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个背着灰色行囊的中年莽汉步进了爱民医院。他先是立在拆除了围墙的医院外边,向眼前峙立着的汉白玉雕塑群和高高耸立的旗杆,以及呈现“品”字形的楼层张望。随后,他迈上了门诊楼入口的油光闪亮的水磨石台阶,将一块块镶嵌在院门两旁的“全省医疗改革试点单位”、“海城市民办医院前十强”、“省医疗科学研究附属医院”、“消费者信得过单位”、“三级甲等医院”等金字招牌扫入眼奁。他在这些金字招牌面前踯躅了一下,然后穿过显得空荡荡的门诊大楼,径直奔向导诊台前的一位白衣护士去。
“请问,小姐,符院长……在吗?”想起符积业曾经找人将自己丢入汉江时的情景,这位中年落魄汉子显得有些后怕地问。
“不在!”白衣护士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
“那么,请问,符美心大夫在吗?”随后,中年汉子问。
“你到底找她还是她爸呀?”护士抬高下颔没好气地朝左边楼梯口扭了扭,算是为他指明了方向。
符美心在房间里照着镜子,想起昨晚陪几个狐朋狗友打了一宿牌,这说着说着黑眼圈就上来了,脸庞也消瘦下去了一圈像个失去了水分的苹果,照这样下去,这熬夜便成了青春的天敌!心想这身体是自己的,这财钱是别人的,自己以后还得靠它接近政治名流,跻身上流社会呢,再也不能让它耗费在普通人的身上了。于是,她进了里面的套房。富丽堂皇的套房隔壁连着一个健身房,健身房外面是一个观景晾台。室内装潢她采纳了哥哥符小虎的意见,完全仿照符小虎所在的红楼的布局设置的。
符美心拿起一件睡衣,走进卫生间里去冲凉,梳洗镜里映出她的多半条身影,它还是如此饱满!尽管它曾经交给过几个男人。但她不会忘记它的纯洁是她在10年前,医学院的领导为了争取一个“百年工程”,将她这朵校花弄到他的一个叫做鲁庆梧的领导身边,让他夺走了她的处女之身。她怀了孕,院领导为了保全那位领导的名声,使他们的合作得以继续下去,又将这桩罪过栽到了她一个叫做郑浩的同班同学身上。结果郑浩不但替别人背了黑锅,还被她的父亲丢进了汉江。每当想起那个夜晚,还有后来父亲的喝斥,符美心心里就觉得有一种撕裂般的痛,像一块胶布贴上了胸口将它撕却般的疼。
符美心冲完凉,披着睡衣坐在晾台的躺椅上晾晒自己潮湿的头发和松弛的胴体,她想起了七月前的那个晚上,一个男人在用温柔和强悍向她证明他是世界上最棒的时候,可她不甘心去掉自己骨子里那些虚伪和肮脏的东西而任他驾驭。于是,她的眼前就出现了两个男人在打架的情形。她对那个黑黑的、胖胖的,下手有点狠的男人喝斥道:“郑浩,他占有了你的东西,随后又抛弃了我,给我杀了他!”末了,她看见两个男人在打斗,郑浩持着手术刀向周南的喉管割去。只见周南的血呈现喷射状,躺在地上像蛇一样痛苦地痉挛着……于是,她心中的仇恨之火便慢慢地退隐了下去……
这时,符美心听见了门铃声,一阵接一阵地催唤,逼着她套上拖鞋、扎上睡衣去开门。
有时,人的思维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那就是它的预见性。当它正向人们回放过去或者展现未来的时候,那贴近或者迎合它的东西便一下子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
“郑浩!”符美心见到了夕日的同盟者,从骨子里由内至外发出一声惊叹,目不转睛地打量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只见他方脸,浓眉,一双圆溜溜的狡黠的小眼睛隐藏于他那撮不安天命的眉毛下,脑袋耷拉着像个输液瓶,嘴唇周围全是浓须,脸上一副惊愕又落魄的样子。
“你怎么会这样呢?”符美心一把将他拉进室内。在力量的牵系下,她的睡衣从她胸际散落下来,像副飘落的窗帘,将房间里的一切隐私得以曝光,使郑浩连瞟上几眼过后更觉得惶恐。他的喉头不由自主地哽动着,仿佛叫一块马蹄铁给卡住了。符美心看着他的这副窘态,比她的叔叔符守业将他从汉江里捞起来,为他俩开房的那个夜晚的情景好不了多少,忙递给他一杯茶,示意他润润喉咙再说。
“先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符美心扬手让他坐到沙发上,自己则骑着一把椅子手搭椅背坐在他对面。
“汉江,”郑浩说,“我想南下广州打工,坐火车一路飘到了汉江。不料前面一片汪洋大海,道路被淹,交通受阻,只好又爬上一辆火车折了回来,求奔你这里来了。嘿嘿,没想到你当了院长!”
