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曾经是一个相当听话的孩子,我在她的羽翼下聆听她的经验。妈妈,这个永远跟伟大连在一起的词,起码有二十年时间,控制着我自己的思维。一切的对错好像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翻手为正,覆手为错。她灌输给我一些不容置疑的道理,这些道理可能是她从她满腹经纶却穷困潦倒的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是非泾渭分明。你应该这样,这件事不可以,这是做人的道理诸如此类,于是我听话、懂事,看上去聪明伶俐。我在规矩里活,活得懵懂、幸福。我的将来原本很简单:一个好单位、一个好老公,生一个好孩子,安稳地过一生。
我的母亲的确是这样计划的,她是我的母亲,她当然希望我幸福。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说不!我说,不,我不想那样。
你可以不喜欢吃猪肉、不喜欢看电视、不喜欢别人打断你的阅读,甚至不喜欢一个喜欢你的男人,但是,你不可以不喜欢幸福。千真万确,这句话是我的母亲跟我说的。
妈妈,我不喜欢那个男人。
那是另外一件事情,我跟你说的是你的幸福。
跟我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幸福可言?我用的是通常的道理,理直气壮地反驳我的母亲。可是我的母亲,她长久地看着我,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连你自己都不了解?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跟喜欢的人结婚才是不幸。”
我震惊!
那么,我不结婚,不可以吗?
可以,如果你不需要男人。
我没有说我拒绝男人。
那不行,伤风败俗。
你看出来了,我的母亲,我根本不是对手。她太强大!她的后面有一个强大的支撑,我则孤苦伶仃。
有时候她也会告诉我,因为我的无知,而令她担心得夜夜失眠。
我怎么就拿你没有办法。她说。痛心、伤心,因爱而恨得咬牙,像极了一个失去主见的母亲。
我终于知道,我的反抗是因为我无能为力。我那么爱我的母亲,如同她爱我。我知道她爱我。
十
那是在六月,我拼命地吃冰淇淋。我穿着吊带背心一个人在房间晃来晃去,我哼着王菲的《闷》:我真想有那么地单纯~不可能~~~
电话铃声如同伴奏,悦耳动听。
…………
我不知道怎么熬姜茶。
我恰好要经过你家附近的菜场,你要是有空的话……
您怎么知道我家?
我每天都要经过那里,天堂街七十五号四○六室。
是。我在家。
我知道,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开门好吗?
我凝视着他,他帅得没有道理。
为什么?我问。
不知道,我感觉也许你需要我。
我现在肚子不疼。
我知道,但疼痛一定会来。如果我不来的话。
你估计还有几天。
他沉默了片刻,说:“如果这个月你没有意外的情绪波动的话,四五天。但是如果你需要准确的答案,检查过了才知道。”
我顺从了!我顺从了他从里到外彻底的检查。他紧张、激动、大汗淋漓,并不像一个理智的妇科医生。
不需要任何工具吗?
不需要。你早就过了排卵期,是你这里太冷了,血流不畅。他用身体指示给我。
冷?
是。冰凉。别动,慢点,我来让它热起来。他一次比一次更深,却一次比一次更慢,他艰难地、探索一般地在我凉如岩石的子宫壁上行走。他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他在天都峰的山顶,我变成咫尺小径两边摇摇晃晃的绳索,下面是万丈深渊。
这样的想象令我想要摇晃,我不是想要他掉下去,我是想要他更紧地抓住我。
热了,烫了,别动,不行,我受不了了——
你在云雾中感觉过地震吗?一切都颠倒过来了,他始终没有松开我,他死死地抓住我一起下沉。
我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堕落!
