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因为单位里的那点事,唐心虹抱怨说在那里她已经快呆不下去了。过去我就一直听她说这样的话,从我认识她起,她好像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为单位里的事情不开心。不知因为什么,她跟她的顶头上司总不对付,总处不好关系,常常闹得一肚子气。我听她说过好多次,也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天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她的顶头上司是个女人。我一下子理解了唐心虹日子不好过的全部原因。这种事情太普遍了,我们单位也有。不止一个女同事在我面前有过类似的诉苦和抱怨。既然到处都一样,唐心虹那里怎么可能例外呢?而且,谁让她是一个那般水灵妖冶风情万种什么风头都让她抢光了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天生就是要得罪女人的。据唐心虹说她本来是一直忍着的,但自从有了我做她一切不顺心事的忠实听众和抚慰者,她就不再忍了。连班都不正常去上了,也跟我似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不想去看她那张寡妇脸。那她顶头上司还能容她?她每天按点上班到点下班那个长得跟日本太君似的女人(唐心虹的描绘)还尽找她碴儿呢,现在她等于是授人以柄。今天傍晚下班前唐心虹就是跟她大吵一架,然后拂袖而去的,她自己当然清楚事情的后果。
我主动下岗了,我真地再不想去上班了!她一副走投无路的神情,让我同情。你肯养我吗亲爱的?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柔弱无助,多情地和我缠绕在一起。
这可太要我的命了!我在心里叫苦不迭。
我的无言使我错过了最好的献媚的机会。以往我是很习惯那样做的,但今天好像某个开关锈住了一样。这个片刻极为尴尬,连空气也好像变得凝重。真是一秒长于一千年!唐心虹终于打破了沉默,她无限艾怨地叹了一口气。要说其实我自己是无所谓的,只要模样还过得去跟谁都不必担心过不上个八九不离十的日子,对吧?人老珠黄就难说了,不过我也不去多想,真到那一步有什么日子过什么日子。吃我也吃不多,穿我也可以不讲究,大不了往后不再添东西了,不出去玩儿了,不逛大街了,不去游泳了,不打保龄了,再没什么可戒的了。我不信就过不去日子!
我沉默。
我想我也活了半辈子了,人总爱说一辈子一辈子的。其实一辈子是什么?听着多长似的,不过就是几十年!五六十年不短,七八十年算长的了,再长也没多大意思了。委屈求全有什么意思?我已经委屈求全够了。迁就男人,迁就孩子,迁就单位,从来也没迁就过我自己!我沉默。
做一个妈不容易啊!说心里话只有一点让我不踏实,就是莎莎还小了点儿。想想女人真没意思,生了孩子就全为了孩子,自己就成了房子,成了衣服,成了饭菜,成了零花钱,孩子要什么给什么,我现在放不下的一说真的,也就是她啊!
我一下来了精神,耳朵竖了起来,心眼儿变得灵活。我已经有好一段没有看见我的小金莎莎了,她上中学后被接到她奶奶家住(为了上学方便),周末她父亲又把她接走,小妮子很少来妈妈这儿。我非常想知道她的情况,比如学习好不好,有没有交上小男朋友?
可是唐心虹并没有顺着我希望听到的内容说下去。我耳朵边全是她挥之不去的声音。
。哪样不要花钱!她上数学奥校的钱是我去交的,这学期上英语班又是四百块,学琴一次连打车要一百六,我正在考虑还要不要学了,周末她还去跳健美操,她爹这种钱一分也不肯花,孩子都是偷偷来找我要。孩子怪可怜的,别的女孩子都学,她也想学。而且她学什么都学得比别人快,比别人好。跟我打牌的那些姐们儿比,她们谁也没有这样一个孩子,莎莎真算让我脸上有光!长得好看,头脑聪明,真的哎,我特别为她骄傲。她刚上三年级那会儿上学放学就有男孩子在路上堵她,养个漂亮女儿真让人操心!
她什么时候过来?我问唐心虹。
她略微一愣,说:明天吧,明天下午。
噢,这就太不巧了,明天我要去谢蓉那儿,早说好的。我变得不太耐烦,哈欠连天,催她快点睡觉。她去刷牙上厕所做睡前准备的时候我从钱包里点出最后的十五张大票,潇洒地扔在妆台上。我真是倾囊而出了,为了我的小宝贝。在我看来学会钢琴对她一生都很重要,很难想象一个风度娴雅的小仙女不身怀绝技。我体会到一种给予的高尚,或者说是预付的快感。
我对着哗哗水响的洗手间喊:桌上的钱给孩子学琴!
