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喝粥,一边翻着晨报。我最爱看的是社会新闻版,就跟谢蓉说的这些一样,尽管我对当事人一个也不认识,但感觉跟他们很接近。就像我们每天出门遇到的人一样,很可能都是第一次碰到,但其实没碰到之前对他们已经很熟悉了。许多事情似乎是偶然,包括人本身也是偶然,但偶然之外,细想一想还是有着某种必然。就像世界本身一样,其中任何一种物质都在瞬息万变,可在我们眼里,每天看上去仍然是满眼熟悉的东西。我现在坐在这个家里吃早饭我就觉得非常自然,但如果登上报纸,估计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早饭之后谢蓉提出去逛逛商店,飞飞的鞋小了,还要给他添一件厚外衣。我们一起去了商业大厦,我把飞飞扛在肩上,像一个有把子好力气的疼孩子的爹,跟着谢蓉转了一个又一个柜台,直到买到称心如意的东西。
有一点不同以往,就是我再不抢着付钱了。以前尤其是给飞飞买东西,我永远是慷慨解囊的,因为那样做效果极好。今天我做不到这点了,付钱的时候我尽可能躲远一点,假装带着孩子看别的柜台。
有一步我差点儿迈错,我正要往运动器材那边走,飞飞已经在我肩膀上看到了更远处儿童玩具柜的飞奔不停的电动小火车。这可要了我的命,我赶紧把他放下来横抱在怀里,用各种花招打岔,分散他的注意力。但孩子对那浑身闪闪发亮的铁皮蛇太眼馋了,哭闹起来。最后是出了一身热汗加一个卷筒冰淇淋草草收场。
回去的路上飞飞死活不要我抱,要他妈妈抱。孩子衣服穿太多了,谢蓉抱着他十分吃力,我跟在后面心里很不是滋味。热加上困,飞飞头歪在他妈妈的肩上,眼睛却不肯闭上。想起一句旧话:无钱逼死英雄汉。如果不是兜里没钱,何至于都不敢领孩子看上一眼?不由心中万分沮丧。
小公共来了,但很拥挤。我毅然拦下一辆出租车一真是船漏偏逢连阴雨一还是他妈一块六的富康!当然也不能再换了。我照顾谢蓉母子上了车,坐下之后飞飞就偎在妈妈怀里睡着了。谢蓉朝我露出了一个带倦意的笑容,大有对我及时打车肯定的意思。车到院子门口谢蓉已经准备好了合适的车钱,我赶紧殷勤地抱过睡着了的孩子。
没有钱的一天真是冗长而无聊,而且总有那么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原来也不是没有过身上没钱的时候,比如没带钱包呀,没去银行取呀,可是到身上真正揭不下一张囫囵票子的时候,感觉就很不一样了,心虚,丹田缺气,连脚后跟都是打飘的。
午睡起来到晚上还有一段空闲,一般我们会出去溜达溜达,买点菜,买点水果什么的,赶上兴致好还会去看场电影。谢蓉最欣赏我的一点就是我兴致特别好,只要她提议,我没有说不的时候。这一天我可是一直在担心她会让我一起外出。我打开电视机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地看,心思并不在那上面。谢蓉看不见的时候我拿着遥控器不断换台,说心里话没一个节目是我想看的。到四点多有了足球比赛,我才一下子来了精神。再后来谢蓉和飞飞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们好像还出去过,我就没太留心了。
球赛太精彩了,两边都死咬着不松劲儿,最后两三分钟,奇峰突起,两队各进一球,踢成了一比一。就在我看球赛这会儿,天黑了下来,我也没留意。看完球赛我才起身开灯,家里静悄悄的,就像没人。谢蓉、飞飞去哪儿了呢?我信步走进卧室,碰巧撞见谢蓉正开着一盏小台灯靠在床头看信。淡蓝色的航空信封,淡蓝色的超薄信纸,还有信封上拘谨的往一边倒去的书法,我直觉到那是她前夫的美国来信。谢蓉看着看着眼泪就线一样流了下来。她哭得跟泪人儿一样,好像并不知道我就在眼前,或者说是完全顾不上我就在她面前。我很可怜她,真想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搂着她轻轻地吻一吻她的头发。可这种情况,我觉得自己挺尴尬的。我不是一个爱吃醋的男人,但我很烦这位前夫家里这种无形又无处不在的难以消除的影响。我也烦透了他种种品味不怎么样又处处透着崇洋心理的家居装饰,我一直在很费心机地一点一点说动谢蓉让那些洋垃圾见鬼去。我站在这个原来属于他们的卧室里,进退两难,手足无措。
谢蓉飞快地抹去眼泪,就像抄作业的学生飞快地藏起别人的作业本。我假装没有看到,但已经太迟了一点。有一会儿我们两个都没话可说。
飞飞呢?我定定神儿,问她。
他干妈家呢。她说,带着很重的鼻音。
我向她走过去,她伸出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住我的手,有一点儿讨好。我另一只手赶紧去抚摸她的头发。
她往里让了让,拉我坐在床沿上,让我紧紧地挨着她。对不起!她轻声说,睫毛上还沾着泪花。
有什么对不起的?对不起啥?我冲她一笑,故作轻松。
谢蓉马上就真地轻松了:其实早都过去了,我就是经不住他勾,一勾就又不行了。她破涕为笑。
我笑笑。
她说:现在我真的觉得跟他离得非常遥远,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她朝我妩媚一笑),我跟他早就两不相干。他没说我也知道,他在那边肯定早有女朋友了,来信都很少提想飞飞了嘛。亲儿子都不想了,你想,他想着谁呢?我笑笑。
她说:原来别人都说他是一个难得的顾家的老实人,心也变得快着呢!
