看就要磕到延岚后背,情急之下赶忙攀住延岚右臂,这才不至于失去重心。但当少女触上延岚的眼,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松开攀住延岚右臂的双手时,却见他非但没有动怒,反向她递过右手:“路滑,我牵着你。”

月华就在这一刻穿透薄雾倾洒在他白璧无瑕的脸上,映照出他唇角若隐若现的笑意。

往后的每一步,仿佛刻意配合夕荧般,延岚都走得极慢,还不时小声提醒“小心脚下”、“路滑当心”。

他的指尖冰凉,握紧夕荧的手却极为有力。

但就在踩着一块圆石跨越溪流时,险情再起。夕荧一个趔趄向前倒去,幸被延岚眼疾手快地环住腰际,才不至滑落河里。抬起头时,撞进延岚冰蓝如水的眼瞳里,夕荧倏地发现两人竟离得那么近,就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然后,就在两人凝眸相视间,延岚俯身在夕荧唇上如蜻蜓点水般轻碰一下,便笑着握紧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行至洞窟中,望向头顶上方如浩瀚星辰般遍布萤色光亮的洞顶,轻嗅落入鼻间沾有延岚身上淡雅香气的空气,回程路上听他在耳畔对自己低语“还想看的话,下次再带你来”,一切都那么美好,以至离开雨鳟之川后的夕荧差点忘了,仙女的魔法只能维持到午夜十二点。十二点过后,梦总要醒的。

樱花林中,被置于祥云纹石桌上的茶盏早已被反复温热数回,延岚却似醉心于眼前这盘棋局般,再未抬头看夕荧一眼,亦未动茶盏分毫。

夕荧想,她是记得这局棋的。

印象中,代替舞水侍奉延岚的那日起,这盘棋局便已经存在。只是……与之前相比,今次在棋盘上展现的棋局却奇诡无比——仅凭目测,早前本该握有数十目优势的黑子,如今,加上先手必须贴还的目数,与白子的差距却已缩小到半目!

这是大战前的征兆么……抑或是……

当夕荧将目光移上延岚侧脸,忽见他的眉宇不知何时竟被一层薄薄的冰霜所覆盖,他银白如雪的发丝间也如蒙寒气般竟结出细小的冰晶……虽距离延岚数步之遥,夕荧却依旧能感觉到自他身上所透出的瘆人寒气。

“您……”夕荧迟疑着走近几步,延岚却浑如未觉般目光紧盯棋盘,然后执白棋,飞快地在左下角下出一步“小飞”,仿佛他的脑海中,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厮杀。

但当夕荧再度迈步向前时,却忽听一声暴喝在耳畔炸响:“不要过来!”

可不及夕荧止步,一阵无名寒风便毫无征兆地从延岚体内蹿将出来,将他的长发齐齐向后吹去的同时,随之夹带起的气流亦险些把夕荧一并震飞!

但即便如此,夕荧却仿佛熟视无睹般依旧一步一稳地向延岚走去,随即在他身侧跪下,右手叠在他冰冷的左手上:“可是您看上去……很冷……”

说这话时的夕荧,她的眼瞳虔诚犹如信徒,落在延岚眼里,却多了些许讥诮成分。但就在延岚欲将手抽回之际,却听夕荧直呼自己的名字:“延岚,你不是神。你做不到一手遮天,更做不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使有与天齐寿的生命,你也同样会觉得疲倦。而疲惫时,没有人可以依靠,甚至仍需处处提防他人,这样的滋味,最是难熬。更何况是身为魇罗族大家长的你……”

然而,没有回答。

延岚只无声扫了夕荧一眼,便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棋盘上。可他原本探入棋盒中的食指与中指,却悬空停顿数秒,才从棋盒中夹取一枚白子,贴着一枚黑子重重落下。