唐心虹马上跑了出来,湿乎乎的一双手搂住我,我的嘴唇上立即印上了一个带牙膏味儿的吻。
27
早晨醒来,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今我真地成了赤贫阶层了。《格调》(一本挺流行的书)上说:一个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等级。懒惰、失望和怨恨压倒了他们的自尊,这是人们看得见的最贫穷的一族。不不,我还没有这么悲惨吧?尽管我离身无分文已经不远,但至少别人还无法一眼看穿吧?本着维护体面的原则,我怎样都应该打点起精神,强撑门面,把这份生活继续下去。我太知道脱扣的危险了,我可千万不能脱扣啊!假如我一掉链子,这趟车就无可挽回地出轨了,后果不堪设想。因为我跟别人不一样啊。
八点多钟我若无其事地走进了谢蓉家,做出下夜班回家的样子,还顺手带了一个热乎乎的煎饼果子上去,因为(不贵)飞飞喜欢。他们娘儿俩正等着我一起共进早餐。早饭桌已经摆好,白磁的茶壶里沏好了滚烫的立顿红茶,奶杯里盛着醇厚的牛奶,两个玻璃小碟里放着方糖和切好的柠檬片;一只小砂锅里是新熬的放了花生、菱角、云豆的香米粥,配粥有两道凉菜,一盘熏鱼,一盘拌莴苣;刚烤好的吐司两面焦黄,热腾腾的香气在屋子里缭绕,美国粗颗粒花生酱、德国榛子酱、法国奶酪、新西兰黄油都待命一般排列在一边;鸡蛋准备了两种:杏利蛋,还有茶叶蛋;水果是苹果、香蕉和猕猴桃,很好看地摆在一个浅口大木碗里。谢蓉还在问我要不要再给我切一点腊肠一真是太奢侈了,平时我的早餐要多简朴有多简朴,一碗面条,一个油饼,基本都是在上班的途中匆匆解决,不过就是往肚子里塞上些东西而已。
也有一些女朋友对我不错的,我住她,时会为我准备早饭,那也都是简单至极,早上能喝上口牛奶吃上个鸡蛋就算是盛宴了。谢蓉家的餐桌是最丰盛的,只要我去,又不赶着上班,她总会很下功夫、尽心尽意地弄出可口的饭菜,在我看来完全称得上是美味佳肴。这方面其实我跟她有着共同的志趣,我也是把吃看得高于一切,至少是享受人生、享受生活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方面吧。
古时候不就说食色性也吗?一个人不可能每天都做三次爱,但至少每天可以吃三次饭。能让感官愉悦的事情我总是充满兴趣,和相爱的人一起吃甚至一起准备吃、为吃做一些必要的善后工作都是非常有乐趣的,令人内心平和愉快。其实这也是我特别喜欢和谢蓉呆在一起的一个因素。
餐桌上过于铺张的早餐让我顿时心情明亮,胃口大开。飞飞正坐在地板上玩积木,看见我,就笑嘻嘻地扑向煎饼果子一倒着说也行,看见煎饼果子,就笑嘻嘻地扑向我。
阳光照进了客厅里,我们一家三口就坐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吃早饭,真正的天伦之乐!谢蓉慢声细语地对我讲着他们医院的一些琐事:只要有人捐一千九百九十九元就能给一个患白内障的老年人免费开一只眼睛(为什么不开两只?没那么多捐款,一只够了,能看见行了嘛,都是些特穷的老人。)。小金手术的一个患者眼睛感染了,她太毛糙了(没把手术钳落人眼睛里吧?)。荣向群的小女朋友又跟他掰了,这回他也不急了,准备下决心出国留学去。他说现在自己要什么没什么,听着是某某大医院一大夫,其实要名没名,要钱没钱,等学成就不一样了。(上回不是说快结婚了吗?)可不是,我们都准备给他们送结婚礼物了,可那女孩又变卦了,说不想结了。
我们估计一定是两个人发生情变了。现在的小女孩厉害着呢,找丈夫挑挑拣拣要说也是应该的,可好多根本就没打算结婚,就是逗着玩儿呢。让男人为她们花钱,陪吃陪喝的,又浪漫又舒服,不比结婚过日子自在?一个个账都算得精着呢,可知道珍惜自己那点宝贵青春了。不过男人也很滑,现在真正愿意买单的男人上嘎找去啊?荣向群跟我说得特逗,他说现在流行五不方针:不主动,不拒绝,不花钱(我的心格登一下),不承诺,还有不什么来着?噢,不负责。多他妈孙子呀你说?(哈哈,不错不错,群众的智慧,高,实在是高!不过我可不在此列。)