我没敢笑。
她突然来了情绪,就跟她平常兴致特别好的时候那么活泼,说:我离婚分家产说起来才有一乐呢!我们那儿特损的同事总结了一句话:没腿的归老童,有腿的归谢蓉。明白什么意思吗?电视机、录相机、洗衣机、音响、照相机这些都没腿儿吧?存折也没腿儿,美元也没腿儿,可气我们家结婚时买的一大套实木家具,什么大衣柜啦、矮柜啦、床头柜啦还都是没腿儿的;饭桌倒有腿儿,椅子有腿儿,小板凳有腿儿,自行车也算有腿儿一稍稍圆乎了点儿,要是辆汽车就合适了。再一有腿的就是飞飞了,那会儿他还不到一岁,整天要人抱,磨人得不行。瞧瞧人家脑子多好使吧!我立马义愤填膺,我说:也太欺负人了吧?
谢蓉笑说:其实也不是他要这么做的,全权委托给他妹妹,他妹那女人呀,没人敢惹。她跑到我家里,点哪样我就给她哪样,我不想伤和气,孩子还叫她姑呢。不是要没腿儿的吗?我把飞飞的一个不倒翁玩具也一起拿给了她,让她抱回家给她孩子玩去一算是仁至义尽了吧?后来他知道了,又让他妹把一些东西还回来,还写了挺长的信向我解释,最后还算是好离好散吧。
我听着心里居然酸溜溜的。听谢蓉说过她的前夫还是挺可以的,也是一个眼科大夫,获得了美国什么什么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去读博士学位。那个美国什么什么大学据说学费贵得惊人,只有世界范畴的富人才有经济实力送公子或小姐去读书。谢蓉的前夫自然是得意非凡的。他拿着那笔全额奖学金,就从谢蓉的生活里消失了。不过在我看来,他离开谢蓉真是十足的犯傻。我一直琢磨不出一个好词来形容谢蓉,现在我想出来了,她是一个让人有归宿感的女人。要说大街上满地走的都是女人,但真正要找出一个让男人有归宿感的女人还真不容易。所以我尤其珍视她,就像收藏家得到了一件稀世珍品。所以我也想,她的前老公在幸运之外,也还算是一个不幸的人。也许我的这个看法值得商榷,但我就是这么看的。
谢蓉在我的安慰下情绪已经彻底好转。这会儿她已经洗完了脸,往脸上仔细地擦绵羊油,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淡淡的芳香。她边刷头发边伸过脸来吻我,我愉快地协助她换好了衣服。对自己的女人我向来都是很热情的。
我以为是我们一起去接飞飞,谢蓉却拿出了化妆包。我问她:要外出?
她抿起的嘴角向上,做出一个极夸张的无声的笑容。她说:找个好地方吃饭去,好不好?
天哪,我一身冷汗。尽管不一定要我买单,但这罪可不受大了?我想说算了吧,改一天吧,可谢蓉兴高采烈的样子让我话到嘴边仍然没法张口,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我点头答应,心想这回我死定了。
谢蓉描好了眉眼儿,把口红交到我手上。她的呼吸喷到我脸上,我的呼吸喷到她脸上,我们同时伸手搂住对方,同时迎向对方,深深地接了一个吻。我们就像在床上一样,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最后我颤抖着手腕为她涂上一红。
她启动两片红唇(太红了,跟她平常大不一样)飞飞他爹寄了一千美元给我们,这是意外之财,我们吃饭!
她兴高采烈,透着没心没肺。
这个意外之财却没能引起我意外的惊喜。我真是的啊,我真是无地自容啊,也是热血男儿,也是堂堂的男子,都吃到人家前夫了。
没脸噢,我真想抽自己两当然那顿晚饭还是蛮不错的。高档餐馆,小包厢,好!情调也好。关键是我们三个人都很懂享受,一餐饭吃的都很开心。
只是最后结账的时候我受了一点小小的刺激。服务!托盘送上账单,他先走到我这一侧,微微地鞠一躬。
我看一眼账单,这是我们三个在一起吃过的最贵的一顿饭。
哗哗哗地点出一把钞票,微笑地对服务生说不用找零了。务生又微微地鞠一躬,不过这一回是对着谢蓉不是对我。
他低低地说一声谢谢,挺直了身子离开了。
我转过脸去,不再看他。那一刻我的胃一阵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