一时间,冷寂下来的空气中,只剩下一声声铿锵有力的落子声,犹如尖锐刺耳的警铃般,声声叩击在夕荧耳廓,令意识到自己失言的少女萌生逃离之意。

但就在她转身欲走的那一刻,一个加注在少女左手腕上的后制力,却将她堪堪拉回,随即便猝不及防地跌入延岚怀中。

“一会……只要一会就好。”

身子微怔间,夕荧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全身正因为寒冷而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可她却犹恐惊扰梦中人般,不敢动一丝一毫。她便这样站在原地,由他抱紧自己。

俄尔,她忽听一声轻浅的气息送入耳畔,她知延岚在笑,却不知,那是一抹自嘲的笑容。

其实,他是知道的。

就在那日清晨,见她正紧握自己的手,他便知道,她是魍魉派来的。之前,暗者送来的情报里便有提过,窥伺者窥伺记忆的能力。

可他明知她此行目的,却仍旧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她——

这个人……

此刻正被自己拥在怀里的这个人……如果她只是“夕荧”该有多好……如果是这个人……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即使死在她的手上也没关系……

紧紧拥抱着怀里的少女,把头轻放在她的肩头,近乎贪婪地从她身上索取着热度与温度,有那么一刻,延岚真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停止。

可她终究不是属于他的。他甚至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

从始至终,她所赠予他的,就只有目送她离开的权利而已。

当延岚终于松开怀抱放夕荧离开,重新坐回石桌旁,目光再度移向棋盘上这局未完之局时,他忽然掩嘴轻声笑了起来。却不知是笑仓皇失措的夕荧,还是笑假戏真做的自己……

而冢之都的另一边。

对于轻歌来说,她所不知道的,却是岛贝这些天来,近乎销声匿迹的真正原因。

——放假这些天来,除却除夕夜曾收到过岛贝发来的祝福短信外,便再没收到过任何来自好友的音讯。留言,不回;给她短信,发送失败;打她电话,手机关机。

可尽管心有疑惑,却因之前便曾有过岛贝一家趁着节假日去外地度假或手机欠费而断了音讯的先例,而并未太过在意。甚至开学前几天,才收到岛贝飘来的“约会”短信时,轻歌也因为短信内容仍旧是好友的一贯口吻而仍未特别上心。

以至一向心思缜密的女生,直到赴约那天,才真正了解,在这段自己未经参与的时间里,岛贝的生活究竟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

你之所以断了音讯的原因,不是乐不思蜀,也不是手机欠费,而是因为……

“我没有爷爷了……就在年初一这天……”

听岛贝把话说完的那一瞬,顿时停下手中动作,看定女生的轻歌,本想从女生脸上寻出“玩笑”的痕迹,却在女生一反常态的平静中,寻到了与之相悖的答案。

但就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向好友缓缓道出故事结尾后,岛贝的语气依旧平和,平和得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情绪波动:“其实,放假那天,我就收到妈妈的短信,让我快去医院,说爷爷正在急诊室抢救,不过等我赶到时,病情已经稳定下来……”

朝好友淡淡地微笑,示意轻歌别光顾着听,快些吃蛋糕后,岛贝继续道:“可就在初一那天,我还睡懒觉呢……就接到了老妈的电话,说爷爷正在急救室抢救……等我赶到医院,半个小时后,爷爷就去世了……

“……”

以暗红色为主基调的店堂里,镶嵌在吊顶中的鹅黄灯光打下温暖柔和的光线,却在岛贝蓦然抬头的那一刹,骤然黯淡。女生叙述的口吻仍旧是淡淡的,却让人感到一阵窒息的压抑。

“虽然爷爷很讨厌,和守财奴没什么两样,有时也很不可理喻,可是大殓那天,当我进入大殓会场,看着被浓妆艳抹的爷爷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听着常怀厅里不断奏出的哀乐,我却忽然那么希望他可以再睁开眼睛看看我,可以再和我一起下飞行棋,下象棋,可为什么直到爷爷离开后,我才发现爷爷其实很好很好……”

话到这里,岛贝垂下眼帘,用勺子把最后一口浓巧克力蛋糕放进嘴里——曾听人说过,巧克力有种使人快乐的魔力,却为什么,已经把整块浓巧克力蛋糕都吃完的我,即便是时隔多日的当下,想到把爷爷送入太平间那天的记忆,由遗憾、悔恨、懊恼所交织而成的绳索,仍如倒刺般缠绕在心室位置,无法拔除?