你呢?我问,柔情似水。
我?飞出去了。他搂着我,失而复得一般。
我喜欢这样的回答。我有些绝望,我此时此刻不像个良家女子。
…………
我的两腿间潮水汹涌,越过堤坝,越过防侧漏,越过蝶形巢,倾盆而出。一切防御形同虚设,残留的隐痛被巨大的空虚代替。我如同风中的纸人,摇摇欲坠。
源源不断的热浪托住我,源源不断。
…………
十一
秋天来了。我不大喜欢秋天,那是聪明人的季节。我的三郎,他太笨。他不知道,“萧萧梧叶送寒声”不是景,是情。他不知道,于他,我始终是客。
…………
如果你同意,我们以后还可以像朋友那样地相处。打打电话、发发短信。
不行,我不同意。
不行我可能会永远消失。
你要是痛呢?
我不痛,我听你的话,喝生姜茶。
你不会煮。
我已经会了,拇指那么长的生姜,去皮,切成片,加两杯冷水,煮开后小火熬到一杯水,然后加些红糖,早晨喝效果最好。
你为什么总想赶我走?
我笑起来,我说没有,宴席不可能一直不散。
我怎么能告诉他,因为我还是痛,超越于肉体以上的痛。
你是爱我的,我看得出来,你需要我。你为什么一定要赶我走?
我需要你?我笑起来,我总是喜欢笑,这使得我就是安静的时候也显得不像个淑女。不不,我说,我需要蛋白质和维生素abcdefg,我需要葡萄美酒夜光杯,我还需要在月球上看看地球上到底有多少垃圾。
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没必要把一切事情都搞得那么复杂,不过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是两个人吗?不是!这个人怎么那么蠢,如果是两个人,简单这个词就不会被发明。
我们到此为止!我向他伸出了摊开的手。
钥匙!我的钥匙。
要是我不给呢?
这房子就是你的,我离开。
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亲爱的,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越多越好的。这句话,在我的唇齿间盘旋了很久,还是飞了。说出来,我怕我走不掉。
我希望告别那些稀奇古怪的梦,我希望我还是那个让我独断的母亲放心的孩子。
十二
天完全黑下来了,我拉开窗帘,灭了灯。阳台外面竖着一盏孤寂的路灯,灯光如同三郎在时一般昏黄、暧昧。三郎通常在这个时候来到,抱着我缠绵。我喜欢在这样的时空做爱,我想变成水、想变成光、想变成阳台一角重叠的影子;我在呻吟里呻吟、喘息里喘息,我在经过的脚步声中越过界限。偶尔,我们的动静会让细心的路人停下脚步,寻找、倾听。片刻,重新响起的脚步声不再如同先前一般无所顾忌。他们不确定,他们怀疑、他们浮想联翩,他们怀疑是这样的灯光让他们幻听、幻觉。他们可能忽然间会想起一个人,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想起的一个人。于是他们不再无所顾忌,不再没心没肺——相爱的人以各种姿势在我的面前掠过,变成了海,我淹没其中,找不到岸。
你像一条被风吹浪打的船。
三郎,我从没有听到过如此贴切的比喻;三郎,你不是可有可无;三郎,我听你的话,耐心地煎熬姜茶;我听你的话,不再用一百度的热水袋压住子宫;我听你的话,我们厮守一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三郎,你比我更知道,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里里外外,不是冰,是冷却的油,点火即燃。
三郎,我不再嘲笑你的智慧,你回来,我要看着你绝世的容颜沉到海底。
这样的夜晚,我想念我的三郎。
十三
我依然是在做梦,否则哪里来的钥匙开锁的声音?我的梦太多了,它们几乎变成了现实的一部分。莫非三郎听到了我的呼唤?黑暗中我听到门上的保险正在一道一道地打开。是三郎,他拿着我的钥匙。他回来了。
门无声地打开了,我借着门口微弱的门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人,一个摇曳生姿的长发女人,地板上映着她无比巨大的头影。我因为这个巨大的头影而忘了尖叫。她如同主人一般从容地伸手,准确地摸到了大门右边的开关。
灯亮了,太亮了,我看得清她眼中恐惧怎样地浮起,又是怎样地落下。虽然只是在四五秒之间,四五秒之后她镇定自若。
他不在吗?她问,凛然的表情。
谁?我问,我明知故问。
你就别装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还有别的情郎吗?