“可你是医学院的本科生,为什么要外出打工啊?”符美心问。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乡镇卫生院工作。赶上国家实行医疗改革。你要知道,国家每实行一次改革,都会造成大批人员失业。于是,我两年换了三家卫生院,可它们都关门了。这之后,我就自己开诊所,几年下来,倒是有了一点积蓄。今年元旦,也就是你到过我那里之后,我诊所来了一个倒霉蛋,他两腿一蹬见了阎王,使我的家产赔了个精光。”
“你是怎么搞的?”符美心问,“怎么会这样?”
“青霉素过敏。”他晦气道。
“怎么会药物过敏呢?”符美心问。
“忘了做皮试。”他说。
“糊涂!”符美心问,“这是做医生最起码的常识,怎么会忘了做皮试呢?”
“我侄女儿跑来对我说,我老婆跟人私奔了!”他说。
“你不是跟你老婆好好的吗,她怎么会私奔呢?”她问。
“她发现我跟你的关系后,就和她过去的老相好打起铺盖卷跑了。”
“结果你一急之下,就什么都忘了,”符美心说,“那后来呢?”
“后来我追到了山西,身上的盘缠用光了,不得不到一些小煤窑里去挖煤。可现在的煤老板心狠啊!比我们当医生的人心都狠!他们不是克扣工人工资,就是将死人丢在那幽黑寒冷的坑道里闪人。后来我想命是我自己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毁在一个背叛了我的女人手里呢,于是,我就上了南下的列车。”
“算你还有点志气!”符美心起身道,“跟我干吧,别走了;我爸爸身体不大好,将医院交给了我管理,我这里正缺少人手呢!”
“那敢情好,”郑浩随她站了起来,在她面前呈现出一根弹簧的姿态,“符美心,还是你有能耐,你看你把这医院办得多好啊!”
“那都是我外祖父和我爸爸打下的基础,你看到的也只是一些表面现象。”符美心抱怨道,“全市公办医院自去年转轨后,我们民办医院举步维艰,购不起仪器,引不进人才,上不起项目,形不成链条。现在各大医院表面上在争相压价,提升服务,暗地里都在抢市场、挖墙角、抬药价、坑百姓。现在的事实是厂家吃销售商的,销售商吃政府部门的,政府部门吃医院的,医院吃病人的,吃来吃去,谁都吃成了白骨精,到处被人吃,又到处在吃人。”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郑浩向她身边靠过来,跳到了与她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贼船上。一棵罂粟终于找到了供它发芽、开花和繁殖的土壤。
“我看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已经到了非常时期,别人都在搞,我们不搞点非常手腕是不行了,否则就会有被滚滚潮流淘汰的危险!”符美心说,“我准备在我们医院上几个特色项目,比如人工助孕、美容美体、疑难杂症、深创微创之类的;还打算在附近建一个药品生产基地和疗养院,打造购、研、产、销、养一条龙的服务链条。听我哥哥说他认识国家医药管理局的某位说一不二的人物,我准备最近去一趟京城,打通关节,找他申请几种新特药和国家准字号。之前,我准备去我叔叔符守业那儿一趟,听说他那儿有几个‘楼花’小姐赛过杨思敏,我准备拿她们来借花献佛。”
“那真是太好了!”郑浩一展狐眉叫道。
“今后,我药品生产基地和疗养院的事就交给你去打理了。来,你帮我参考参考,地址选在哪里更合适些。”符美心腾出自己的身体,使郑浩完全地站到了一张中国地图的版图前。
“这里,”郑浩手指往图上一点,用一种确切的口气对她说,“就这里,去年我游医到过南城。它东临渤海湾,病人不打针不吃药,光靠在海滨晒太阳就能治病;西与津唐高速公路接壤,便于药品和仪器配送;南抵海河农场、沼泽和盐碱地,没有什么长腿的东西能从那里进得来;北靠玉屏山,车进到那里面连美国生产的全球卫星定位系统都找不着。我们只要在南城的大马镇设一个了望哨,时刻关注公、检、法、卫、保等一些执法部门的动向,敌进我退,敌来我扰,你就是在那里卖淫贩毒——”