“可这些……都不是让我最难过的……”轻轻放下手中银勺,宛若暗自斟酌是否该讲下去般,停顿许久,岛贝才重新看向好友,“最让我难过的,是爷爷大殓不久,我伯伯他们就打电话到我家来,问我爸索要爷爷留下来的那几万元……我爸妈本想瞒着我的,可这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呢……”说着说着,岛贝的嘴角忽然浮现一抹轻歌从未在好友脸上见过的讥讽的笑容,“但轻歌啊……你知道吗?爷爷留下的真的就只有几万元而已,除去用在葬礼上的那些费用,剩下的可能连三万都不到……即使这样,他们都还要觊觎……我本以为分家产,树倒猢狲散是只有电视剧里才会上演的戏码,却不知生活里竟真的有……季衡有句话说得对,现在的人们,人与人之间信任结构真的在不断崩溃……可后来,我明白了,是真的明白了,”抬头望向好友,岛贝脸上闪现一抹与她明亮的眼眸极不相符的疲惫,“人活一世,大概也就是这么回事吧。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会觉得快乐,也会有难过的时候。但无论你怎样讨厌这个世界,它就在那,从未改变。正如轻歌你所说的那样,这个世界,并非非黑即白,非此即彼……”

话到一半,岛贝再度顿了顿,好容易把涌如眼眶的泪水生生塞回,才抬起头重新看向好友:“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我真有想过,究竟怎样才算是长大?后来,就在这些天里,虽然说不上是幡然醒悟,但总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一个人必须在错过,伤过,痛过以后,才会真正成长。经过这件事,我真的觉得我长大了,只是……你从前所说的‘喜怒不形于色’,现在的我……还学不会……”

衬着舒缓的背景音乐,听着岛贝平心静气地叙述着这些天里她的所思所想,轻歌忽然很想抱抱眼前这个故作坚强的女孩子。

若换作从前,爷爷去世后,岛贝一定会哭着打电话给自己,边哭边咒骂她的亲戚,恨不得他们立刻、马上就被车撞死,被水淹死,被凌迟处死,被五马分尸。

可今次坐在自己对桌的岛贝,却只对她浅浅地笑着,面带歉意地对自己说:“抱歉,我说了那么多话,难得出来,扫你的兴了吧。吃蛋糕吧,你看,我都吃完了,你还剩一大块……”

无言地点了点头,佯装无意识地让目光滑过岛贝的脸,最终聚焦在眼前白色餐盘里的蛋糕上,虽机械地将一口口巧克力蛋糕送入口中,任巧克力香浓的口感在味蕾间游弋,轻歌心里却如打翻了酱罐般,五味杂陈。

——从没怀疑过岛贝是最了解自己的人。熟知自己所有脾性。虽然有时会做出些让自己苦笑不得的事情,但一直以来,却都以自己的方式与自己交心相处着。那么自己呢?在与岛贝的相处中,又是否同样以诚相待过?一向自诩洞察力敏锐的自己,这些天来,竟未曾从手机关机、短信不回这些反常中及时看出端倪。

终于味同嚼蜡般将最后一口蛋糕吃完,轻歌却久久地望着留下巧克力痕迹的餐盘,不敢抬头看岛贝的表情。

——虽然岛贝依旧是岛贝,依旧是从前那个爱吃甜食,说话喜欢拖音,偶尔犯迷糊的女孩子,可经此一役,她便再回不到过往那个天真、率性的自己……如果可能,多希望,她仍旧像从前那样,快乐地笑,开心地大快朵颐,不用接触那些人心的黑暗面,不必理解那些她无法理解的东西……

当两人准备离开约会场所时,隐约看穿轻歌所想的女生却反倒安慰好友说:“没事的!我可是元气少女啊,所以,没关系的!何况……鸟儿不会倒退飞行,人也总是要长大的,对不对?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父母的庇护下,是不是?”