我没有情郎。
以前有的,是不是?
你来干什么?
哈,我来给你送钥匙。她说,她从一串钥匙中熟练地拎出一把,解套,扔在我的桌面上。她似乎对我这里的一切都不陌生,钥匙落在玻璃桌面上的声音也没有吓着她。她听惯了这个声音一般,倒是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不作声,这个女人,我没有见过,但是,她镇定的眼神后面藏着一把刀,恨不得杀了我。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走到门口的她,没有开门,却突然转过身来。
我看了她一眼,眼神移到了别处。
“你这个,婊子。”她一步一步恶狠狠地逼近我。
“你怎么有这里的钥匙?”我原是不想说的,是自卫让我冒出了这句话。
我能想得出来,她是细心的,她熟悉自己的男人身上任何一件东西,一把从未见过的钥匙足够引起她的怀疑。得到一把同样的钥匙太简单。我不需要问的,我问,是因为自卫。
“你们那点偷鸡摸狗的事情,你以为关了门就没人知道了?”她并不声嘶力竭,但是咬牙切齿。
我不作声。我要是觉得偷鸡摸狗,她怎么能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
可惜啊,可惜。哼,一切都是假的。你闭着眼睛快活,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说的,你以为你感觉到的那些都是真的。不是的,不是真的。因为怀疑,我不止一次地进来过。我不是来捉奸的,我近距离地辨别过,我承认他喜欢你的身体,因为你比妓女还淫荡。但是,你居然没有注意到,他那里从来都是风平浪静。
这个女人疯了。
你不相信,你肯定不相信。你在灯下仔细地辨别过吗?肯定没有。你以为是真的。有些东西,是可以做得跟真的一样的。
你走,走!我冲进厨房,抽出一把水果刀对着她。但是我的手抖得厉害。我不是怕,我是恐惧。我能够从五星级的饭店里发现仅有的一只苍蝇,却看不到五十平米房间里隐藏着一双变态的眼睛。
你不会的,你不够勇敢,还自以为是。你以为你足够聪明,你常常嘲笑别人。你这样的女人沉迷于感觉,看不到感觉后面的真相。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根本不拿你当对手。
她婷婷袅袅地转过餐桌,站到了我的面前。拿着水果刀的我步步后退,我能看到她眼中的刀光,我能感到她身上散发出的能量。这不是梦!
我可以容忍他不是男人,但不能容忍他不是我的男人。她在离刀锋两三公分的地方站住了。
你再不走,我报警!我承认我不敢扎下去,我扔了水果刀,拿起电话。
我走?你不想再往下听了,最好听的还在后头呢。
你,你走!
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今晚还来这里?你不赶我我也会走的,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你这里看来真的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走到门口,开门,侧身出去,然后关门,动作流畅。自始至终,我没有听到一点声音。我只看到她抓住门框的手,在木制的门框上一晃而过。她对这里了如指掌,来去自如。
我飞快地冲上去,抖抖索索地锁上保险,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餐桌推过来顶上。但是,我依然不能确定我是否关牢了那扇门。我盯着那扇门看了很久,最后我又吃力地挪开了餐桌,我将门打开到底,连纱门也打开了。飞进来一只苍蝇,两只……
天已经渐渐地亮了,我面对着敞开的房门,在贵妃椅上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睡着了。这一次我一个梦也没有,睡得无比地舒服。后来我醒了,我醒了后转过身,伸出胳膊,我要去拉没有完全打开的窗帘,我要看看外面灿烂的阳光。耀眼的银光仿佛从阳光中剥离出来似的,伴着一声清脆的咔嗒声,固定在了我的手腕。无以伦比的冰凉从我的手腕渗透到了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我想念三郎,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怀念一只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