“哎,哎!”符美心睥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说话呢?”随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就这么办吧。”符美心拍了拍他头上的灰尘,“你先去理个发,洗个澡,然后我带你去买套西服,到我们人事劳资科报个到。明天你就到我医院传染科坐诊,学点实际经验。这几天,你帮我设计一份企业策划书。我叔叔真是个吝啬鬼,一毛不拔!等我哥哥那边的钱一到位,我们就即刻动手,争取年前把药厂和疗养院建起来。”
“喏,喏。”郑浩像条狗似的朝她点头哈着腰。
晚上,符美心将郑浩带到家里,由于她已经掌控了家庭的财源,故此再也不用看父亲的脸色和意志行事了。在门口,符积业突然从室内出来,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郑浩见了,忙缩回自己鹫似的脑袋。
“爸,这是郑浩,您认识的,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符美心趁机向父亲介绍。
“噢,”符积业唔了一声,在她面前定住了脚步,“你们两个又搞到一起啦?”说到这里想到女儿的那点出息,还有她在生理需要方面的扭曲和变态,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从他们两人的夹缝当中穿插过去。
“爸,你这是急着要出门啦?”符美心回过头去追问他的背影道。
“不出门怎么着?”符积业心里非常腌肽地说,“你看看,你妈把佛堂搬到家里,搞得家里乌烟瘴气!再看你妹妹和嫂子,一到一起就打嘴仗,这个家叫我怎么待下去?”说罢,掉头便走。
符美心进入客厅,见到一张沙发上坐着符海心、林可心两人看电视,心想今日怎么地,两人在一起不吵啦。
“各位观众,我现在是在九江抗洪一线向大家作现场报道。我身后不远处就是九江大堤,四十万军民正为了填补天漏、缚住骄龙而背水一战。现在,让我们把镜头切向溃口处,破堤的洪流正以180米/秒的速度喷涌而去,在我的身后形成了一条奔涌咆哮的瀑布,随时威胁着九江500万人口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顺我的右手看去,奋战在溃坝处的是一支英雄的部队,诞生于平江起义,上过井岗,参加过平型关大捷、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将美韩侵略军抵御于国门之外;参加过唐山救灾,抗洪抢险,屡立战功。他们战酷暑,斗洪魔,驱蚊蝇,餐风雨,连续奋战了十几个日夜。他们发明了一种桥式蔽洪法,通过打桩、架桥、填石、合拢等步骤,能在4小时之内堵住150米宽的口子。在危难关头,是他们挺身而出,他们是共和国的中流砥柱,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他们是共和国最可爱的人!”
“快看,快看,那个好像是周南!”符海心手指电视画面,情不自禁地喊道。
“嗯,是有点像,看背影倒像。”林可心抬高自己的半个身子,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肩膀靠在了一起……
八月中旬,周南从九江回到了家里,这意味着,全国的抗洪抢险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在清理他的行李时,符海心抑制不住泪水长流。因为在他的随军行囊里,掏出来的衣服件件都浸有汗渍和血迹,有的已经黏连到一起,散发出一股腥臭。多双胶鞋底已磨穿,还有各种各样的照片,十多个已冲扩或待冲扩的胶卷。再就是沾染泥浆和血迹的稿子、锥子和镊子。
“这个,是干什么的?”符海心指着锥子问。
“犯困的时候,就拿它来扎自己的手指头、胳膊什么的,防止睡去,腿打颤被洪水卷了去。”周南道。
“这个呢,又是干什么的?”符海心看了看、摸了摸他手臂上留下的上百个针孔,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被锥子扎了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