便是在这天,一起吃过蛋糕后,轻歌与岛贝又结伴行过了许多路,看过了许多风景,逛了许多店家,说了无数话语。

轻歌本已不再为岛贝的经历感到难过,不再为岛贝的成长感到痛惜,却还是在临别之际,忍不住在地铁站轻轻拥抱女生……

看着几乎一夜长大的岛贝,除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拥抱,轻歌不知,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可正如岛贝所说的那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永垂不朽,也没有什么天长地久。

一个人,在面对悲伤、挫折时,最后所能够仰仗的,只有自己。

只是……实在是太累了……

新学期伊始,便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复习、测验、习题中去,就连原本所拥有的眼保健操、升旗仪式、课间时间也一并略去,每天的睡眠时间更是不足五小时,轻歌好几次都累得连手握筷子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觉自己的脑海里,有两个正进行着拔河比赛的小人。

它们彼此间虽一开始便卯足力气往后拉扯,却迟迟未能分出胜负,直至那日心理课上,女生看见李曜在PPT上打出的三句话语。

那三句话是:“1.当我无助的时候,我可以选择不再坚强;2.当我的坚强无济于事时,我可以选择不再坚强;3.当环境不需要我坚强时,我可以选择不再坚强。”

便是在看见这三句话的一刹那,麻绳断裂,比赛终了。

而作为竞赛场地提供方的女生自己,竟讽刺般地在麻绳断裂之时,无端流下泪来。

那些伺机而动的洪水猛兽这样汹涌,几乎倾巢而出,让不知所措的女生唯有把头埋进臂弯里,佯装补眠,才不至于被周围同学察觉异样。

除了颜生。

——正因为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目光从未离开过你,所以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可即使如此,我仍旧无法将此刻正竭力隐藏自己软弱的你,与那日与时迁说话时果敢的你,相提并论。

望着不远处正趴在桌上,无声哭泣的女生,颜生不禁想起那家伙离开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来。

那日,如往常般踱步到天台,整理思绪的自己并未想到,时迁与轻歌竟会在午休时分出现在天台上,而当时的情况,想要离开已无可能。

于是,刚隐于水箱之后,便听两人攀谈起来。

起先,两人只是如例行公事般拘束无谓地交谈着。

“最近忙吗?”说学习。

“都没什么时间看闲书了。”说爱好。

“学校食堂的饭菜真是越来越难吃了。”说午餐。

可对话进行到一半时,原本“相互交谈”的关系不知不觉间便转变为“诉说”与“倾听”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只听时迁的话语里,有了明显的无助与颤抖。

她说,我只是想找人聊聊他。

她说,可是除了你,我再找不到其他可以说话的人。

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说,我好想他。

她还说,我忘不了他。

而那时,面对急于倾诉的女生,轻歌从始至终都没有打断她一句话,亦从始至终没有表露一丝厌烦。她只如一名倾听者般,面带微笑地望着时迁,不住点头鼓励她,仿佛在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急,我在听”。

轻歌,你一定不知道,那天从容不迫的你,表现得有多出色。

可你不是神。

你不可能面面俱到。

即使在我未曾参与的时光里,你已然成长为值得无数女生信赖,值得交付所有烦恼的存在,但在我眼里,在我脑海里拓印下的,却到处是你哭泣的脸。

或许,你在旁人眼里是铁人,是支柱,可在我眼里,你只是轻歌,那个我喜欢的女生,仅此而已。

所以,这天放学,当轻歌独自走出教学楼时,她望见斜倚在墙上的颜生在对自己微笑。他的眼里满是宠溺,仿佛正透过自己,望着某只惹人怜爱的小动物。

然后,就在女生满腹狐疑地看向自己身后时,少年忽然伸出手来,不由分说地便将她揽进怀里。

“你这个笨蛋。”她听他在耳边如呓语般温柔地说着。

分明是句语带贬义的句子,却如催化剂般,加速轻歌眼眶中泪腺的分泌。

她本能地想要把泪水重新逼回眼眶,却又听少年扳过自己的肩,轻声说道:“想哭,就哭出来好了。想发脾气、想任性的时候,都可以像现在这样把心里所有想法全部宣泄出来。在我面前,你完全可以做真实的自己。”

早已忘记在遇到颜生之前,曾经有多少人对自己说过与之相反的话语。“要开心啊!”、“要快乐啊!”诸如此类。

自己又何尝不想。可是快乐、开心真是想要就能要的吗?如果世界上真有那么一种魔法,一旦说出便可成真,她的确很想得到。

可生活不是小说,它从不给那些魔法、精灵出场的机会。它就是那么现实得要命,容不得你再去奢望什么,幻想什么。

不是没有过希望,也不是没有过幻想,只是在“事实”与“失望”面前,渺小的一方永远都是自己。

于是,在碰过、撞过、傻过、伤过、痛过后,曾经一味沉浸在幻想中的小女孩终于得以从彼得潘的永无岛中毕业出来。

过去那个易于表露自我的小女孩,也终于带上一张面具,将所有真实心情,全部隐入深林。

然而,这个正把自己拥在怀里的少年却对自己说,想哭,就哭出来好了。

他的声音,叩击在耳膜深处,宛若沉入湖底的碎石,在湖面上圈出道道涟漪。而每一道涟漪,都如层层声波般,将这个声音连绵传递下去。

或许,本来就知道的。

因为是你。

颜生,正因为是你。

所以,再狼狈的样子被你看见也没关系,再脆弱的样子被你看见也都没关系。

也所以……

“喂,把肩膀放低一点。”这日放学后,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轻歌在轻扯颜生的校衫,示意他把肩膀垮下一些后,竟那么安心地把头靠上去,渐渐沉入梦乡……

梦里,有樱花漫天,有虬髯老人,有诡奇的山谷,还有正对自己真诚微笑的黑发少年。

——呐,谢谢你。谢谢你发现我,谢谢你遇见我。

——在这个到处充满参照物的世界里,我是那么笃信,是你先发现我、遇见我、探知我的存在。

——就在那日离开未名湖时,与你擦肩而过的瞬间。

可正如白昼的反面是黑夜,谎言的反面是真实。

存在的反面则是消失。

“轻歌……平时你会不会总有这样一种错觉,好像所有与自己亲近的人,都拥有不死之身。无论相隔多远、多久没见,他们都会健健康康地活在某个地方,等待与我们再次相遇。可是我们却忘了,他们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生、老、病、死……”

三月末的时候,随父母一同前往墓园途中,手捧花束行进在两边种满青松的小道上,想到那日岛贝对自己说的话语,仿若被墓园里凝重的气氛所烘托一般,轻歌不经意间便又想起语文卷上,一段古文里曾出现的一段话: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就在那天,自己负气出走却又回到家时,意料之中的责难并没落在自己头上,筋疲力尽地走进卧室后,反倒听母亲进屋,以商量般小心翼翼,客客气气的口吻对自己说:“今天妈妈说的话,伤你的心了吧……对不起……妈妈给你道歉。可是你千万别恨妈妈啊……”

记忆里,那是妈妈第一次这么低姿态地对自己说话。

可是……

怎么可能恨得起来呢……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正走在自己身旁的母亲,轻歌不禁在心里小声咕哝道。

或许,正因为是家人吧?

正因为是家人,才会无所顾忌地大声责骂。

正因为是家人,才会慌不择路,口不择言。

只因看准了“是家人”这一点。一旦成为家人,就永远不能摆脱血缘关系的羁绊。

更何况,父母大约就是这样一种存在罢?

是陪你看动画片时,连皮卡丘和机器猫都不分的存在,是总下意识地把你与同事的孩子相比较,然后又会无意识地说些伤人话的存在;却也是不问缘由,就会给予你百分百信任,只要你开口,除了天上星,都会全力满足你的存在,是在你小时候总骗你说是从垃圾桶里把你捡来的存在……

拥有这样的父母……

暗自庆幸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恨得起来呢……

正当女生在脑海里这般想着的时候,轻歌忽觉一阵抽痛自神经末梢传递过来,随即,伴随着有如蜂鸣般的嗡嗡声,便有如雪花片般的黑白画面在脑海里倒带。

然而,画面中那模糊的影像是谁,他又在说些什么,这些疑惑未及女生深究下去,便在父亲一句“到了”的言语声中,被迫划下休止符。

“爷爷、奶奶,轻歌来看你们了……你们多吃点,多用点。不够我们再给你们寄。也请保佑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另外,今年我就要参加高考了,请保佑我取得好成绩。当然,我自己也会竭尽全力。拜托了……”

跨过地上锡箔烧尽后留下的黄色痕迹,小心翼翼地来到爷爷奶奶墓前,待爸爸点上蜡烛,把青团、苹果、熟食以及斟满白酒的酒杯放在爷爷奶奶墓前,双手合十,在心中如是念叨一番后,轻歌便让位给母亲,自己退到墓碑后,拆开带来的花束,把鲜花一支支插在墓旁的青松上……

今次的祭拜过程,本与往日无异,却让轻歌心里,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信仰。先人。神明。

以往,自己对于扫墓时,都要说些请爷爷、奶奶保佑全家健康平安的话语很是不解,或者说,是难以启口。可如今,却是那样强烈且诚心地祈求身在天上的爷爷、奶奶保佑自己取得好成绩。

这让轻歌不禁想起上星期,见王渊左手戴着一串佛珠,想问他借来看时,他所说的话来:“这个可不能摘下来,摘下来就不灵验了。”

“不灵验”所指何事,自是不言而喻。只是轻歌不曾想到,就连一向给人以吊儿郎当之感的王渊,说这话时,也竟是一脸的郑重其事。

如此想来,所有人,大约都是一样的吧。每当人们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时,便会向那些自认为拥有神力的人诚心祈愿吧,即使明知“事在人为”,却依旧相信身在天上的先祖、神明会庇佑自己。

所以……高三开学初,老师们会去琉火山烧香祈愿,考试前会想要“抱一抱佛脚”,邵毅姐带来高考成绩最好的往届物理班的毕业照让我们触摸,也是同样的道理吧?

折返路上,听着空气中不时传来“南无阿弥陀佛”的念唱声,亲属无法抑制的呜咽声,抑或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风的呼啸声,尽管距离上一次参加葬礼,早已过去好几年,好友口中“肃穆”、“苍老”的感觉,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但正是行走在这片往生者安息的土地上,使得轻歌愈加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厚度,也让她重拾再度起航的勇气。

4月25日。二模考当天。

门窗紧闭的考场里,时间凝固,空气寂静。

宛若与世隔绝的空间里,至多能听见几声自窗外传来的,电瓶车报警器所发出的嘶鸣声。

坐在座位上,等待老师下发试卷的那几分钟里,轻歌从未觉得时间竟这样漫长。仿佛不经意间,我们便把秒度成了分,把余生度成了浮生。

但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罢?

那些曾一度以为,无法忘却的事情,日子久了,不还是会释怀的么?

那些曾一度觉得,“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只要努力,不还是能成的么?

九点整。

当考试铃声准时响起,二模考第一场语文考试正式开考。

顷刻间,考场里便只剩下翻卷声,书写声,以及监考老师的查阅证件声。

而就在这些伏案疾书的学生中,无论是岛贝还是时迁,是颜生还是轻歌,他们都无比真切地感受着,自己正活在当下。

就在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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